书城小说羊脂球
7436500000016

第16章 戴利埃公馆(3)

突然,“主,怜悯我们!”的祷告从每个人的胸膛和内心发出,在空中散开。古老的穹顶被声音震动,灰尘和白蚁蛀出的木屑纷纷落下。太阳直射在屋顶石板上,小教堂热得像焖炉。无法形容的神秘仪式正在接近,孩子们心情紧张,母亲们嗓子透不过气来。

坐了很久的神父重新走上祭坛,光着脑袋,露出满头银发,手抖动着,开始神秘的仪式。他转过脸面对信徒们,举起双手说道:“祷告吧,弟子们,祷告吧,弟子们。”底下的人全开始祷告了。年老的神父低声含含糊糊念着那些神秘而崇高的语句。小钟不住地叮当叮当,虔诚的群众一齐高呼上帝,孩子们因过度紧张而头晕了。

这时候,鸵鸟忽然想到她的母亲,她村子里的教堂,她第一次领圣体,因此双手抱住额头。她的记忆回到了那天。当年她很矮小,整个被包在雪白的裙子里。想到这里她哭起来。

开始,她只是低声地啜泣,眼泪慢慢地从眼眶里流出来。随后,想到从前的事,心中满是伤感。终于,她呜咽起来。她抽出了手帕,擦着眼睛,掩着鼻子和嘴不让自己出声。然而没用,她喉管里冒出一阵抽泣,接着另外两声使人肝肠寸断的叹息回应了她。那是跪在她左右的露思绮和佛丽娜,她们被同样的回忆折磨,泪如泉涌抽噎着。

眼泪有传染性,不久夫人感到自己眼眶也湿了。她侧过头看她的弟媳,发现她那条凳上的人都在哭。

神父拿面包做圣体。孩子们怀着真诚的心伏在地上,已经失去知觉了。在教堂的某处,一些做母亲或做姐姐的人,受到感染,情绪激动,又看到那些跪着的贵妇人颤抖、抽噎,眼泪不由自主地浸湿了印花方格子手帕,同时用左手使劲压住加速跳动的心。

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鸵鸟和同伴们的眼泪立刻触动了整个教堂。男人、女人、老人、穿着新罩衫的年轻人,全都哭起来。他们的头顶上像罩着什么超人类的东西,一种博大的爱,一种没有形迹又万能的生命的气息。

这时,台下的合唱队里清脆地响了一声。是那位修女敲了敲手里的书,这是领圣体的信号。孩子们被神秘气息感动着,浑身颤抖,走到台前。

他们跪成一排。老神父握着镀金的银圣杯,走过他们前面,两指夹着圣体饼递给孩子们。这饼就是基督的肉体,人世间的救赎。他们颤抖着,脸色灰白,双眼紧闭,带着神经质的表情,微微张开嘴。那块铺在他们下巴底下的台布,不停抖动。

唱诗台下一片狂乱,满是人群狂热时发出的喧闹声,满是暴风雨般的呜咽和强忍住的呼喊,听着像森林里吹弯树木的狂风的呼号。神父立着不动,手里夹着一片圣体饼,他激动得浑身无力,心里想着:“上帝,上帝来到我们中间,他听到了我的祷告,降到这些跪下的信徒身上。”

他结巴着向着天空表达感激,念了呓语般的祷文。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能不停祷告。

他用一种虔诚的激动心情结束了领圣体仪式,双腿几乎站不稳。他沉浸在无意识的狂热中。他背后的信徒渐渐平静下来。穿着雪白祭服的唱诗者,用依然颤抖的声音唱起来,蛇形木箫仿佛也哭过似的,发出沙哑的声音。

神父举起了双手,让他们停止唱诗。两行领圣体的孩子因为无限的幸福感到精神恍惚。神父从他们中间穿过,一直走到唱诗台的栅栏前。

一阵挪动椅子的喧噪过后全体都坐下了。大家用手帕包着鼻头使劲擤鼻涕,看见神父,都安静了。神父用低沉迟缓的音调开口:“亲爱的弟兄们、亲爱的姐妹们、亲爱的孩子们,我从内心深处感谢你们,你们刚才给了我生平最大的快乐。我感到上帝在我的呼号之下降到我们身上了。他来过了,他到过这里,他充实了你们的灵魂,教你们放开了眼界。我是本教区最老的神父,今天也是最幸福的神父。刚才出现了一次明显的圣迹,一次真实的、伟大的、至高无上的圣迹。当耶稣基督首次进入这些孩子们身上的时候,圣灵、天堂的神鸟、上帝的呼吸,降临到你们身上,抓住你们,掌握你们,使你们像阳光下的芦苇般低下自己的身体。”

随后,他转向木匠的宾客们坐着的两条长凳,用响亮的声音说:“特别感谢你们,我亲爱的姐妹们。你们远道而来,出席这个仪式,你们信仰坚定,态度虔诚,是我们的榜样。你们教导了我的教区,你们的眼泪温暖了在场人的心。这个伟大的日子,如果缺少了你们,也许就不会如此完满。有时候只需一只卓越的绵羊,就能使上帝降临到羊群里。”

他突然声嘶力竭了。接着又说道:“我祝你们必得天佑。阿门。”最后,他走上祭坛结束了祭礼。现在大家急着要走。孩子们骚动起来,长久的神经紧张令他们感到疲乏,况且也都饿了。为准备午餐,亲戚们等不到最后的福音就陆续走了。教堂门口闹哄哄的,充斥着诺曼底口音,十分拥挤。居民排成了两道人墙,等孩子们出来的时候,每家都把自己的孩子揽到身边。康尼斯丹被全家的女人们包围。尤其是鸵鸟,她握着康尼斯丹不肯放手。她抓着女孩一只手,夫人抓住了另一只,拉翡尔和费尔南迪拉起了她的麻纱长裙,防止拖到灰尘。露思绮和佛丽娜陪着里韦夫人走在最后。这个被上帝圣体降临的女孩,在队伍的护卫中上路了。

工作室里摆好了筵席,长木板架在凳子上当作桌子。大门临街敞着,村里的快乐气氛涌进来。大家像过节一样,从每个窗口望去,都能看见围坐在餐桌边身穿节日盛装的人,房子里弥漫着微醺的气氛,传出阵阵喧哗。村民们脱去外套,举着满杯的苹果酒畅饮。每一堆人中都能看见两个孩子,这里两个女孩子,那里两个男孩子,坐在两家中的某一家吃饭。

正午的高温下,一匹老马蹦跳着拉着一辆大车从村里穿过。身披罩衫的赶车人对摆着的酒肉投出羡慕的目光。

木匠的家里,快乐中有一些拘谨气氛,那是早上留下的激动情绪。木匠是最兴奋的人,已经喝过头了。夫人不时留心时间,停止了两天生意,她们要乘三点五十五分那趟车,在傍晚的时候赶回去。

木匠用尽办法劝姐姐,希望她们住到次日。但是夫人不为所动,涉及买卖的时候,她从来不肯让步。刚刚喝过咖啡,她立刻吩咐姑娘们赶紧准备。随后,她转过来对弟弟说:“哦,你立刻去套车。”然后自己开始准备。下楼的时候,弟媳正等着和她谈女孩的事,经过一段长谈,却什么也没定下来。这乡下妇人耍心眼,表面上装得十分感动;夫人尽管抱着女孩,但是什么也没有表示,只说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车子还没来,那些女人也还在楼上。楼上传来一阵阵大笑,一阵阵叫唤,一阵阵撞击声,一阵阵的拍掌声。于是,木匠的老婆到马房里看车子是否回来了。夫人上楼去看发生了什么。

木匠醉得很厉害,半光着身子,对笑得瘫下来的鸵鸟动手动脚。两条唧筒参加完上午的仪式,忽然看见这场闹剧,非常反感,于是抓着他的两条胳膊,希望他安静。但是拉翡尔和费尔南迪在旁边笑弯了腰,刺激着木匠,醉汉每用一回力气,她们就迸出一阵叫唤。他怒气冲天,满面绯红,衣裳歪歪斜斜,拼命挣脱那两个拉着他的女人,一边使劲拉着鸵鸟的短裙,一边口吃地说:“贱人,你不肯?”

夫人生气了,奔上前去,抓住兄弟的肩,猛烈向外一推,使他撞在墙上。一分钟后,大家听见他在院子里冲水,等他驾车出现时,已经完全恢复平静了。大家上路了,那匹白马步伐轻快地向前走。吃饭时大家都很克制,但在午后火热的阳光下,他们兴高采烈起来。

车子的颠簸引发了姑娘们的兴趣,彼此挤在一起,不时发出笑声。耀眼的阳光笼罩着田园,车轮卷起两道尘土,飞腾在车身后的道路上,久不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