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不乏脑袋上缠着纱布的患者,所以于朗顶着个缠满纱布的脑袋在走廊里晃荡倒也不太扎眼。
经过于朗的点拨,小护士终于找到一个带有苏姓陪护的患者。患者叫作沈君若,因为左腿骨折入院,陪护的是她的丈夫苏墨儒。于朗和苏真虽然关系不错,但也只知道苏真的老爸姓苏,全名叫什么却是不知。不过据小护士说,那位骨折的沈姓患者四十八岁,这样的年龄如果是苏真的母亲倒也恰当。基于以上种种,于朗说通了小护士,只身一人前去窥探。
病房在C区,据说是高级病房。于朗住的虽然也是高级病房,不过与这边的病房一比就显得寒酸至极,显然这边才是真正的“高级”。于朗在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引导牌上写着“高干病房”。小护士对这边也不太熟悉,只是说这边不是普通的患者能进来的。于朗自然对“高干”这个词有些认识,按行政级别,怎么也应该是省部级左右,也就是说,这边的病房可不是有钱就能进来的。
难道苏真是高干子弟?于朗心里琢磨着,眼睛却在一块块门牌上打量着,小护士给他的病房号是0421。眼看着门上的数字越来越接近那个号码,于朗的心开始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起来。
很快,于朗便到了0421病房外,门上无窗,自然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不过贴近门的时候倒能听到隐约的说话声。
于朗正在纠结要不要敲门进去,可是进去之后要怎么说呢?如果苏真在的话还好办,如果不在,自己应该如何解释?难道说自己走错了病房吗?对,于朗定了定神,决定就按照自己刚刚想的那么办,可是就在他刚要推门而入的时候,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你找谁?”
那声音,轻轻的柔柔的,说不出的悦耳,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于朗的梦境中。
于朗一惊,猛地转过身来。女人正站在他的面前,近若咫尺,呼吸可闻。正是苏真。
“啊--”于朗张口结舌,“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了。”说完便慌不择路地逃走。
惊魂未定的于朗一直跑到医院的休闲广场上才停了下来,瘫坐在路边的一张木椅子上,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沮丧地咒骂自己没用。其实,他并没有如此不堪,只不过因为没有做好准备,苏真的突然出现结结实实地让他大吃了一惊,这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你是--于朗吗?”
骤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于朗尖叫了一声,猛地跳起来,转头正看见苏真站在旁边满脸疑惑地看着他。
“不是,不是,你认错人了。”于朗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罢转身欲走,衣服却被苏真紧紧地扯住。
“你果真是于朗。”苏真怔了怔,忽而展颜一笑。于朗便觉得呼吸一窒,他想说话,但喉头却如同被堵住了一般,心里面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果然还记得我!眼睛却潮乎乎得像要凝出水来。
“你的脸怎么了?”苏真担忧地看着他,突然伸出手去摸他缠着纱布的脸颊。
“没事儿,”于朗突然抓住那只手,看着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心中激动得无以复加,“只是……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们有多久没见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忘--”
这句话还没说完,苏真已经紧紧地抱住了他。于朗的脑子里立时一片空白,感受着怀中柔软的身躯,嗅着淡淡的清香,然后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锥心的疼痛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阿朗,我好想你。”苏真附在于朗的耳边低低地说着,接着突然扬起脸来,满脸泪痕地凝视着于朗,“我好开心还能见到你,真的,我觉得我好像是在做梦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流着泪,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蓦然冻住,接着是愕然和无法相信的神色,然后触电一般地向后退了一步,惊慌失色地说道,“对不起,阿朗,我要先离开一下,放心我会找到你的。”说完,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粲然一笑,转身离去。
于朗从头到尾都呆呆地站着,突然的拥抱,突然的离开……说实话他真的有点懵了,完全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状况,苏真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让他一头雾水,于是他只能愣愣地看着苏真的背影消失在路尽头的楼门口。
“你怎么跑这来了,不是去C栋了吗?快跟我回去。”
于朗还没从和苏真的邂逅中回过神来,护士小严却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然后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回狂奔。
“怎么回事?”于朗一边跑一边问。
“医生要查房,要是看到你没在,我可就惨了。我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三楼了,马上到一楼,快点。”小护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可能是真慌了,瓜子脸上都是汗水。
于是,两个人开始在曲折的青石板小径上奔跑起来。这原本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画面,放到外面的公园中,甚至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不过当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在慢悠悠地闲逛着的时候,他们两个的出现却成为了整个场景中最不协调的景象。
身在其中的于朗自然没感觉出有什么怪异,事实上,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刚刚苏真对他说的那些话中。除了前面的那句“我好想你”意义明确之外,其余的那些话都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两人跑回病房的时候,长长地松了口气,查房的医生还没到,然后他们就那么一直等着。半个时辰过去了,医生依然没来。
“不会是只查楼上的吧?”小护士一脸尴尬。
于朗没出声,心里还在琢磨着苏真刚刚说的那番话。他能够确定刚刚苏真的感情流露不是作假,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却让他满头雾水。
“你找到了吗?”小护士试探着问。
“嗯。”于朗点了点头。
“不是被打击了吧?”小护士有些幸灾乐祸地笑。
于朗瞪了她一眼:“你就不能想我点好吗?”
“好了,好了,不说你的伤心事了。”小护士莞尔一笑,“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杂志社编辑。”于朗说,心里却想着恐怕已经不是了。这么多天没上班,老板恐怕早就把自己开除了。开就开吧,反正也不想继续干下去了。
“什么杂志啊?”
“《夜谈》。”
“啊,我知道。”小护士欢呼了一声,“我还买过呢,鬼故事吧!我记得有一期的一个故事写得很好啊,好像是叫《人骨咖啡》,一个叫作薛沐的作者写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薛沐很出名呢,我最近天天追他的小说看,写得太棒了,和真的一样。”
“是吗?”于朗不置可否,心中黯然,本想说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但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小护士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黯然,反而兴奋地道:“对啊对啊,你看过他的《我在你左右》吗?写得非常棒,话说,那里面貌似也有一个叫于朗的。这段时间忙死了,一直没追,不知道写到哪里了,白灵妃到底找没找到杀他的凶手啊?”
“等等,你说什么?”于朗原本漫不经心地听着,却不料小护士突然说起一个让他耳熟的名字。
“什么?”小护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于朗。
“你刚刚说谁找杀他的凶手?”
“白灵妃啊。”
“白灵妃?”于朗有些发怔,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蓦然想起自己昏迷的时候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梦中和薛沐在一起的女人就叫作灵妃。另外,薛沐没死之前也曾经和他说过这个名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你现在有这本书吗?”
“这书是在网上连载的,好像没听说有纸质书。”小护士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支注射器从一个个小小的玻璃瓶中抽出药剂,然后兑进一旁静脉滴注的大瓶子中,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不知道吗?这个故事很受欢迎的,点击率就好几亿。”
于朗呆了呆,他之前只听说薛沐正在写一个新的故事,却不知道这家伙这次竟然是直接和网络运营商合作的。按说像薛沐这样有些名气的作者,很多出版社都巴不得出他的书,并且出的价格应该远远超过放在网站的分成。但是薛沐却反常地选择了和网站合作,除了网站给他更多的钱以外,于朗想不到另外的可能。一想到钱,他又想起潘明曾说过薛沐的账户中竟然有超过三百万的巨款,一个网站会掏出几百万来买薛沐的小说?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除非,这里面有其他的原因。于朗想到这儿,心神便是一震,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个印着红戳的档案袋,难道这些都和那个什么“造神”的项目有关?
“这里能上网吗?”于朗突然问道。
“能的,这里有无线网络。”小护士点了点头,拿着注射用的东西,走到于朗面前,接着把兑好的药挂在于朗床头的架子上,然后用一个胶皮管子紧紧地勒住他的右手肘部。
“你有笔记本电脑吗?能借我用用吗?”于朗看着小护士认真地在他的手背上找着血管。
“嘘,别说话,等我扎上再说,不然扎错了别怪我。”小护士如临大敌地朝于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战战兢兢地把针头扎进他手背上的一处凸起的血管中,直到看到静脉输液器的塑料管中出现回血之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于朗看着小护士额头的细密汗珠,便有些忍俊不禁,心说这姑娘恐怕还真是个菜鸟,不过还没等笑出来,便陡地想到,如果是这样,那自己怕是正在扮演一个陪练的角色。若是一个不小心惹怒了对方,按照小护士的性格,完全可能“一时不慎”在他的手背上多扎几个窟窿。于是,于朗便把已经到了嘴边的笑容结结实实地憋了回去。
“也不是很难嘛!”小护士吹了吹额前从护士帽中漏出来的几缕秀发,笑得一脸灿烂,“你刚刚要和我借什么?”
“笔记本电脑。”于朗这时才觉得有些后怕,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你这不是第一次吧?”
“哈哈,被你猜对啦!你很荣幸,这是本姑娘我的第一次。”小护士豪放地笑道,说完立刻觉得这话不妥,俏脸一红,想要解释又恐越描越黑,抬头打量于朗一眼,见对方仿若未闻,立刻松了一口气。
于朗显然并没有注意到护士小严的口误,而是在心里琢磨着原来护士长看不上她不是无缘无故的啊,旋即又疑惑起来,这家医院级别应该是三甲以上,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一个什么都不会的菜鸟混进来的吧,除非护士小严有很雄厚的背景。不过既然有背景,为何还会被护士长为难呢?
“你想上网啊?我的电脑在家里啊,恐怕要等我轮班的时候才能给你拿过来。”小护士仰着头查看着静脉输液器的滴速,“对了,今天你脸上的纱布就能拆了。”
“哦。”于朗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心里却暗自咒骂自己太过阴谋论。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这几天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几乎成了一只惊弓之鸟。只要有不合常理的地方,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为什么会这样,而是是不是有人想要把他怎么样。
早间新闻中播报的那辆被撞得面目全非的帕萨特是潘明的,于朗记得那车的车牌,虽然没能看到死者的面貌,但凭借车牌和死者手腕上的标记,可以确定潘明必然已经凶多吉少,而且更惨的是他的妻子和女儿也随其一同遇难。于朗当然不信什么货车司机醉酒驾驶、肇事逃逸的说法。可能对于一个不了解事情经过的人,这样的说法是个很好的说辞,但潘明死之前刚刚向他揭露了薛沐事件的真相,同时也出色地完成了夺取那份档案袋的任务,也许这才是潘明死亡的真实原因所在。
“你不是早就想把脸上的纱布拿下去了吗?怎么觉得你好像不太在意啊?”小护士可能对于朗的反应不是很满意,接着追问了一句。
“你能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吗?”于朗不答反问。
“让我讲啊,我不会讲故事的。”小护士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又不是让你讲得多精彩,大体上说说,然后等你拿来你的电脑我再细看。”
“好吧,讲得不好不许笑我啊!”小护士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于朗的面前。
“故事是这样的,主角就是薛沐啦,是以第一人称讲述的。有一天……”
小护士说她不会讲故事果然不是自谦,絮絮叨叨讲了一个小时,东一段西一段,时而倒叙时而插叙,间或推倒重来,只过了十几分钟,于朗就已经不堪忍受了,但反观对方却正兴致勃勃。于朗自然不忍心打断她,只好佯作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还要问两个问题以示自己有所感悟,这种状况直到中午于朗的主治医师到来才结束。
“讲得还是挺不错的。”于朗违心地称赞。
“真的啊?”小护士满脸喜悦地反问,于朗正想答“是”,可她随后的一句话却让于朗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那我晚上来接着给你讲吧,省得你看电脑了。”
“那什么,小严,你还是带电脑过来吧,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用一下。”于朗赶紧补充道。
“好的。”小护士点头应道。于朗这才松了一口气。
“颅内没有血肿,恢复得不错。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医生指着一张CT片子,向于朗描述道。
于朗虽然看不懂,但听说自己没什么大碍,自然高兴。不过当拆掉脸上的纱布之后,那些原本的欣喜却变成了沉重。他的左脸有一道较长的伤疤,从眼角到鼻翼,虽然已经开始愈合,但外翻的皮肉却让于朗原本清秀的脸孔显得甚为狰狞。
看着镜子中的模样,于朗有些欲哭无泪。他根本不记得当时的情景,究竟潘明那个王八蛋对自己做了什么?原本看到潘明横尸街头还有些同情,现在却巴不得那家伙死得更惨一些。
医生看出了于朗的沮丧,安慰他说痊愈之后只会留下一些淡淡的疤痕,对容貌没什么影响。于朗没吱声,其实他对自己的容貌倒不是很看重,毕竟也不是要靠脸吃饭,但他怕这道伤疤会吓到苏真。
“医生,你能帮我把纱布再缠上吗?”于朗要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