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上官婉儿在地下沉睡了一千多年后的九月，我从北京飞往咸阳。
有很多惊喜总在失望中，也有很多失望被出土的惊喜所替代。咸阳古都，大唐盛世，我在词谱中仰慕的昭容被千年之后的考古学家翻开，成为八千里外飞行的惦记。
时间可以无情，历史终归有义。记忆湮没的时空下即使你的名字走得再远，无论隔着多少距离，我们都在红尘中跨越。这简单的文字无法还原的是你的才情，努力在全唐诗里寻找你的点滴，寥寥几段诗歌却昭示着一生丰足的拥有。
你终于清晰地走来，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在一堆黄土下寻觅你的精神和骨骼。剖析你短暂的生命历程，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只是大明宫，至今早已化为龙首塬上的废墟，再也无法还原一个完整的大唐。
飞机降落咸阳，并不陌生的地貌让我轻车熟路。打听上官婉儿墓地被发现的方位，引来一些行人的惊讶：什么都没有，除了石碑和几块骨头，什么也看不到。
茫然中，继续打探前行的路。这个世界，很多人都不懂得一种陪伴是无声的心息。我们可以忽略古今人类之间的文化差异，却不能忘却一个传奇人物在那个朝代所留下的使命和辉煌……尽管上官婉儿在其祖父上官仪被杀后随母发配内廷，却在14岁后成为武后掌管诏命的重臣，这是怎样的一段传奇？
无法还原历史，也无法在历史的追溯中重摹一个光彩鲜活的形象！我在沉默，无法习惯众生对你的忽略。枯裂的记忆在追思中还原后，你的江南曲成为流失在蓟北荒漠供今人翻阅的痛痕。
李隆基唐隆兵变，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尽管多年后复封，全唐诗收集的三十二首遗诗怎可慰藉你早逝的英灵？这一生跌宕起伏，命运多舛的艰辛与荣耀只是红颜薄命的诠释吗？如果能穿越到你的时空，那盛唐的烟火和慈恩寺外敲响的钟声，也一定为你在下一个轮回中祈福。
抵达墓地时已是下午，远远看到拉起的警戒线让行人不得靠近。其实无须靠近，风中依然可以触摸到你的气息。人们仿佛看到慈恩寺外你行走的娉婷和吟诗时的风华绝代！历史中沉睡的记忆在挖掘的封土下复苏，你的八面玲珑和过人的才华被多少贬低的野史涂抹了阴冷的晦暗？掩盖不住的光环，终究在某一天熠熠生辉，历史会还你一个公道，是非尽在人心。
那个九月，我在西北的秋风下瞻仰一个时代的风云，零碎发布的挖掘消息弥补了不能走近的遗憾。“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千字楷书志文，仅仅是你一座衣冠冢吗？墓地早被大范围破坏，这一切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民间盗墓的手法，是谁想抹杀你的功绩，让一代佳人得不到灵魂的安息？
人类创造的历史总是被统治者强行歪曲，毁了你的墓，却毁不掉你永世的精魂。那首欲奏的江南曲成为永远的《彩书怨》，再也无力弹奏一阕《霓裳羽衣》……
离开边城时，已是月末，咸阳空港外的墓已经回填……
如果能够祈愿，我不想你生在乱世的宫廷；如果可以重生，那城南柴扉竹舍前的桃花林，一身布衣荆钗就是你守住的繁花。
怜你时灵魂与目光对撞，那一生的传奇就是大唐不夜城里璀璨的烟火，在历史的长河里熠熠生辉！
2.走进秦淮
到达南京时，一场霏霏细雨笼罩了整座城市。五月的风已经很暖了，远处高楼上端云雾缭绕，离开二十多年的南京，翻天覆地的变化让我失去了方向感。尽管在这个城市当了几年兵，自觉它离我很近，却依然在每一次到来的时候为它的焕然一新而惶然不知所措。甚至感觉自己像一部电影里的角色陈焕生，曾经非常熟悉的地名，现在也只能去向行人打探路线。
尽管离开了很久，但那些景点还是心中的坐标。秦淮河，我亲手参与过的清淤工程已过去了二十多年……如今十里秦淮的河水不知是否变得更为澄澈？六朝粉黛，烟雨楼台……杜牧的《江南春》被演绎成你抬手指点的江山，走进古老的小巷那个转角处，一把伞下渲染的情思让烟雨秦淮更多了一份别致韵味。
当年这条淤积的断流，犹如生命中一场离别的干涸。几十年后故地重游，记忆中的颓废被一一清理，而青春的稚嫩一旦被岁月催熟，这条生命的河流上还有你的泛舟。伞下撑起晴朗的空间，在光阴的分割中我们共立在秦淮的岸。雨绵绵地下着，一些久待的逆旅让目光理顺，就此绵长悠远。
那年离开军营时，你丢下的誓言落在莫愁湖，半生饮尽多少沧桑孤独？生活磕磕绊绊，那枚雨花石是行囊中仅存的见证，在流离散落中护守着爱的温暖，期待今天烟雨里久别的重逢。背影相对时，思念填补了虚空；双目含笑后，这座城市二十年的记忆至今没有模糊。无须向岁月起誓，这条河上承载着太多的凄美，从“秦淮八艳”到“金陵十三钗”，是不是有些记忆经历千年的战火也不会灭绝？是不是有些真情必须用圆满才能诠释？
杜十娘一跃而下，爱情被轻信和薄情沉入江底；背负“红颜祸水”的陈圆圆，青灯古佛下了却的残生让世人扼腕而叹……那些香魂化作了尘泥，在几百年的河底苦苦挣扎，散落于历史中的风尘在今天青碧的河面上如雨雾一般沉浮……
乌衣巷口，你折起了手中的伞，雨斜斜地打湿发梢，旧时堂前燕已经飞入寻常百姓家；而曾经的烟柳落在荒野，遮挡了去年今日的门扉。
沿着雨巷一直走，江南贡院前的塑像被雨冲刷得一尘不染。走在汉白玉的文德桥上，我们已经不需要一苇渡江，梦的沼泽地上已经开出了无数的荷花，让夏日的风情无声地招展。夫子庙前的叹息戛然而止，粗糙的记忆被时光打磨成手中那枚雨花石的圆润。溺于爱的朝夕，行于风的季节，历史档案中破碎的章节被无数的先烈重整成秀美的河山，镶嵌在丰碑上的名字，是生命中最美的光华！时间的顺序无法改变，几百年前的佳人只是茶余饭后的传说……
执守的誓约刻成心底的莲花，携手的欢悦留在秦淮人家。历史的废墟上，这条河在繁华的喧嚣中蜿蜒，有些遗失的断篇将会延伸成另一个章节，今生用真情作序，用一生的赤诚来写一个属于自己的地久天长。
从古秦淮的石牌坊出来，阳光破云而出，这是雨后的另一种征兆，让古城有了光鲜明丽的色泽。千年前“逆随潮水到秦淮”的李白，他饮酒赏月的酒楼，在今日的阳光下焕发出了另一种生机。
临行前，难舍难分的岂止是江南，折叠的伞也在手中垂落。
凝视烟雨后水色的朦胧，抑制不了的悲伤，割不断的离愁在雨霁后的初夏忽而迷蒙了双眼。青石板上的积水被沉重的脚步溅起，阳光拉长的影子一高一矮，忽而并肩，忽而错开。
其实，每一分钟我们都在衍生自己的故事，当烟雨秦淮留在了身后，瓦檐上滴落的水珠瞬间折射了眸中的欢喜：秦淮河，我还会再来。
3.若到江南赶上春
冬天不甘退步，磨磨蹭蹭地把冷风吹向大江南北，三月过后，桃李梅却更加峥嵘。送别是一首悠长的歌，从古到今比比皆是。错过太多，很多叹息只能在秋冬里吟哦。
江南是春天的代名词，是心结上一个符号；眼波眉峰上累积的希望是风生水起后思绪的蔓延，“黯然销魂时，惜别而已”。人生，错过的何止是季节？
走到春天，北方的旷野还没有绿色的植被，一脸的萧瑟凋零还是冬天赋予的表情，然而江南的风却在四处宣告，春天的大幕已经拉开。很多人没有看到那一幕的重启，水韵的昆腔已经调整了起调的高度，南北间的天色都有风的落脚。
各自行走的人，用单薄和累赘的行装包裹着各自的内心。许多冷意会散，一场倒春寒会让曾经雀跃的心情跌入低谷。这就是季节，和人生紧密相关；灿笑与低沉都会跟随季节变化而变。如果春天的诺言经得起时间的推敲，是不是无惧朝来寒雨晚来风？
站在三月的天空下，遥望着江南的天塞北的人，曾经的云雨秋冬都是春的嫁衫；曾经的路过擦肩都是缘遇的回首。三月的暖色也可以入眉，青黛碧水、蓝天丽影下迎春的身躯还有意外的着色。冬天的萧条只是羽绒服里钻出的雁羽，在挣脱的衣缝里追寻春天的明媚。
江南的雨升腾起了潮湿的润泽，一些雾霾被打落。桃花夭夭，点点挂红，行走的步履越发轻盈了。期待得太久了，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句被一遍遍地吟哦，牵心的笑意是柳枝摇曳时招手的赶场，让这个春天和秋天的收获有了同等的价值。
那个人还在北方跋涉，就算是迎风临雪时步履维艰，也不会转移春天的视线。用生命的律动去赶一场江南春色里的花开锦绣，明媚的阳光预示温暖的到来。秋冬过去了，遥远的期盼被快乐牵引。一双双脚步迈过海角天涯，这时我们都如春天初遇时那般从容，一些不适的寒凉注定在这个时刻被温暖驱离。
三月天光不仅是杏花春雨，也有偶尔的春寒料峭，总会伴随着天寒着衣的叮咛。习惯了春天的温暖了，一些寒冷的不适让人心生怯意。用信念护暖，从冷涩到花哨的历程中有多少人经得起等待的寂寞？脱困后轻松的脚步开始不惊不喜，与春天重逢的快乐注定在千红里蓬勃！
看着游园的行人踏青的欢颜，没有人因为心往而不能近滋生妒意。人们往往会这样，身边拥有的景色会被忽略，在不同的场景下出戏，江南的雨已经清洗了寒重的阴霾。陡升的意念在浅醉的花颜里催动远行的脚步，却忘了心生的涟漪早就是一方山水里命运的成全。
那时你站在北国看春，我忘了边陲属地下迟到的春天也有欢乐的共存。举杯豪饮后的烟雾缭绕被你轻笑嗔怨，也问及多年前漂泊的生涯是不是乐不思蜀……如果友情的世界是不变不离，那些春花秋月何时了的诘问就可以将暖寒拥入岁月。
冬天的你，和记忆里的春天一样！因为我们内心潜伏着牵挂，从而不惧天涯。和友畅谈浅酌，念念不忘的是多少年分别后一起栖息的军营，每个人都渴望在不同的季节一起去回味曾经共同的感受。在分别的日子哼起一段昆曲，穿旗袍的女子怀抱着琵琶却没有浔阳江上嘈嘈切切的哀婉，雅座上的宾客也不是当年泪湿青衫的听众。
年轻的懵懂怎么会理解人生的艰难？离散视为平常事，多年后再回首时，人已天涯。或者，在这场春光的盛宴里我们从来都没有离席，只在各自端起的盏里装满了不同的味道。如果桃花雪还落在这个三月，期望那场没有变调的昆曲有我们驻足旁听时的凝神屏息。
遗憾终究是尘路上不断地添加，被春雨濯洗的花颜已经驱离了寒冷的气息。拂面的风已经很温柔了，快乐的门锁被春风开启。那个懵懂少年青衣上的酒渍，就是一份真情的印记！我们都记得，曾经惦记和俯望的枝头上有一个名词叫江南。眉眼横处，风生水起，你说的那场重逢有琼楼玉宇，在高处破寒！
柔指轻弹，一曲弦诉劝君和春住！诚信赋予生命的威仪，将冬天守成寂静，把温暖存在眸中……
4.三月三，和冬天无关
谋字端盏，遣词造句，眸里行舟，思绪扬帆。
友总是说，相逢是首歌，听过太多相逢的歌谣，心也倦了。其实相遇是意外，冬春里的谁轻孰重已经无须歌声来掩盖了！雨后三月三，接踵而来的还有更多的温暖可以环抱，湿淋淋的记忆被阳光烘干时，有归来的重逢笑我幸运的不弃。走过这个冬天，阳光依然灿烂，对视的目光里透着温馨的淡然。
其实我懂，所有的疲惫都因为季节里挣扎的跋涉。环顾四周拥挤的人群，一声熟悉的昵称让桃花绽开了笑，一如当年初见时娉婷的羞涩。寒霜来时我们还在笑，内涵不同，亦无人懂，但是春天知道约定的行程。有一种爱，不是一些人想象的那样浅薄。
爱是什么？这是一个永远让人思索的命题。
将信念深植在冬天的土壤，锦衣素年时驱寒的围巾依旧鲜艳如昨。一直不愿挥起的青袖上表露了太多伤感，无法承受的悲伤只能以强作欢颜的转身来掩饰。我们的世界也不敢重复再回江南时的豪情壮语，空留北方一地的轻寒，把意念的揣摩揽成三月的承欢。
风声唤醒了沉睡的梦，春雨顽皮织起晶莹的雨帘。小时候的风铃上一串玻璃珠断了线，散落在零碎的记忆中……从来不敢催促春归的身影何时动身，冷雨濯梦，看花叶相挨的晨色里一幕幕感人的画面柔软着内心，只有在黑暗的夜里那些无人窥视的春情，在寒风里用一种无辜的表情悄悄地萌芽。自觉遵循生命的定律：离时无怨；逢时不语。每一瓣花颜上洗尽的尘埃可以重描最初的靓丽，一分真笑便可以还了旧时妆。
被黑暗和阴霾围杀的晦暗开始在春晴的日子变得明朗，心也变得透明了，更不用无端想象寒冷的日子如何度过。漫步在旷野，晴好的天气挥发出冷涩时积压的郁气，临摹的条幅不是真迹，悬堂高挂的白头吟，皎皎如月。
在春光里备案，浅墨淡写总是春。季节里穿越的每一次轮回都是盼亲的回归，泪沾豪，拟写春好，谁是缘定时分少年期的佳人？在五月签下白首的契阔，一个名字在档案里增减，不用喟叹季节里的朝来夕去，守着一张白纸发呆……多年后的回忆，一片天空保留下最初的墨迹。
相遇的那年，我曾送你一季杏花雨，那些照片就镶嵌在家族的镜框。把子夜的歌声当成春天的主旋律，一样可以代替古老的乐府。在寂守的冬天，时常想象典雅庄重的身影穿行于高堂院下，倾听三月的竹林外雨打桃花时的淅沥。
钟情于季节的温暖，将寒色重描成春花秋月，浅浅淡淡，终因为眉色入眼！离散时不愿放弃的海棠，是涉过三千桃花水后不弃的峥嵘。我们都不可预知生命的完整，都有着少年擦肩后懵懂的不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