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父亲的生活一无所知。我是三个孩子里最小的那个,在我看来,他跟其他父亲一样平凡,总是教育我要遵纪守法。在家里,他也从未提及年轻时做伪造者的往事。不过,确实曾经有一件事让我起疑。那天我在学校里考砸了,决心向父母隐瞒一切,于是打算模仿母亲的笔迹签字,我从来不敢伪造父亲的,因为根本做不到。我先在纸上来来回回练习了半天,随后小心翼翼地在考卷上签了字。后来,母亲无意中看到我的本子,立刻明白我在作假,把我大骂了一顿。我满心羞愧,回房间钻进毯子里。父亲下班回家,他走进我的卧室。我躲在毯子下面吓得要死,以为会被斥责一顿,但父亲在床边坐下,拿着我的本子突然笑出了声,他笑得太用力,根本停不下来。我把脑袋伸出毯子,满心疑惑。父亲一脸笑意地看着我说:“你至少该伪造一个更像的啊,萨拉,你看看你签的字多小!”随后他就大笑着离开了。
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天知道的。因为父亲从没把全家人聚在一起说:“孩子们,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我是慢慢地才有所了解。小时候我喜欢把耳朵竖起来听大人们聊天,当时我就听说父亲曾参加过“二战”和阿尔及利亚战争。作为一个小女孩,我一直以为“参战”的意思就是当兵。我很难想象父亲这样一个非暴力和平主义者戴着头盔扛着枪的样子。后来,有出版的书里提到他的名字,他本人也出现在一些纪录片中。直到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完全想不到等我终于长大成人后,会花上几年的时间来整理、编辑父亲的传记。我需要唤醒无数记忆,找到数不清的人,拜访无数的地方。
父亲之前的战友分散在世界各地,想拜访他们的话就要跑很多地方:有的在葡萄牙,有的在阿尔及利亚,还有的在以色列、瑞士、意大利、美国、拉丁美洲……其中有些人早已失联,有的甚至可能已经去世了,尽可能多地找到并采访他们成了一件非常急迫的事,因为尚且在世的见证者不多了。我意识到时间正飞速流逝,父亲也已不再年轻,他将马上迎来七十八岁生日,而我二十四岁,刚刚有了自己的儿子阿莱克。所有这一切触动了我的神经,我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并不会长生不老。阿莱克的出生给我带来了喜悦和希望,同时也带来了担忧:阿莱克会有机会了解他的外公吗?如果不能,那是否将由我来给他讲述外公非凡的一生呢?
有一天,当阿莱克正在婴儿车里牙牙学语时,我问父亲能否让我为他写本书,父亲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当天,我回到家后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说他只担心一件事:“萨拉,你知道有个东西叫‘法定时效’吗?”父亲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哪怕他曾经救过成千上万人的生命,如今是否仍会面临进监狱的风险。因为每一次父亲帮助那些被压迫的人,其实都是在触犯法律。他为了这份“事业”甘冒坐牢的风险,运气不好的话甚至会被判死刑。这也就是为什么父亲直到那么多年以后才同意揭开自己的秘密。
我们约定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见面。我提醒父亲:“你得回答我提出的每一个问题,哪怕要为此唤醒一些痛苦的回忆。所以,你确定要和我分享这一切吗?”他热切地回答说:“是。”然而,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一场灾难。为了不遗漏聊天中的任何细节,我带了一个录音机,当我一打开它,父亲的声音突然就变了,变得犹豫、迟疑,有时几乎听不清。他或者用程式化的答案敷衍,或者用一个简单的“是”“不是”“不是这样的”来回答,或者嘟囔几句。以至于到了最后,我没能收集到任何可用的信息。我告诉自己这样下去会一无所获,于是第二次见面时,我决定不开录音机。结果奇迹般地,父亲打开了话匣子,熟悉的声音又回来了。我这才意识到,录音机这个看似平凡无奇、丝毫没有攻击性的小话筒,却在不经意间暗示父亲这是一场警方审讯,在他面前我俨然成了一个盖世太保[1]军官。放弃录音机后,我买来几个上学时用的本子,在一整年的采访时间里都用它来做聊天记录。就这样一点点地,我们的关系也从父女变成了知心密友。
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父亲流露出来的那种对他人生命的责任感和因幸存而产生的负罪感,令我深受感动,他一生都怀抱着这两种感情。毫无疑问,这也是他三十多年来牺牲一切、坚持为人们伪造证件的根本原因。这里所说的“牺牲”包含了很多方面,比如经济上的牺牲——为了避免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他伪造证件从不收钱,这让他总是处于破产状态;比如感情上的牺牲——父亲的双重生活曾多次导致他和爱人分手,反复的不辞而别会让伴侣认为他并没有真心投入这段感情,甚至已经出轨,最终她们会提出分手;再比如家庭的牺牲,早在他和我的母亲莱拉结婚之前,父亲就有了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父亲把我介绍给我那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时,我还很小,而且刚到法国没多久,他俩大我三十岁。父亲遗憾于没能按照自己的方式亲手把他们带大。姐姐则告诉我说,父亲曾有一次离开家长达两年,其间音信全无,就连走的时候都没说声再见。他们当时以为父亲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抛弃了他们。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父亲长时间的杳无音信其实是为了保护他们。如今,我终于更加理解为什么父亲不太愿意谈论过去了,同时也庆幸自己能有一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爸爸。
这本书作为我多年潜心工作的结晶,于2009年在法国面世,与此同时,我又做回了演员和编剧。看到书的出版,父亲和我既开心又兴奋,但逐渐又被一种感伤的心情所笼罩,对我们来说,从这样一场与众不同的冒险中走出来,就好像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那感觉相当痛苦。在过去这几年里,我们已经习惯了两人之间的“小仪式”,也分享了许多彼此的秘密。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新故事,一个和之前一样丰富而美好的故事。这本书出版后,出乎意料地大受欢迎。书店里的书很快就卖完了,媒体也蜂拥而至。国家和地方媒体上都出现了许多赞美之词,我们在电视、电台和新闻报道里也有露面,我还被邀请去“TEDx巴黎”做了一次录像演讲,这也是本书得到强烈反响的原因之一。后来,这本书被接连翻译成不同的文字:意大利文、德文、西班牙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土耳其文,还有现在的英文。我们去了上面所列的这些国家,和读者、书商、记者见面,同时父亲和我也会继续留出一些宝贵的时间共处。这本书带给我们的冒险持续到了今天,我们时不时地去到中学和大学里,父亲会在这些地方演讲,这也是所有事情里他最喜欢的:可以将他的知识传递下去。当父亲第一次在一百名左右十六七岁的高中生面前演讲时,就被孩子们的同理心和专注力打动了——因为那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很叛逆。礼堂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他们完全沉浸在父亲所讲述的故事里,而且提了很多非常切题的问题。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你看到他们有多专注了吗?我从没想过这个年龄的孩子们会对我这种老古董感兴趣。”我告诉父亲,他口里的“孩子们”其实和他当年加入抵抗组织时一样大,这也使得他们更容易对他产生认同。
在签名会和读者见面会上,有不少人带来了一些旧日的伪造证件——那都是属于他们父母或祖父母的物品,想知道这些有没有可能“恰巧”出自我父亲之手。他们很信任我们,想通过我们来发掘家族历史里的一些故事。我们听了很多故事,见过很多了不起的人,在这里就不一一提及了。在所有会被反复提到的问题里,我选了一个与写作本身直接相关的,想在这里解答一下:为什么这本书用的是第一人称,就好像是父亲在回忆自己的故事一样,即便这本书其实是由我来写作的。事实上,最初我用的是第三人称过去式,但几章过后,叙事突然停滞,无法再继续下去。这并不是众所周知的“写作瓶颈期”,因为我完全知道自己想要写什么,但我却无能为力。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毫无缘由,哪怕光是想到要坐在电脑前都会让我感觉不适,于是我决定休息一段时间,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然而几个星期过去了,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我开始严重怀疑自己完成这项计划的能力。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用过去式来写这本书,就像是在提前准备父亲的讣告,尤其当他本人正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回答我的提问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把他慢慢推进坟墓。我恍然大悟:必须得让父亲自己来说!我删掉了所有草稿,打算从头再来。这一次,我要用第一人称,让父亲讲述自己的故事。
2015年10月1日,父亲九十岁了。如今他和母亲一起生活,多年的地下工作中所经受的种种折磨早已恍若隔世,他很高兴能成为一名丈夫、父亲和祖父,他岁数很大却依然精力旺盛……这本书的出版也让他开始了一项新的事业。我之前提到过一些父亲曾经不得不做出的个人牺牲,还有一点我没提到。因为父亲这辈子都拒绝接受来自抵抗组织的报酬,为了谋生,他让自己成了一名可以横跨多个领域的摄影师:拍过明信片、广告片,以及产业纪实照片(北部煤矿、法国炼糖厂等);另外,父亲还为展会目录和海报拍过数不胜数的艺术品照片;他也是那些动态艺术家的御用摄影师,比如安东尼奥·阿西斯[2]、赫苏斯·拉斐尔·索托[3]、卡梅洛·阿登·奎因[4]、雅各布·阿甘[5]等;同时,作为巨幅摄影专家,父亲还为同马塞尔·卡尔内[6]、勒内·克莱尔[7]等知名导演合作过的场景设计师亚历山大·特劳纳[8]的电影布景拍过照片。
除工作外,出于喜好,父亲还拍摄了成千上万张极富艺术感的照片,期待着有一天能将它们展出。他把胶卷全部冲印出来放在了鞋盒里,之后,盒子一个接一个摞得越来越高,但父亲从未发表过这些照片,因为当时的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钱,所以也从来没人见过他的作品。数千张底片就这么安静地躺在一堆鞋盒里。多浪费啊!我知道有些牺牲是无法挽回的,但这不然,从初出茅庐的摄影师开始做起或许并不晚——即便他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最终,父亲决定把这些照片都印出来,用他精美的作品揭开一个明暗交错的世界的面纱——这也是父亲最爱的主题。照片主人公大多是工人、地下情人、二手商贩、真正或伪装的模特、散架的玩偶、胡子拉碴的流浪汉……从圣旺的跳蚤市场到皮加勒的红灯区,父亲记录下了人们的表情、孤独的影子、街上的光线、城市的优雅以及它的边缘——所有这些构成了他世界里的一切。在朋友们的帮助下,我们在一些文化机构和巴黎的画廊完成了几次展览,父亲那些从未发表过的照片大获成功。看到父亲和其他摄影师一起讨论自己的作品,并得到他们的认可时,我十分感动(当然,父亲在那些人里面已经算是“元老”了)。
我儿子现在十二岁。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朋友们的父亲都会在睡前为他们读《格林童话》,我的父亲给我讲的却是普通人的英雄故事。这些谦逊的英雄始终坚定着理想信念,经过努力,他们最终在看似不可能的境遇里取得了成功,他们没有军队做后盾,就其本质而言,不过是一小群有信念、有勇气的男人和女人罢了。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父亲其实是在讲述他自己的故事,但我确实听懂了父亲想要通过这些半隐喻半自传式的“故事”传递给我的信息,时至今日,我也在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儿子听,告诉他要一直、一直相信自己的梦想。
萨拉·卡明斯基
20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