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殷润泽到“染总”上班的第三天下班后便驾着一部面包车，载着两个大纸箱来拜肖府。进市长门是有规矩的，得有个证，没有证只能用电话联系，待主人出门迎接。肖静接电话时有些面热心跳，这是命运第一次将她与爱情联系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陌生的。没想到这小子追得这么紧，但是自己邀他来的，必须迎他进门。肖静放下电话，临窗站了一会，让心里平静下来，这个人长相不俗，真真假假也是个愽士，混混看，看看他的能力，看看他的人品。肖静来到大门口，见殷润泽身旁立着两个大纸箱不禁笑道：“你来我这里玩还带许多垃圾干什么？你可要明白，我家是市长府，不是垃圾站，我妈妈是教授，不是清洁工。”
“还真是让你猜着了，东西确实是准备送给阿姨，但不是礼品。”殷润泽道：“一箱是厨具，一箱是个马桶。日本的厨具很好用，而且耐用。马桶坐垫能自动调节温度，适用于叔叔阿姨有岁数的人。我带回两套，这套原预备送给姐姐，她还在北京，搬上搬下不方便，已托人从日本另买一套直接送到北京。”
“我也听说过日本的厨具和马桶好用，买倒是想买，没有时间去弄。”肖静道：“这些东西在日本买需要多少钱？讲实话。”
“买的钱不多，运费贵了，弄到家得要万把块钱。”
“这些东西我会收下，但你要有心理准备，恐怕有打水漂的危险。”肖静笑道。
“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我不是有钱人，但也不缺钱。以你的人品，身份花这点钱攀个朋友也值得。”
“这话半真半假，万把块钱对于你是不算什么。”肖静笑着招呼保安过来帮她搬运纸箱，然后起超前半步引殷润泽进门。一位陌生帅男的突然出现引起了市长夫妇的关注，从表情看两人应该是朋友，市长夫妇稍稍迟疑便热情地上前迎接。肖静拿出五十块钱打发走保安，满面笑容的将殷润泽介绍给父母。“这是我的同事小殷，刚从日本回来，给我们带来了一套厨具和马桶。他是我们厂的临时工，和殷省长沾点瓜葛亲，母亲是省长的已故夫人。”
“这丫头！绕这么个弯儿，殷公子，请坐，坐下好说话。”父母天天都在为女儿的婚事发急，工作的负累，头顶上的光环困住了她。一些社会流氓非常无耻的称她们为“剩女”，讥笑她们没人要了。今日不声不响的钓来了省长公子，一个高大俊秀的有为青年。满怀激动的肖母为殷润泽沏上茶，热情洋溢的问了省长好。
大家寒暄坐定后，有意抄近路的殷润泽自我介绍道：“叔叔阿姨对家父很熟悉，恐怕还不了解我。我不是生活在父亲身边，我是在北京读的大学，后来漂泊到海外，在日本拿的博士学位，便留在那里做服装设计。收入很平常，但能维持一份普通人家的生活。”
殷润泽的话严重误导了市长夫妇，两人都认为这是准女婿认门，做梦也想不到他认识肖静才两天。两人心里都极表赞同，博士学位，人才表表，有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这样的条件哪里去找，女儿都三十一岁了，这一机会不可错过。“殷博士不要太过自谦，服装设计师这项工作艺术含量极高，让人羡慕。这项工作还有个特别优点——自由！我们一家人都被工作绑牢了，一天到晚闷头工作，一点自由都没有，培公真是独具慧眼，将你培养成服装设计师！”肖母兴奋洋溢的道：“你与小静的事我们不支持，不反对。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她长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她是在笑，温和文静，很讨人喜欢。但事实不是这样，她性格十分强悍，认准的事九牛拉不转。我们根本左右不了她，就别说你了，这一点你务必想清楚。除性格外还没发现别的毛病，做事很认真，也还讲理。”
“肖老总原则性强阿姨不说我也知道，‘染总’上万职工，没有点原则，没有点性格治理不了。”殷润泽笑道：“后生无知，说话多有冒失，我认为原则性强与强悍存有差异。”
“我就是觉得她性格强悍，当初我与她爸爸都坚决反对她当厂长——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厂烂得不得了，到处都是债，工人等饭吃。好话都说尽了，她就是不听，所以我们很烦她。”肖母喜悦中不无得意的道：“当厂长有什么好，钱又没有赚到钱，还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你这份职业最理想，赚的钱花不完，远处是朋友，近处还是朋友。”
“我认为阿姨的话有些偏爱，将一个濒临倒闭的小烂厂治理，推动到今日这样一个现代化规模的大企业这需要大才。‘染总’职工连带家属差不多有三万人，让三万人脱离贫困过上小康生活这是大德。大才大德集于一身——当今世界吹泡泡的人很多，满天都是泡泡，实际上没有几个人。”殷润泽神态认真地道：“我与肖老总不能比，我不过是糊了自己一张嘴，一条寄生虫而已。”
“博士学贯中西，见多识广，你的话应该有道理。只是我觉得女性在家中太过强势——”
“阿姨，世界变了，女总统，女总理已经很多了，再指望女性专心厨务没有可能了。男人必须学会讲理，学会谦让，学会做家务。”
“博士，你的话是不是扯得太远了？”肖静苦笑道。
“一点都不远！”肖母不屑地道：“现在的少男少女们都喜欢装时髦，编浪漫，宝贝，笑一个，哥哥，我要一个惊喜。婚前花花绿绿的，婚后哭哭啼啼的，那有什么好？我与你爸爸婚前一点浪漫都没有，一天到晚埋在书里。结婚四十年了，不说恩恩爱爱，起码没有打得头破血流。你和哥哥虽谈不上优秀，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的婚姻有什么不好？恋爱就得准备结婚，准备承担责任。”
“妈——你看看，你扯到哪里去了！”肖静无可奈何的苦笑道。
“博士，我不是那种爱唠叨的人，我是觉得与婚后的生活相比，恋爱中的那点甜蜜不算什么。”
“阿姨说得好，这是万金难买的良言，是在为后辈的生活铺路。后生无知，容易被眼前的风气混乱视线，大事还是需要前辈提引。”
肖静啼笑皆非，又不好当面拆穿她与殷润泽刚刚认识，那样做不当殷润泽下不了台，父母也难免尴尬。肖静不知道的是妈妈的话其实用意很深，她耽心女儿因工作忙，没有时间去花前月下，错失眼前这一良机，便有意展出婚姻远图。殷润泽告辞时市长夫妇都亲自送他上车，他们的脸上，心里都充满着兴奋，未来的女婿是个大好的优秀青年。一段时间内，肖母总是在女儿面夸奖殷润泽人好心细，劝她不要错失机会。这让肖静感到很奇怪，妈妈怎么会这样喜欢他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妈妈每天都在用他送来的厨具和马桶。肖静不由一笑，这个人看上去吊儿郎当，迷迷糊糊地，其实挺有心计。花少少的一点钱，先俘获母亲的心，而母女之间心是相连的。肖静心动了，为父母，也为自己争取谈下这场恋爱。
殷润泽没有让肖静失望，他的骨子里具备着大艺术家的气质，有其浪漫的一面，也有其严谨的一面。对待工作有着德国人的认真，也有日本人的坚忍。日夜同王维一道穿梭于织布、染色、裁剪、成衣各车间、细致入微的检查着每一道工序。在设计方面他非但有大艺术家的天份，对心理学也颇有研究，对社会各阶层，各类型的人物心理都有较准确的把握。殷润泽晚年与朱丽云的儿子——大画家朱林谈起年轻时学画一事，朱林告诉他：艺术家实际上就是自然界的奴隶，他必需全心全意地去热爱自然，光耀自然，不能去看任何人的眼色。殷润泽方才解悟自己在艺术方面的苦苦求索而终告失败的原因。殷润泽是时装业的后起之秀，引导和推动了时装的潮流。他的现身吸引了销售商，大额合同纷至沓来。成衣业的快速发展让肖静的精神轻松下来，与殷润泽的恋爱也水到渠成。两人认识半年后，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肖静准备结束单身。那时她已有离开“染总”的心理准备，趁目前的工厂效益好养个孩子，今后换单位自己可以全身心的投入工作。
入夜，肖静驾车带殷润泽来到半月湖，两人牵着手在环湖小道上慢步，湖面的微风沁人心脾，暗夜的甜蜜让人陶醉。“你不但有点才华，做事也很认真，有这两点就够了。——准备结婚吧，我们都不小了，早点养个孩子以娱父母晚年。不要搞什么求婚仪式了，一点意义都没有。”
“非常感谢你，我会用一生来报答你！”殷润泽低声道：“工作认真应该是受了你的影响，我从前对待工作不是这样，我总觉得人生短暂，适意才好，钱够花就行，没必要那样苦自己。在‘染总’工作是很紧张，但也没有感到累。”
“从前你是在为别人赚钱，工作是一种负累，是生活强加到你头上的。”肖静笑道：”染总’虽不是我的，但我是领导，潜意识里你认为是在为自己做事，所以很卖力。”
“应该是这样，人的天性都是自私的。佛受人敬，人难成佛。”
“佛也有私心，宗教派别林立，相互争斗不休。做人只要能谨守大道，不违背良心就好。”肖静笑道：“不谈这些了，那是理论家，哲学家的事。什么时间带我去见见你爸爸…..”
殷省长以上宾之礼迎接未来儿媳，亲自守候在大门口。肖静下车时省长急步上前躬腰迎接，两人握手时省长大笑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再也想不到我们会成为一家人！能迎你进门真是祖宗积德，殷门有幸啊！”进入省长府，大家谦让落坐后省长笑向肖静道：“这小子在外面浪荡多年，一事无成，至今还是个难民，我一直都在烦他。今日能托庇于你，足弥前过，心甚慰之！”
“伯父不宜这样讲，人生各有选择，各有追求，只要做事认真就好。伯父能栽培出一位博士，一位优秀设计师应该值得骄傲。”肖静笑道：“国企厂长实际上是一份很普通的工作，一个磋跌就会变成下岗工人。设计师毕竟是块铁牌，怎么摔跌还是设计师。”
“谢谢、谢谢你的安慰，当愿这小子能在你的领导之下做出成绩就好。”省长道：“我与令尊大人是多年的好友，你知道么？”
“我知道，感谢您多年来对家父的庇护。”肖静道：“爸爸再三告诫我，伯父是位学富五车的人，要我小心侍候，认真学习。”
“我与令尊大人实际上是平级，庇护肯定谈不上，只是有些工作协助他而已。令尊大人是位玉面佛心，热血情长的人，他为这个市做了很多事，这是有目共睹的。令尊令堂都是极为难得的厚道长者，我非常尊重他们。”省长道：“你们这一代人快速推动了人类的文明，为民族，为国家，为人类作出了杰出贡献。——我家这小子是没有指望了，三年乞讨汉，不愿做皇上，疏懒成性，无可救药。倒是你才华横溢，前途正远，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毕竟我与令尊所处的环境有所不同。”
“谢谢您，目前没有什么想法。这桩恋爱关注度很高，一有风吹草动便是满城风雨。”肖静道：“再说‘染总’目前处于困难时期，拔脚走开会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做人要有个有始有终，我二十四岁任厂长，混了这些年，虽然为‘染总’做了些事，但同事的铁心支持才是基本，困难时期，不能离开。”
“我得到的消息是‘染总’处于全盛状态，生产规模不断扩大，工人收入不断提高。”
“那是表面现象，做企业都是这样，信誉非常重要。一些企业一夜之间破产，原因就在这里。”肖静笑道：“‘染总’目前不会破产，但压力不小。服装业竞争非常激烈，大家争创出口，原材料成本在大幅提高。工人收入必须上涨，纸币在大幅缩水，不涨工资工人的生活水平就得下降。”
“你说的当然有道理，做人嘛，应该有信有感情。”省长道：“只是将你拴在一个厂里真是有屈大才，无论社会怎样变化，人才都是占第一位的。不但需要人才，还得这个人才愿意真心为老百姓做事才行。我不是今天才说这话的，好几年前就和令尊谈过你的事。那时你还是处级，准备放你到下面县里，适应一下环境再调上来。当时令堂大人舍不得你离开，慈母之心让她大发脾气。现在不是反对下放劳动嘛！怎么又让她下放劳动？令尊大人认为你还年轻，事情就那样放下了。后来工作忙，没有来得及取用你。”省长迟疑了一会道：“如果平级外调，属于正常调动，谈不上人情。”
“谢谢您，这事过段时间再说吧。”肖静笑道：“父母年龄大了，工作也忙，有个孩子陪在身边精神要轻松些。说起来我们一家的官也不少了，一个副省级，一个副厅级，老娘好像不是很高兴。我和爸爸都在匆匆忙忙地忙工作，她的工作其实也不轻松，还得分出精力来照顾我们，所以总是牢骚不断。如果我外调，她始终挂在心里，日夜不得安神。等他们退休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反正没有几年时间了。”
“尊重你的意见，父母在，不远游嘛。人这一生，工作、家庭都重要。话说回来，现在不像过去，过去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现在的官员就是一份普通工作。不过请你记住，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半个父亲，有义务关心你。今后有什么想法，什么要求一定要告诉我。”
这桩婚姻当时吸引了整个省城的关注，许多人都认为肖静的身份将会出现质的变化，她将离开企业，正式步入仕途。但肖静仍旧留在“染总”，留在父母身边。婚礼是在本市名声最响的“崂山宾馆”举行，省、市要员，驻地将军和一些知名的大企业家都到场祝贺。
婚后的生活在幸福中流淌，肖静在省、市政府都拥有自己的爱巢，省长给予了她慈父一般的爱。在工作上成衣销售业绩的快速上扬解除了肖静的心忧，她为这场意外得来的婚姻倍感幸运。但好日子不可能永远持续，平静温馨的生活过了不满一年，烦恼找上门来，宝宝出世了！这个由外祖父取名肖茜的小小婴儿虽是女孩，虽是身出大家，但她没有淑女样，更缺少名门闺秀的斯文。脾气坏透了，爱搅爱闹爱吵夜，小毛孩的坏毛病她占全了。更让肖静烦恼的是她中气足，哭声震动四邻，给一向安静的市长楼平添了无限噪音。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坏孩子，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孤儿院抱养一个呢！为了让这个小小人儿感受到亲人的宠爱，不再乱发脾气，外祖母日夜捧着她轻拍慢走。在外祖母的怀抱中她睡得很香甜，呼吸之间长长地睫毛一动一动的，在张扬着她的美丽。而一旦放下她便认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顿时哭闹起来。外祖母眼睛都熬红了，走路都打瞌睡。肖静认为这样下去根本就不是办法，她不但拖垮了母亲的身体，还会影响很多人的工作。决定搬到厂里住，由她去哭，哭够了总有罢休的时候。这孩子的坏毛病实际上是母亲惯出来的，毛孩子根本就没有意识，她是凭感觉行事。一哭就抱，一哭就有人抱，所以她老是哭。但肖母坚持不放她们走，老教授很爱这个喜搞恶作剧的小婴儿，她将孩子的长处一一排列出来。“不要烦她，毛孩子喜欢哭是件好事，自幼尽情抒发，长大后必然性格开朗，这有利于她智力的发挥。中气足说明孩子体质强健，不要委屈她，让她健康成长。其实你小时候也就是这个样子……”母亲的话让肖静哭笑不得，妈妈爱这个孩子她能理解，隔代的爱心格外炽热。哥哥的孩子九岁了，很漂亮的一个混血儿，母亲爱若珍宝。但由于身负工作，只能隔洋相望。另外由于生长的环境不同，孩子对祖母有股陌生感，这让妈妈心里也不知有多惆怅。现在有了这样一个今后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心里自然很爱她。“可她这样吵，邻居们都不得安神，大家都有一份工作——”肖静皱着眉头对母亲道。
“毛孩子的哭声给人的感受不相同，每个人都是从毛孩子长大的，每个人都犯过哭闹的错误。一个人在看到别人重复自己的错误时只会感到好玩，不会讨厌她。”
“你讲的这些我一点都不懂，也未必就完全正确。我小时候是否爱哭我一点都不记得。”肖静苦笑道：“她是你的孙女儿你能包容，但她不是别人的孙女儿别人未必能包容。”
“这是一种天性的包容，不会错的。”老教授置办了简单的礼品分赠四邻，一脸诚恳地表示歉意。
“毛孩子嘛，谁不哭呢！她是开国将军的后代，哭声自然不同凡响，说不定有一天她也会当上将军呢！其实我们很喜欢听到她的哭声。毛孩子的哭声是人类希望的琴声，人类就是在毛孩子的哭声中前进发展起来的。烦一个毛孩子的哭声！我们哪有那么愚蠢。”主妇们都非常精明，一下子就猜中了老太太的心理，纷纷登门慰留肖静。肖茜就是这样留在了市政府，继续着她的哭闹。正如她的外祖母所预言，这个小婴儿长大后性格开朗，体质强健。幼年时便喜欢闯祸，七岁时师从武学大师熊卫平，十岁时因夜斗绑匪而名震全城。整个少年时期都住在叶林家，二十一岁时一边读书一边担任大集团常务副总，是当时商界中非常有名的“三剑客”之一。自幼与外祖母关系亲密，少年时喜欢和妈妈翻白眼，做对头，直到进入高中后母女俩才真正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