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十二点,璐打来电话祝我新年快乐。她问我新一年有何打算,我说年后还要回到那个城市,看看有什么工作可以做一下,璐说好。我说你呢,她说她现在收入还可以但是这样过活恐怕很没意思,她说有一个打算但是还不能告诉我, 她说她正在学教育学和心理学还问我知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说是不是想要再回学校读书,她说也许以后会有这个考虑但眼下有更好的计划,她还叫我猜一猜。我猜了半晌,说:“不知道。” 璐叮嘱我一定要保持联系。放下电话,我感到她充满了活力, 一如以往。
于是我也充满了勇气。
临走的时候,母亲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让我学会生活。父亲拍拍我的肩,没有说话。
我暂住在那个亲戚家中,白天物色工作,晚上给他们的儿子辅导功课。碰壁数次后,我终于找到一个工作,在一个新成立的小公司里做文秘。
领到第一个月薪水时,我给璐打了电话。璐祝贺了我,然后说哎呀老木一晃四年不见了,语调很沧桑的感觉。我说是呀弹指一挥跟闹着玩似的说过去就过去了,璐说没关系再过一阵我会去看你的。我一下子愣了。璐说怎么你不欢迎啊,我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她说你准备好请客吧。
工作非常无聊,每天要接许多咨询电话,回答同样的问题。于是我就辞职了。亲戚的儿子上高中,有一天领回家一个女孩子。事发后,两代
人矛盾尖锐。我就另租了一间很小的单间,自己一个人过。工作悬而未决。除了保险公司,几乎没人对本科生感兴趣。母亲说,别着急,实在不行就先回来吧。我放下电话的一刻觉
得自己山穷水尽,似乎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我去了一个培训班,经过培训,开始辅导小学生们写作文。晚上回家复习功课,准备考研。
我每周给璐打一次电话。我说自己实在没用,只好先回校园里躲一阵子,璐笑着说很好啊我支持你。又说,下周来看我。放下电话,我凭窗而坐,开始努力……
在必胜客门前,我一眼认出了璐,她还是那个样子,连发型都没有变。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惊讶回过头,半分钟后,她大叫着说:“哟!老木,你怎么这样儿了!”
璐盯着我的脸研究了很久,差点忘记吃比萨。我才醒悟过来,原来此刻的我戴了隐形眼镜,头发也长了,分在两边盖住了我的耳朵,脸刮得很干净,一身运动装,包括奋力挺拔的鼻子在内,已无甚古怪之处了。或者说,融入人海中可以被人轻松地遗忘了。璐抬头笑呵呵地说:“老木,挺帅的嘛!”我笑着摇摇头。
“你怎么样啊复习的?”璐对于比萨的兴趣显然不比冰激凌。我说:“挺恐怖的,政治什么的,英语我也忘光了。”璐放下叉
子说:“没事儿,相信你,没错的。”很认真的样子。然后她站起身说:“走了,老木!”我听了这句话,笑了。
街上灯红酒绿。璐说:“这儿可真不好,太吵了。怎么这么多车!”我们并排走着,如此真实,一如当年。璐转过头盯着我说:“老木,想什么呢?”我笑了笑说:“你不
是有个计划么?”璐眨眨眼:“嗯,我要走了。”
我没有明白她的话。璐望着远处的霓虹灯说:“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那一刻,我感到异常惊慌,好像坠入了自己编的一篇小说中,而女主角正在说一句庸俗的对白。
璐转过头,微笑着说:“我觉得这么生活很没有意思,平庸中老去让我感到不能忍受。我想,该做一些有意思的事,不然老掉的时候就会觉得枉活了一场。年轻的日子所剩无几,再不行动恐怕就要晚了。你说呢,老木?”
我不知所措,对于自己不能控制故事情节的走向感到惶恐,眼看着悲伤的结局却无能为力,故事里的姑娘是那么骄傲,完全不把作者当回事。我只茫然地问:“你要去哪儿?” “一个都不能少啊!” 我愣着,终于明白璐的意思,顿感绝望:“很苦的。” 璐瞪起眼:“瞧不起谁呀,你?!”
我和璐走过十几个车站。其间璐说以后恐怕不方便和我联络,说不用为她担心,说一切都是她的选择。末了,她问我支持她么,我说当然,声音有点犹豫。璐站住,望着我说:“老木,保重!”我望着地面说:“你还会回来么?”璐伸出手,透过我的头发,揉揉我的耳朵,温柔地说: “当然了,我总不会在山里待一辈子吧!”那双小手依旧冰凉。可是世事难料,孰能担保呢? 心里又开始疼痛了。我握住她的手,想要挣扎出这夜的包围, 带着璐一起逃脱,离开这喧嚣而衰老的城市,逃离这必须失去的选择。但是,我依旧身陷其中。璐试图用微笑来鼓励我,但她笑得不太成功,恐怕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璐安慰我说:“怎么,老木,不替我开心么?”我木然地点头: “开心。” 我们又走了起来。璐忽然问:“老木,你以后会是什么样?” 我的意识已然迷失,只是说:“不知道。”璐叹了一声:“你这家伙,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这一次,我没有再沉默,而是说:“如果你知道……” 璐说:“你以后会是个让我骄傲的人!” 我猛然抬头,震惊,看见璐正开心地微笑,眼中充满了光彩。
路灯下烟雾迷蒙,在这里看不见繁星满天,只有一片灰蒙蒙、红突突的天。汽车从我们身旁驰过,带来一股刺眼的灯光,卷走了生活的碎片。呼啸声在我们头顶上方一刻不停地响着,整个城市正在轰鸣,在自我迷幻中歌唱,尖叫……
璐说她要走了,我说:“别……”
璐笑得那么从容:“老木,你知道世界是什么味道么?”我望着她,心中的酸楚决堤而发。看见她的脸上充满了希望,我努力地笑了一下:“世界是酸痛的……”璐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忽然一脸坏笑,说:“老木,抱一抱我。”
于是,在这绚烂而破败的夜色中,我把璐抱在怀里。
这一次,我不想放手。但璐说:“我要走了。”
我没有应答,把璐抱得更紧。璐说:“老木,放开我吧。”
我放开璐,从兜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烤土豆。璐愣了:“哪儿来的?” “刚从小学教室的炉膛里偷来的,送给你了。” 璐的眼眶湿润了。“你不信啊?可以拿回去研究一下啊,这真的是十多年前的烤土豆……”我正说着,璐忽然吻了我。
这一吻如此绵长,好像从远古时代延绵下来。我终于知道了这种味道:淡淡的、没有味道、有一点芳香…… 我流下了眼泪。
从火车站出来时,路边一个唱卡拉OK 的大叔深情地告诉我
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晚一些。他露出灿烂笑容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一颗金色的门牙,在夜色中闪着微光。
我赶上末班车,车厢里冷清幽怨,我靠窗而坐。外面的世界依然灯火辉煌,远处的霓虹灯闪烁。我路过繁华, 路过幸福,路过梦想,路过拥有,路过匆忙的人流……
在床上,我默默躺在黑暗之中,一动不动。
夜很漫长。
我猛然坐起身,想起璐曾在黑暗中对我说“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句话有过许多种解释,此刻我却顿悟,也许它的意思很简单。
璐可能是说:路漫漫其修远兮,我想和你在一起。
随后的一段时间,我又变得异常压抑,完全看不下书,只好又拨通了咨询师的电话。“是你啊。呵呵,我现在已经改行了,不过,要不要出来聊聊呢? ”
我们在一家很小资的咖啡屋里见面。她说金融危机让她流失了很多顾客,于是她决定重新找回自己大学时代的梦想。“我从小就想成为一个作家,呵呵。现在在给一些网站和杂志写情感类的专栏,收入很不错呢。不过我将来还是希望能成为小说家。说实话,
你的故事很不错,也许将来会被我写进去。”她戴了一副窄框眼镜, 散发着知性的美感。我说这职业挺适合她的。她抽着细长的女士烟,静静地听我讲述了最近的遭遇,然后从LV 的挎包里掏出一本奇怪的书,封面花花绿绿,一看就像盗版的。名字吓了我一跳:《靈怪史新編》。“其实那些谣言我也听过,不过直到最近要写一篇小说,才对这些事产生了兴趣,抱着纯粹学术研究的态度去翻了一下图书馆, 想不到还真有不少资料呢。这书出新版的了,你还没看过吧。”我摇摇头。“正常。这书只在港台出版了,而且也只有盗版呢。我托一个朋友带回来的,已经看完了,送给你吧。” 我不知所措地接过来,道了谢。
“新版里增加了一些条目,里面提到,在六大种族之外,其实还有一种叫做‘愁’的寄生物,它们能够捕获生灵身上发散出来的能量。据说,人死之后的灵魂如果被它们捕获,就会变成鬼,鬼这个种族就是这么来的。而那些高贵的神仙心中发散出的能量,如果被‘愁’所捕获,就成了精灵,精灵这个种族就是这么来的。当然,作为神仙的一支远亲,人类的心中有时也会散发出能量,被‘愁’捕获之后,也可能变成某些精灵。” Norah Jones 的声音缠绵悱恻,我却不安地摩挲着书的封面: “你想说什么?” 她摁灭烟头:“你不是说过,她总是在你出神沉思的时候出现么?还说穿越时空的时候,有灵魂出窍的感觉?”我喃喃地说:“可是你之前说,这只是证明那是我的妄想。”
她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牙:“所以啊,我只是给你提供一点参考,别忘了,我是个写小说的啊。”
回到家,我把那本书翻了一遍,然后发了一天的呆,慢慢地想通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自己的生活算是怎么回事,后来我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多了,动作太少了。这些唬人的说法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实究竟是虚幻还是真实,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无法分别真实与想像,不就应该在自己认为真实的那个世界里好好地活着么?时间正在汹涌地流逝,生活扑面而来。偶然一照镜子,自己不知怎么就慢慢地老了。以前我看见自己木木登登,或者说很投入的样子,而现在我才明白我能很投入是因为我还年轻,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投入。而此刻,我望见不远的前方就是自己的三十岁。怎么就快到中年了呢,我还没有为此作好准备,但是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这就是生活啊,我就在其中。
璐去了山里教书,寻找生活的乐趣。
大家都在努力,有着奋力挺拔的鼻子的我,也不能掉队啊。
璐走的时候是个阳光明媚的季节。我在纠缠不清的春意里,一心准备考研。叮咚,小说家发来了短信:“只要不走得太远,就算活在幻想里,也没什么坏处啊。” 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残篇
璐踢了我一脚,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调问:“眼睛都看直了吧!”我才发现自己正盯着一幅广告画出神,画上的女人穿着野蛮,逼人后退。璐不知什么时候从服装店里出来了。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感到不可思议,璐每次出现都悄无声息,好像从一个秘道里出来一样。我抬头,发现璐的眼睛和我的脸落差很大,不禁说道:“呵,从这个角度来看,你也蛮高的嘛!”璐瞪了我一眼:“别跟我贫,走啦!”说完转身就走,于是我站起来送璐回家,天上开始飘雪。
雪落得并不很快,但雪花很大,不久地上已盖得很饱满。我和璐慢慢地走在雪中,感到一种惬意的冰凉落在脸上。路上白茫茫的,有时候一阵风扑过来,夹带着厚厚的雪片,使人睁不开眼。路上的车辆变得稀少,天地间好像干净了许多。我们一声不吭地走着,脚下咯吱咯吱地响,头发上落满了雪,好像圣诞老人。忽然,璐转过头,乐呵呵地说:“老木,你说咱们究竟认不认识呀?”我愣了一下,坦言相告:“不知道。”璐很有些兴奋,双手揣在衣兜里,侧着身子一蹦一跳,继续说:“没准儿咱俩根本就不
认识,现在的事儿根本就不是真的。没准儿我现在是做梦呢!”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有趣。璐跑到我面前,离得很近,我都看见她呼出来的白气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我:“我做梦梦见你了,那你有没有做梦梦见我呐?说!不许说瞎话啊!”我想也没想:“当然,我也梦见你了。”璐歪着头又问:“真的?”语气好像准备随时揭穿我一样。我扶了扶眼镜:“真的。你不是和我走在一起么?看,咱俩的梦还是一样的呢!”璐点点头:“对对对。”她似乎对此很满意,然后又继续走。我忍不住问:“你怎么也开始胡思乱想了,别是傻了吧?”这回璐没有瞪我,而是笑呵呵地说:“嗐,还不是‘近猪者痴’!成天和你在一块,人都不正常了。”我对此很满意,不再开口。我们俩又开始走下去,天地间弥漫着大雪,纷纷扬扬,我和璐一起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