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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窗上挂着霜的那些日子 (4)

我不知道自己做过多少题,做对过多少题。如果可以统计一下,一定会有些有趣的结论。对此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一切似乎生来如此,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恐怕也要如此。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意图,但这并非是说这即是生活。生活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当然生活也可能就是这么简单,但因而它也并不这么简单。总之不能说这就是生活,而只能说这是生活的意图。至于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望着题目,慢慢调整自己进入解题状态。我不禁想,除了穿梭时空,也许我还有一种解数学题的特异功能,“赤魔族……”我这么想着,于是似乎感到血液开始欢腾雀跃,无数毛孔张开又闭合,筋脉张弛有致,骨骼发出清脆的声音,自己慢慢地变成了一架解题机器……但我尚未弄清题意,眼前已一片漆黑。停电了。一瞬间,我心潮澎湃,像海浪撞击着岩石。电的离去似乎带走了一切多余的声音,周围安静如一潭湖水。璐一定也在黑暗之中,在同样包围着我的黑暗之中。

我似乎能听见她的呼吸。窗外刮起了风。这风平地而生,穿透了旷古荒洪的岁月,呼呼啦啦地在冰冷的暗夜中狂奔而过,驰向未可知的远方。我和璐坐在屋里,听见风的呼声。我感到我们此刻彼此拥有…… 如果蜂后在场的话,我就不能玩魔方,只能傻坐在那里试图听她讲课。但身旁的炉子不断送来热浪,烘出一阵难以抗拒的鼻涕和同样难以抗拒的困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神经,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来,脑袋一沉一沉地,极不舒服。迷蒙中,我在瞬间感到一种不祥,在这同时,啪的一声,一个粉笔头打在我桌子上,弹向我的额 头。我惊醒,睡意荡然无存。然后抬头看见蜂后恶狠狠地瞪了我一 眼,目光之中喷射出一种恶毒的火焰,同时几十张好奇的脸正望着 我。我感到恐怖,低头死死盯住课本,那上面写满了大小不一、歪 歪斜斜的方块字,散发着化学香料的气味。老女人阴阳怪气地说了 一声:“看黑板!”语调好像要唱戏一样。我只好抬起头,做出一 种改过自新的样子,其实心中一片恼恨,脸上红热热的。

蜂后总是一边讲课,一边雷达般扫视着,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粉笔,发现目标后,就揪断粉笔,发射炮弹,她几乎百发百中,无人能逃。因为这个,班级的地面上总有许多粉笔头。看见它们,我就忍不住要去踩一脚。每当听见粉笔筋骨碎裂的声音,我就会想起一句大义凛然的话“粉身碎骨全不怕”,好,就让你碎个够!许多年以后,我看了一个叫《一个都不能少》的电影,才明白一个粉笔头是多么地宝贵,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后来我们终于调了座位,我不再挨着炉子,果然很少打瞌睡了,不幸的是,我发现坐在边排非常的冷。我靠着窗户,风就从那里一股一股渗透进来,带给我不尽的清醒……

这次璐没有说话,我自己主动回到了现实。沉浸于黑暗中,我感到一种诉说的欲望,但声音却很僵硬:“璐……”“什么?”黑暗中传来一声轻柔的回答。我的心跳稍稍地加速,并被一种柔情激荡着,但在我开口之前的那一刻,某种东西阻止了我的本意,结果我只能说出了一句令人丧气的话:“复习得怎么样了?”于是黑暗中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随便摸到了一个收音机,放出了一阵古怪的干扰信号声,叽里咕噜的,好像是外星人在说话,我又把它关掉了。璐站起身,走到窗边。苍白的月光从大地反射起来,映到璐的脸上,我看见她的眼睛,但不确定它们是否和以前一样充满神采。璐终于开了口:“老木,想过以后的事儿么?” 我的心中泛起一阵酸痛,这酸痛酝酿了万年,一直在那里悄悄发酵,此刻它们流淌进入黑暗中,慢慢地销蚀了夜本来的甜蜜。

我在酸痛之中沦陷,无力挣扎。“想过。”我的声音很麻木,好像一颗树在说话。璐转过头问我:“以后你会怎么样?” 我看不清璐的脸,就对着黑暗说:“不知道。” 璐叹了一声,转过身向我走来,我感觉到她正向我走来,我相信她正走来,这一刻,明白无误,她正向我走来,穿过冰凉干涩的暗夜,向我…… 终于有一天,轮到我为新生戴红领巾了。此前,我在自己脖子上大练特练,直到闭着眼也轻车熟路。那天,我手捧着一条新鲜干净的红领巾,准备把它漂亮地系在别人脖子上。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我发现给自己戴红领巾和给别人戴是相反的角度而一时无法适应时,我头上冒了汗,我系了拆,拆了系,而那个比我矮一头的小妹妹满脸的茫然。我发现别的同学已经完成任务准备离开,情急 之下在小妹妹脖子上系了一个鲜红的死疙瘩,然后慌乱地敬了一个 很不专业的少先队礼,头也不回地仓皇逃离……

我给别人系红领巾的事就是这样,十分丢人。而真正使我内疚的是,那个无辜的小妹妹可能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把红领巾解下来。现在我还偶尔担心,她是否对此耿耿于怀。

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给别人佩带什么神圣的标记,童年的遗憾一直留在我的心里没有机会弥补。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想试试自己还会不会戴这东西,但竟然找不到它了,我不相信自己会把曾经如此重要的东西弄丢。后来我想起,小学毕业的那天,我把它洗干净放在一个旧箱子里了,但那箱子如同一切过去了的东西一样,已不知所终了。

璐穿过黑暗走到我的身旁,伸手揉揉我的耳朵,好像在对一只小狗诉说心事:“路漫漫其修远兮。”

我不知道璐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我相信它包含着某种启示,此刻我要记住这句话,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会明白其中的含义。在黑暗之中,我用耳朵感受着璐的温柔,这温柔如刀,我感到耳朵里热乎乎的,好像又在流血了。我不知道这温柔能停留多久,这黑暗会停留几时,只预感到璐以后恐怕不会再来我这里了,我悲伤地伸出手,握住璐温热的手指。璐没有说什么。我把她的手放在我冰凉的脸上,一种哭泣的冲动涌上心头……刺眼的灯光骤然亮起,黑暗已魂飞魄散。

这灯光来得不是时候,但没有办法,璐轻轻地抽出手,低低地说了句:“老木,做题了。”我抬起头,看见她的嘴角上还有一丝微微的笑,我忽然感到,一切都已终结,一切尚未发生,一切就在此刻。真实不在未来,真实只在此刻。此刻就是此刻。此刻璐把手轻轻地抽走,面带一种忧伤的微笑,好像神话中的某个女神,这微笑就是永恒…… 我摸摸耳朵,发现并无血迹,就低下头,不去想刚才的一切, 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了一架解题机器…… 但是你必须承认,有些事情并不是机器能够解决的,因为机器说到底,处理的还是数学问题。而数学并不能解决一切。况且,按照这场盛大游戏的规则,首要的问题,也并非数学问题。

小时候我最头疼的事是写作文,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我们镇上没有公共汽车,我从没机会给别人让座位,从没养过阿猫阿狗,从没见过杨树柳树以外的什么花花草草,从没去过大河大山,从没看过海边或山顶的日出,从没给巴金爷爷张海迪姐姐写公开信的想法,更从没失去过亲人,所以我感到自己无事可以记叙, 无景色可以描写,没有喜悦和悲伤可以表达,没有议论可以抒发。据说,写不出好的作文乃是因为不注意观察生活,不积累生活,这样说来我就是一个对生活一无所知的人。但其实我一直在观察生活,我发现地下有许多蚁穴,发现有一种叫做“鸡毛蒜毫”的游戏先手者一定会输,发现楼房里每一层楼梯的台阶数并不一样。

但这些都不能写成作文,因为据说作文要有鲜明的中心思想,要有健康向上的进步意义,而我的生活大概不具备这些要求,它既不进 步也无中心思想,以至于我很早开始就怀疑,感知世界方式的不同 是因为自己其实是个外星人,我的飞船坠毁在地球上,失忆的我伪 装成了人类。或者我可能是某个科学怪人发明的解题机器,后来因 为出了故障而被他丢掉了。但当我看到《灵怪史》后,我就顿时明 白,自己骨子里有着不属于人类的东西,它让我和这个世界有点隔 膜。父母没告诉我这一点,正如他们没有告诉我自己是捡来的弃婴 一样,尽管我早已从邻居家的阿姨大叔那里偷听到了那些闲言碎 语。父母对我充满了期待,因此肯定会在我人生最重要的关口,申 请对我进行纯度鉴定。

毕竟,国家现在对于“纯度十”以上的公民 有很多特殊的优惠政策,例如高考加分、每月可观的政府补贴等 等,尽管也要从此被有关部门终生监控,但不少家长还是在暗中为 孩子申请这种鉴定,申请被批准后,就会有特派员伪装成孩子身边 的普通人,和他生活一段时间,然后作出鉴定。听说,由于工作的 需要,担任这项工作的通常是常青灵,她们不会衰老,永远一副年 轻的样子,直到某一天突然死去……尽管都是些民间的传言——那 本《灵怪史》太古老,只提到了猎灵师,而没有提到特派员这种现 代的职业——但我相信这些事是真的,就像我相信,突然出现在我 生活中的璐,就是为了对我鉴定而伪装了身份的特派员,尽管由于 她的忧郁和美好,我现在对此已越来越无把握。

每次蜂后布置作文,都说一些指导性的话,什么开门见山画龙点睛首尾呼应,这些话语义朦胧,我听了之后愈感茫然。回到家,

我就翻开蜂后推荐我们去借鉴和学习的作文书,一篇一篇看下去, 那些叫我感叹万千自叹弗如的优秀作文,看得我五迷三道的,昏昏沉沉之后仍然束手无策,最后只好从几篇类似的作文里各取出一部分,再用几句生硬的话把它们连在一起。每次这样应付了事之后, 夜都已经很深了,我就带着满脑子的别人的生活和一种所谓的成就感入睡。每次讲评作文,蜂后都要分析哪个同学写得好,或者说借鉴得好。只有一次,我因为使用了“夹叙夹议”的手法赞美了某座我至今从未去过的大山而受到了蜂后的表扬。而每次考试前,蜂后就让我们背下几篇“典型”的作文,这样就可以在考场上从容不迫地写出一篇优美的作文。于是教室就像蜂窝一样嗡嗡乱响,我跟随着大伙嘟嘟囔囔地背着什么,心里却已认定自己这辈子是无法写出好的作文了,因为我的生活一直缺少鲜明的主题,缺乏迎风飘扬的热情,所以命中注定要木木登登,写一些蹩脚的句子。

我的童年大概就是这样子,其实还有很多更难以理解甚至恐怖的经历,但我不愿意去回忆它们,生怕掉入那些陷坑中无法回来。而在那些岁月陷坑中捡回的碎片,我原本指望它们能够解释我这张古怪的脸,向璐也向我自己证明我的非同凡响,但我盯着镜子中的自己,仍然无法从遥不可及的过去中找出一些合理的解释。不论怎样,一切古怪都已湮没在时间的浩瀚之中,只剩下一些陷坑,漏出些许微弱的星光。如果我是真的天生异质,璐也早该完成了鉴定工作,也该离开了,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那我也不必再执于妄念。所以是作个了断的时候了。我和我的过去由一根看不见的脐带紧紧连接,我不能割舍它,否则我将毫无来由,我的存在将 变得可疑。但在这个燥闷的初夏的早晨,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在明 媚的阳光里,在蟋蟀热烈的鸣唱中,我决定把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不再盯着过去发呆,不再主动去穿梭时间,毕竟,如果陷坑太多,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灾难。何况,许多事情扑面来到,必须 应付,无可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