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曾改变过。
只是,如今即已物事人非。
我不再是以前的我,他不再是以前的他。
我主动下了车,他后脚跟上,我走到前边,来到堤岸上,眺望凌云烟波的江水,江水拍打着岸边,激起浓烈的雾气,潮湿了岸堤,我戴着羊皮手套的手,也感觉到从石制的栏杆处,传来侵人的冷意。
我望着远方,没有说话,他也跟着保持沉默,只是脸色黑青青的,双眸一片沉郁,仿佛有人欠了他的钱没有还似的。
“你今天来,是想让我签离婚协议书吧?”我主动打破沉默,胃子里又传来不适,翻江倒海的,我强忍着反胃的冲动。
他没有说话,紧紧抿着双唇,我只看到他脸上,有咬着牙的痕迹,以及他的喉间滑动了下。我又道:“拿来吧,我立即就签,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他豁地转身,脸色铁青着,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浓浓的恨意让我闭了口。
“这么多天了,看来你过得并不太好。”我原以为他会骂我,却没想到,他只是讥笑我。
我默然,这些天我确实过得不太好,胃子老是不适,时常呕吐不止,又没什么胃口,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我再一次佩服我那无缘的妈妈,怀胎十月,比想象中的还要难。
“你是想看我的笑话吗?”我苦笑,语气有些无耐,“笑话也看过了,麻烦你痛快一点吧。”
“痛快什么?痛快地骂你一顿,还是打你一顿?”他语气不善。
我皱眉。
他深吸了口气,“楚无心,你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女人。”
我笨吗?也许吧,作茧自缚,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
“你还是我今生见过的最无情的女人,你的心简直就是用石头做的。”他说的咬牙切齿。
这样的话,聂如风也说过,我真的无情吗?
也许吧,如果来生还有今世的重逢,多情,总比无情苦。
还是无情,好些。
肩膀一痛,他捏住了我的双肩,我看着他的俊脸狰狞地扭曲,“你连说谎都不会,你这笨女人,如果你违心说一句你爱我,而不是因为不想受命运的摆布而嫁给我。或许我心里都要好受些。为什么你连谎话都不必说?”
我蹩眉,身子被他摇得快散架,胃子更是翻江倒海地翻腾着,我紧抿着唇,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他继续摇着我的肩,咆哮如雷:“难道你对我的秘书狂吃飞醋是假的,为了阮若水的事,你与我怄气,又为了哪般?你不要告诉我,你只是做戏给我看。你要是敢这样说就试试看。”
“你,放开我。”我扭曲着脸。
“不放。”他捉地更紧,“我知道你这女人最爱口是心非,我也知道。我休想在你嘴里得到你会说出爱我的话。可我没想到,你倒沉得住气,整整两个月都不来找我。闯进我的办公室只为了要和我离婚,要我答应你的条件——”
我使劲挣脱他的手,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实在忍不住,“呕”的一声,哗啦啦地吐了他满身满脸。
他呆呆地张着嘴,然后猛地放开我,狂乱地抹着脸上的污秽,一边猛吐着口水——我朝他的脸上吐去的秽物,粘着他的鼻子,嘴巴——好像,他的嘴里也有我吐出的秽物。
他脸色铁青得厉害,“楚无心,你死定了——”
我弯下腰,奔到江边,猛吐着胃子里翻涌的不适,把今早吃的水果,核桃粥全都吐得干干净净,最后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堤岸上猛喘着气。
不过,我却笑了,笑得无比开心。笑容伴着难受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想起他刚才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笑。
他跳脚怒骂的表情不见了,他赶紧扶住我,急声问:“你怎么了?生病了?哪里不舒服?”
我没答腔,吐了一大堆,好过多了,但心悸得厉害,全身仿佛脱了力般,我无力地靠在堤岸上,猛喘着气。
他一把扶住我,神情焦急,“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
我摇头,不想让他知道我已有孩子的事。
“没事,只是吃坏了肚子。”心里却在想,如果他知道我有了他的孩子后,又会是何种表情。
“真的没事?”他已脱下外套,露出黑色高档羊毛绒,我的头便偎在他胸膛里,脸颊接触到他温暖柔和的毛料,心里一片暖洋洋的。
我点头,强力恢复心神,推开了他。
他声音紧绷,“都已过了两个月了,还在与我怄气?”
我讶然地看着他:“还呕什么气,我们这不是在商议离婚吗?”
他脸色猛地铁青,“楚无心,你到底是在装笨还是真的没心没肺?”
我没装笨,如果我没心,我的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蹩眉。真的被他弄糊涂了,他不是来与我离婚的吗?
是不是他觉得他吃了大亏,所以还要先骂我一通好出气?
他恨恨地瞪我,恨不得把我瞪穿,最后,他闭了闭眼,无力地道:“听说你辞职了。”
“嗯。”
“楚氏也已破产了。”
我面容平静,“是啊。不过,由政府出面。把员工的薪水都结算清了的,并且也给足了三个月的遣散金的——所以你再也没有威胁我的理由了。”社会主义社会就是好,企业经营不善,政府会出面安抚失业员工,那么多失业人员,也就不会造成混乱了。
他神色恼火:“你——你情愿让它垮掉,也不愿来找我—— ”他忽然顿住,又道:“楚家已被查收了,你也没在小乔那里住,你目前又住在哪?”
我正了神色,冷声道:“龙先生,你今天只是来溪落嘲笑我吗?那么会令你失望了。楚氏虽然倒闭了,楚家大宅也被查封了,但我还是我,生活还是得过。你不必假惺惺来安慰我。”
他眸光闪动,冷冷一笑:“楚无心,你还真令我刮目相看。你是否从商业侦探那时得知了我的所有底细吗?”他盯着我,声音毫无感情,“楚氏的倒闭,你扪心自问,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
我张口结舌,他看着我,双眸一片冰冷:“蓝色妖精,雪色狐狸,这两个网络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
龙应扬说的对极了。一个是我的笔名,一个是我在威客网上注册的用户名,前者是在杂志曝光,后者,一直在刘氏孟氏两大企业里出现。
楚氏的倒闭,不应该怪他。
我,才是罪魁祸首。
四年前,我十四岁,楚恨忧出国留学,那时我要参加一次非常重要的全国性的舞蹈比赛,可是,楚恨忧因要出国,我被强行拖去送行,错过了决赛资格,我与国内顶级舞蹈比赛无缘。
从那时起,我恨透了楚恨忧。她留学的目的就是回来接手楚氏。而我,将会一无所有,甚至会被赶出家门,凭她的个性,有可能做出六亲不认的举动。
所以,我提前动手了,以网络命名雪色狐狸,暗中与楚氏的竞争对手刘氏孟氏做企划,让这两家企业抢单子频频得手,楚氏的小客户,渐渐跑掉了。而父亲却毫无察觉,在他的认知中,那些小客户。只不过九牛一毛而已,只要抓住大客户。楚氏依然能屹立不倒。
可是,在楚恨忧回国前夕,楚氏接连两个主要客户也投入敌人的怀抱后,父亲这才心慌了,赶紧把楚恨忧招了回来。
但也晚了,楚恨忧接手的楚氏,只剩下空壳子了。
他继续冷冷地说:“你不是也请了商业侦探来设查我吗?有结果了吗?”
我沉默,花高价请来的商业侦探,半途而废,只因他们被龙应扬发觉了,只得不了了知。
但我心中已认定,楚恨忧在美国处处碰壁,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康氏企业,决对与龙氏有关,虽然我苦无证据而已。
我只知道龙应扬是龙家独子,但小时候并未有经商的天分,曾被父亲放弃。
就在龙应扬十余岁时,发生了一起车祸,几度丧命,后来恢复后,却渐渐表现出商业才华,其父欣喜若狂,放心地把龙氏交在他手中。龙应扬也不负所望,把龙氏经营的有声有色,与香港慕容家,雷风集团并列华人三大骄傲。
据调查,龙应扬一直都在找一个神秘女子。
听说,他经常往外地跑,原因不详。
据说,他在美国与楚恨忧认识,惊为天人,但楚恨忧却与聂如风在交往了,他一路追到楚恨忧的老家,X市。
他在X市投资发展,听说,他是想追求楚恨忧。可是,在与之订婚的当晚,却突然抛弃她,改而娶了其妹,楚无心。
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调查中。
调查上还显示了,他还有未婚妻——这些,我都清楚地知道了。
后来,私人侦探员又在报告上打出了一行字:据侦探员私下跟踪龙应扬,他曾在元月29日那天,会见了一名叫康青海的男子。然后,调查中止了,私人侦探所的老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小姐,您交的钱只能调查这么多了。我随手甩了三万块给他。他继续调查,但却被龙应扬发觉,损失了一辆夏利车,并且一名手下被撞成重伤,花去医药费七万元。
虽然中止了调查,但我心中已有谱了。
那个叫康青海的男子,正是主动联络楚恨忧的那个自称是康氏企业的业务经理。
这些报告,是楚氏倒闭一个月后,我才叫人调查的。事情,果不出我所料。
“既然知道是我搞的鬼,为何不来找我?”他的声音遥远如另一个星空,悠悠地响在耳边。
“我记得,你为了让楚氏起死回生,与楚恨忧抛却成见,一并努力。我还听说,你曾三天不合眼,还曾晕倒过,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他看着我,徐徐地说:“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以让康青海把尾款打入楚氏的帐上。”
我看着他,双目空洞,幽幽地道:“我也记得,你曾劝过我,不要太高估自己了。”
我轻轻一笑,笑容颤悠悠的,“碰了第一次钉子,我不想再去碰第二次钉子。”
他讥笑:“知道为什么有些企业能长期生存下去,而有些企业却短暂如烟火吗?”他微勾唇角,“太过注重面子的人,是不会长久在商场上立足的。”
我点头,“你说的对,所以,我不是经商的料。”我朝他笑笑,“所以,楚氏还是早些倒闭些好。起码,我不必再担心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才语气自嘲,“是我把事情搞砸了吗?明明想让你重新回到我的怀抱——”
我低头,仿佛没听到般,“不,你并未搞砸。”我抬头,朝他轻笑一声,“曾经,楚恨忧就问过我,恨不恨她。我回答说,如果我把你推入悬崖,然后再给你一条绳子,你上来后,还会不会恨我。”
他脸色一变,我轻轻一笑,温柔地说,“你的答案呢?”
他身形一晃,脸色变幻不定。
我的笑容扩大,咯咯地笑着:“聂如风也曾问过我,为什么不嫁给他,偏要嫁给你。我回答说我不想受命运的摆弄。其实,我也曾爱过他的,只是,他也和你一样,先狠狠捅我一刀,然后再给我包扎——”
我敛起笑意,声音冰冷至极,“楚氏的倒闭,是我的错,可是,楚氏唯一的活命机会却被你生生折断,龙应扬,我的心胸没有那么宽广——”我开始哽咽,“我已经后悔了,我在赎罪——我想救楚氏,可是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你是个恶魔。’
他脸色变得苍白,双眸暗淡,变得惊慌而绝望,“是吗?我,我也步上了他的后尘——”他朝我惨笑道:“这么说来,你是铁了心要与我离婚?”
我迟疑了下,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豁地抬头看我,神色浮现薄弱的希冀:“你在迟疑——为什么要迟疑?”
我咬着下唇,不敢看他充满希望的眸光,冷冷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
我已厌倦了一切了,我不想再被我争来夺去的,我也不想为了自己,让无辜的人卷入无谓的纷争中。
我身后的柳树摹地重重一颤,我能感受到树叶在我耳畔纷纷飘落。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坚定,又无赖,“我不会同意离婚的,你休想离婚。”
我冷冷看着他,从他身旁掠过。
他一把抓住我,我怒斥:“放开我。”我的巴掌已扫向他,可他避也不避,生生承受了我这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岸堤边,是那么的响亮,我的手,火辣辣的,他的脸红肿一片。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阵衣袂飞声,我的周围,不知何时已跳出几个黑衣大汉。他们神色冰冷、面容肃杀。恶狠狠地瞪着我,大有只要主子一声令下,我就会被他们扑倒地上被狠狠撕碎的架式。
“龙先生!”为首一人恼火叫道。是齐原,龙应扬身边形影不离的保镖头头。
龙应扬神色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低喝:“下去。”齐原迟疑了下,瞪了我一眼,率着众人跳入暗处。我看着他们动作利落地隐身在车子里,有的隐身在树下,还有的坐在花埔里,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
我回过头,看着他,咬着唇,心头掠过复杂与难受,“你为什么不躲开?”
他双手依然搂住我的腰和肩膀,他的半边脸红红肿肿的,他轻道:“如果这样能令你消气的话,你再多打几巴掌吧。”
我恼怒地瞪他,跺了跺脚,低斥,“放开我。”
“不放。”他搂得更紧,我知道想在他与众多保镖的眼皮子底下走人已是不可能,只得停止挣扎,冷冷地道:“那你送我回家,我肚子饿了。”刚才把胃里的食物全都吐光了,肚子又开始闹空城计了。
他神色欣喜,“好,我送你回家。”说着,他扶住我的肩,一并走向车子。
还未走近,训练有素的司机已启动了车子,一名保镖已恭敬地打开后座的门。
我闻到一股汽油烟味,胃里又忍不住翻涌着。
“怎么了?”他附身看着我。
我猛地捂住鼻子,深吸口气,摇头,猛地推开他,朝前方奔去,“该死,你给我回来。”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