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奇在微光中醒来,不知此刻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有几秒钟,他感觉自己另一个世界里醒来。那里冰冷黑暗,一切由人工智能系统掌控,它们洞悉人类的心思,营造出无穷无尽的虚拟现实,精彩绝伦却又如梦幻泡影。从白天到黑夜,从年轻到衰老,一生转瞬即逝。
直到熟悉的呼噜声传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当下所处的状态,不觉叹了口气。与当下相比,没准儿刚才错觉中的那种生活反倒更好,因为至少还能体验到有机体终结的感觉——死亡。
曾经,人们以为生命的最高价值在于永生。然而一旦获得,他们才意识到,这其实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局。
稍微集中意念,体会身体此刻想要达到的状态,那张承载洛奇身体的床垫开始慢慢调整角度,同时试探身体微弱的反馈。当他觉得终于达到理想状态时,床垫的角度便定型了。
呼噜声戛然而止,脚下那只黑白相间的肥猫被吵醒,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睛瞟了瞟他。
“元宝?”
洛奇试着叫一声。名叫元宝的黑白猫伸出两只前爪不耐烦地抱住脑袋,蜷起身体,继续刚才的美梦。
这是一间四百平方米的公寓,尽管还有多处住所,但洛奇大部分时间仍喜欢住在这里。这间位于城市中心的高层房屋,对他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公寓楼里住户不多,平时难得见到几个人,可他喜欢这种身处城市的感觉,即便现在已经没有太多人类,可那种特别的繁华尚存。在平滑如镜的永生世界,单是偶尔体验这种繁华感,就已经算奢侈享受了。加上房间面积大小适中,生活上便利许多——他可不愿像瓦丽那样独自一人住一座城堡。
他将目光投向宽大的落地窗,遮光良好的厚重窗帘缓缓分开,城市一角映入眼帘。
此处是地球永生世界东半球东部大陆A区32域的城市区。为了保持自古以来城市该有的热闹氛围,同时考虑到永生居民数量不多、居住分散等因素,整座城市被规划得相当紧凑。
四十五岁的洛奇在永生时刻降临时,恰好处于最佳年龄段,这也令许多人羡慕不已。在经历不堪回首的激烈争夺后,永生时刻突如其来降临了。所有获得永生资格的人根本无暇考虑更多,只能以当下的年龄进入永生。现在想来,这没准儿也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世界需要多样化,如果都是同样年龄的青年男女,恐怕就只剩下单调无味了。
说到造物主,洛奇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如果他不存在,我们从何而来?可如果他存在,为何要让人类走到今天这一步?
每次想到这个重复过千万遍的追问,那个处于休眠状态的实验就自然而然被意识激活了。
眼前的空气产生一阵扰动,像湍急的热气流,接着在看似漫无秩序的背景中,一个球形可伸缩虚拟影像逐渐呈现在眼前。
那是熟悉的城市一角,现代化高楼和宽阔的街道鳞次栉比,路边的树木花草虽是人造,却比真实的更精美。街道上行人不多,各种自动行驶的车辆以稳定的速度运行。天空偶尔有飞行器掠过,将物品送进高楼的某扇窗口。人们平静地生活,生老病死虽然不可避免,但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与舒适,已经可以最大限度消减它们曾带给人类的困扰。直到此时,人们才意识到,与其说人类害怕生老病死引发的结果,不如说为那些难以忍受的过程而焦虑。
在球形虚拟景观表层的一角(也就是天空的位置),显示着各项系统数据。时间顺序、地理定位、气候变化、社会结构等,只要愿意,洛奇可以随时查看里面任何一项信息。每个具体人物的信息,甚至能细化到生理层面。
他对这个虚拟世界了如指掌,因为这就是他创造的世界。
说创造或许有些不妥,但如果说建造则毫无问题。每个永生世界的居民,通过简单注册就能无偿使用官方提供的实验基础架构,并从开放数据库里提取需要的原始核心信息,之后这个名为“模拟生态社会系统”的实验正式展开。实验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死亡的秘密。
洛奇眼前这个球形的虚拟世界已经有序运行了很多年——具体多少年他也说不准,可能是十几年,也可能是几十年。从获得永生那一刻起,他就忽略时间的存在了。
实验的精髓在于他可以间接参与到世界的演化过程中去。在那个与真实世界一样庞大的虚拟世界里,芸芸众生间隐藏着一个只有洛奇才知道的“主角”。“他”携带洛奇本人的DNA信息,在演化过程中循环往复,代代延续。但这个“主角”并非某种超能力的化身,本身也无通天神力,“他”能做的仅仅是生活,就像所有其他人物一样过着正常的生活。实验系统内的时间进程可以等比例加速,让整个演化过程不会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
与其说这是实验,倒更像是个庞大的游戏,它遵循严格的规则。作为创建者,洛奇无法随意改变虚拟社会的运行法则,唯一能做的就是偶尔对“主角”施加某种间接影响:将自己的想法转化为“主角”纷杂意识中的一个念头。至于最终是否会被“主角”采纳并执行,则完全随机,实验者无法预料。不过,那个念头一旦被“主角”采纳,整个系统会迅速进行一次刷新,之前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会做出相应修改。
这遵循了永生世界科学院某位匿名院士的理论,该理论认为,现实世界过去发生的任何事,都不是一条直线,而是无数可能的历史叠加。以这种观点来看,历史并不是唯一的,它包含了众多可能。一个事件或者一个决定,并不仅仅影响未来,同时也让人们以不同的方式重新解读历史。
这也正是实验的魅力所在,从观念改变转向已经被改变的事件本身。实验者偶尔能将自己的想法施加到“主角”身上,但绝大多数时候,都只能像个观众一般惊奇地瞪大眼睛追随剧情进展。
此刻洛奇靠在床上,仔细查看系统的数据指标。与昨天相比,除了时间变化之外,其余各项指标变化并不大。这很好理解,人类进化到更高级阶段以后,文明如厚厚的盔甲,彻底包裹着个体,人们的行为规则严格遵循固定模式,谁要是脱轨,则意味着他将自绝于整个人类社会,因此自律成为人类的第二天性。
洛奇这个模拟世界当下的运行状态相当平和,可他深知,这只是假象。当某个超常规事件发生,那层厚厚的文明之壳会被撕成碎片,露出包裹其中的兽性。
他迫不及待地等待那一刻到来。作为庞大人类社会中的个体,他并不能确定永生之前那个动荡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时,他像惊涛骇浪里的一滴水,身不由己进入了永生状态。
生而不死——这是洛奇当下所处的尴尬状态,也是所有永生人面临的共同困境。
现在,需要通过重建过去世界的模型来找到答案。只有这样,期待中的死亡才会降临。
2
虽然过了许多年,洛奇依然记得自己最初创建世界的那一天。
那时,他还住在野外一栋木屋里,周围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种植着大片向日葵。又一个乏味的春天。虽然百花盛开,但他却对美景毫无感觉,只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写点什么。桌角堆着几本讲述中国南北朝历史的书,鱼雷造型的金笔手感极佳,雪白挺括的纸上已经写了一些字,但他却想不起为何会写它们。
那是篇关于猫的文章,《元宝从哪儿来》。这只名叫元宝的奶牛猫当时也像现在这般安静地卧在脚边,甚至还将一只爪子搭在他脚面上。
这只猫是个未解之谜。不是因为他养了一只猫——永生世界养宠物的人不少,但那些宠物都会经历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的自然过程,唯有这只猫,意外地跟人类一样获得了永生。
洛奇很难说清这只猫为何也能获得永生,也许是那一刻它卧在自己怀里,于是恰好跟主人一同迎来了永生时刻;也许是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冥冥之中灵机一动,顺便把它塞进永生循环里。重要的是,此后它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至今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你能跟一只猫相处无限漫长的岁月,对它的了解自然会有所不同。洛奇想把它写下来,至于写下来能有多大意义,他没考虑,因为考虑意义本身就没有意义。当你有无穷无尽的时间需要度过,有无边无际的空虚需要填充,任何事都会失去传统意义。
可他写不下去了。因为他完全不记得与这只猫相关的任何事,也无法记起这只猫最初为何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永生之前的绝大部分事,都被人有意无意地遗忘。但洛奇手边永远放着纸和笔,他希望自己早晚有一天能想起点什么。
窗外花园里,娇艳的海棠正在开放,引来大群蜜蜂,围着花朵上下飞舞。蜜蜂在采蜜的同时,间接帮助花朵授粉,唯有如此,那些植物才能结出果实。生命就是以这种看似偶然和脆弱的方式延续,但其中能窥探到大自然巧妙的设计。
但人类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获得永生之后没多久——准确地说大约五十年,人类就整体陷入另一种疯狂状态。如果说之前的疯狂是为了贪婪地追逐永生,这次则是因为无法忍受无尽的空虚——当然,也是因为每晚睡眠时如期而至的噩梦,使每个永生人的精神饱受煎熬。
于是有人开始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于拥有生命又能理解死亡含义的有机体来说,自杀本身是件可怕的事。但更可怕的在于:人们发现根本无法自我终止生命状态,也无法借助其他人完成此事。简而言之,永生变成一种无法解锁的永恒状态。所有尝试过自杀行为的人就像进入短暂睡眠,第二天睁开眼睛,世界依然会以不变的形式呈现在面前。
屡屡尝试失败后,人们放弃了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以至于最后,自杀沦为一种无可奈何的笑谈。
既然现有的方法不能结束生命,人类开始朝其他方向探索。花样繁多的科学及非科学探索形式纷纷出现,冥想、冷冻、灵修、生化改良、思维解剖、物理极限、社会进化探索……凡能想到的都会有人尝试,目的只有一个:找到死亡的密钥。
洛奇起初并未参与其中。既没有尝试自杀,也没有从事某类实验。与那些为追求永生而双手沾染同类鲜血的人相比,他和瓦丽是异类——没有不择手段的争取,只是因为碰巧,他们才糊里糊涂获得了永生。他们比其他人活得从容淡定,即使做梦,也不是那种让人窒息的噩梦。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逃不过空虚无聊的侵蚀。洛奇觉得自己原本坚实的内心,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已变得像筛子般布满孔洞。
窗外花园的景致忽然勾起他的怀旧思绪,就像思念某个朋友一样,他开始怀念早已流逝的过去时光——不是在获得永生后,而是在获得永生前。那时生活压力大,偶尔还比较艰辛,但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性,像一线微茫的火光在不远的黑暗里摇曳生姿。
那是希望。
人类一度靠着希望才能继续前行。
就在这个春天的午后,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想法出现在洛奇的脑海——何不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呢?就算不是为了探究生死奥秘,只为重温一遍那些曾经出现又消失的往日时光也好啊。
于是洛奇开始在田野上的那间房子里搭建自己的模拟生态社会系统。
搭建系统很容易。永生世界庞大的数据库涵盖上下几万年,不夸张地说,连人类在非洲草原刚刚直立行走时的数据都有,更不用说永生世界东半球东部大陆A区32域一万居民的详细信息了。根据社交理论,一个人的核心社会关系群的理想上限是三十人,超过这个范围,彼此之间的关系就相当松散。因此模拟生态社会系统默认搭建者可以挑选三十个永生人的信息注入系统随机挑选的角色身上,之后只需按下确定键,给予第一推动力,虚拟世界就能在固定轨道上运转起来。
如果说这个过程只有一件需要动脑子的事,恐怕就是“主角”的选择了。所谓主角,是实验者自己的化身,这是实验者唯一可以对整个实验施加微弱影响的通道。主角理论上可以随机分配,但以洛奇的性格,他宁可费点时间自己挑选一个。
他的目光扫过桌角那几本书。就像阳光扫过阴霾笼罩的荒原,心中顿觉豁然开朗。
拿起其中一本,随手翻开,讲述的是中国南北朝时期的历史。当看到书页上常善这个名字,他心中一动。
常善(500—565),南北朝时期高阳人。北魏武泰元年(528),太后胡氏毒死孝明帝,欲立元钊。尔朱荣率兵入洛阳,杀死太后及元钊,立孝庄帝。常善跟随尔朱荣入洛,因讨逆有功授威烈将军。后跟随北魏权臣宇文泰讨平侯莫、陈悦,拜天水郡守。西魏建立后改事西魏。保定四年(564),突厥入犯,隋公杨忠东伐,以常善作应接。常善历经北朝的北魏、西魏、北周三国,戎马一生,终于疆场。死后追赠持节柱国大将军、大都督。
让洛奇动心的,首先是此人出生于公元五百年,这恰好是他设定的世界的起始节点。据他所知,很多做同类实验的人都把年代大幅提前,到公元元年甚至公元前,但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五百年是个比较合适的起点。其次,这个名叫常善的人基本活动在中国北方,而这也是当前永生世界A区32域的主要辖区。最后,此人经历丰富,且寿命足够长。这就意味着他有机会大量繁衍后代,那些携带洛奇DNA信息的生命体会散布在很多地方。一旦选定的“主角”意外夭折,只需激活另一个载体,简单迁移即可,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基础数据很快设定完毕,平台自动添补背景信息。先是公元五百年时中国北方的地貌、气候、城邑分布等自然地理信息,之后在上面叠加国家和社会架构,最后开始大量随机生成人物。除了那三十个核心角色,其余人物均从数据库“历史—中国—南北朝—公元五百年”目录下随机挑选。这些人物一小部分源自史书记载,而更大一部分则是计算机在海量分析建模之后,依据当时年代条件下的人格特征,重新生成的普通民众。
洛奇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坐在剧场黑暗处的观众,周围空无一人,排列整齐的座位在阴影里交错纵横。剧场里每扇大门都紧紧关闭,每盏灯都缓缓熄灭,只剩前方舞台灯火通明。那些原本已经消失在历史里的人物重新复活,逐一登场。
微型世界缓慢运转,洛奇的目光掠过公元五百年中国北方的大地,那时地表覆盖着大量原始森林,森林之外则是水草丰美的草原。随处可见骑着骏马游荡在草原的游牧民族,而平原上的城邑并不起眼,城垣大多只是就地取材,使用坚实的黄土建成。
名叫高阳的小城,此时城门紧闭,市井里行人不多,个个脸色凝重,步履匆忙。中心广场到处都有卸甲休息的士兵。显然,这是一场大战的间歇。
距离中心广场不远的一处宅院上方,有个小红点在规律地闪动。那是这个实验的关键——主角登场的地方。洛奇拉近图景,小院被放大。大门紧闭,前院冷冷清清,几个面无表情的男仆坐在台阶上百无聊赖地晒太阳。而后院则是一派忙碌景象,女眷、丫鬟、婆子们在正房里进进出出,紧张而喜悦。
不用说,他们在等待那个孩子的降生。此刻孩子还在母亲腹中,不过这个躯体中已嵌入一千多年后置身于世界之外的洛奇的DNA,只等他启动按键,孩子就会呱呱坠地。
不知为何,他稍微犹豫了片刻,有个名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瓦丽。他当然把瓦丽放进这个世界里去了,但跟自己发生直接关系的只有“主角”,其他三十个人都是随机分配,这意味着他们或许分散在亚洲大陆各个地方。如果使用一套复杂的算法,或许可以找到瓦丽投射的那个角色。但洛奇想,假如命中早就注定,不管过去多久,他们迟早都会相遇;假如他们的相遇并非提前注定,只是后来某个偶然因素导致的结果,那么在这个实验里很可能无法遇到。既然一切都是天意,现在就算找到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洛奇触发了启动按键。
深宅大院里传来一声啼哭,虚拟世界正式启动。
洛奇的世界演化到公元二一〇〇年,遇到了问题。
理论上,世界不止一个,因为有不止一个实验者。虽然实验的基础条件完全相同,所用基础架构也相同,但因为每个实验者都能微妙地影响“主角”,所以在经历漫长的进化后,实验结果会大相径庭。“蝴蝶效应”影响之大远超人类的意料。
为了支持人们从事相关实验,东部大陆A区建立了多个官方科研中心,其中一个就设在A区32域的城市区。从洛奇此刻所在的高层公寓窗口就能看到,那是一座一百层的高楼,里面有五百个独立实验间。所有32域注册登记的实验者均可长期使用其中一间。房间内部按照高等级标准装修,舒适豪华。更重要的是,功能强大的演算系统直接接入每个房间,用户只需将自己的实验系统同步到演算平台上,就能让实验获得强化和放大效果。
大楼内部设有多处公共休息区,实验者之间能够随时面对面交流。正是在那些交流过程中,洛奇才发现身边所有人的实验都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实验里的社会发展越接近永生信息公开那一刻,演化速度就越慢——就像接近光速运行时时间会变慢,到最后近乎停滞。
从真实的历史发展过程看,在人类发现永生不仅可期待、而且可实现之前,曾经有过一段高度繁荣的黄金时代,物质与精神生活无比丰富,恰在此时,生物科技迎来突破。一家有官方背景的全球生化科技集团在公元二二〇〇年宣称掌握了有机体可持续技术,并将基于合法合情合理三原则进行实用性研究。消息像一次史无前例的小行星撞击地球,将原本有序的人类社会炸得四分五裂。
洛奇实验里的世界恰好停滞在距那家科技集团宣称掌握永生科技消息前的一百年。此前,实验不仅顺利,而且相当有趣。世界里的人们平静接受必然到来的生老病死,没人抱怨,没人不满。他的“主角”在经历一代一代延续之后,终于开始接近成为“洛奇”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某个意外事件干扰下,那个新生的“主角”居然由姓常改为姓洛。经过漫长的实验,虚拟世界也反复刷新,当那个婴儿确定为“洛”姓之后,洛奇认为实验已经接近成功了。
可就在这个节点,实验系统像失去动力的车辆,经过一段时间惯性滑行后,终于走不动了。
开始洛奇还耐心等待,为了不出错,他甚至停止了对“主角”的任何干预,模拟世界很久都不再刷新。即便如此,那个姓“洛”的婴儿却还是怎么也无法长大,仿佛每天都过着循环的生活。
实验出问题了。如果这个作为自己祖辈的人永远无法长大,那我又从何而来?
由于房间里长久的寂静,脚下的元宝似乎有些不安,它站起身踩着被子下面的洛奇的身体一步步走上来。
就像过去漫长年月里一样,洛奇微微闭上眼睛——他喜欢这个老套的把戏。
元宝背上黑色的毛发油光发亮,腹部则白得炫目。走到跟前,它盯着一动不动的洛奇看了一会儿,两只前腿踩上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被子下的稳定程度,直到确信已经踩到安全地方,才将身体重心转移到前肢。然后伸长脖子,将鼻子凑到洛奇嘴边闻了闻,同时用一只爪子拍了拍洛奇的脸颊。
洛奇这才睁大眼睛,伸手摸摸它。“宝贝,放心,我活着呢。”
然而他的内心毫无波澜。
3
时间停止了,我们都是照片上的人。
瓦丽坐在古堡的露台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的小河,一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看似毫无意义的话。
古堡本身占地面积不大,周围环绕着连绵不绝的森林。河流紧贴着通往外界的公路蜿蜒前行,消失在密林深处。河水清澈,流速平稳。春天,会有不知从何处游来的鳟鱼在里面欢快游动,偶尔跳出水面,湿淋淋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幅景象瓦丽已经看过不知多少次,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用好奇的态度去欣赏这一切,否则会误以为时间只是在往复循环,或者干脆就没有所谓的时间。
然而,那个叫时间的东西就在那里。天空的云彩从东飘向西,潺潺的河水从西流向东;包围着古堡的草坪,夏季繁茂、冬季枯萎。这一切都说明时间存在。有因果,世界才能正常运转。
但是,从头顶掠过的云彩是天空的时间,从身边淌过的水流是大地的时间,由绿变黄的草坪是四季的时间。
唯一看不到的是人类的时间——从获得永生的那一刻开始,时间仿佛消失了。
瓦丽起身走到露台边上。她的目光并未在下面的原野停留太久,反倒是集中在石栏杆背阴处那片繁盛的青苔上。青绿可爱的苔藓顽强而低调地生长,摸上去有绒布般的触感。
以前为何从未注意到你们?瓦丽自言自语,内心随即豁然开朗,那个从去年就盘旋在内心的谜团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是的,是思考方式不同的缘故。如果平时目光只盯着聚光灯下的事物,那些隐藏在暗影下的细节岂不是很容易被忽略?就像这些青苔,不知缓慢生长了多少年,可直到今天才被我注意。那么实验里遇到的难题,为什么不从之前被忽略的地方去着手解决呢?
她想到一个好主意。
为了验证想法,她重新回到座位,用意念触发处于休眠状态的实验。
眼前的空气突然变得清晰可见,空气分子相互碰撞推挤,形成水一样的波纹。波纹乍看无序,百分之一秒后就完成排序,变成一幅图景。
像是在三千米高空俯瞰城市,城市被整齐分割成面积不等的三部分。最东边一角是一栋高耸的双子塔大楼,周围全是低矮却坚固的建筑群,街道上空无一人,一派庄严肃穆;中间地带是广阔的主城区,高楼林立,现代化交通工具穿梭其中,街道上行人不多,但依然能感受到舒适有序的生活氛围;主城区西部,一排高大的楼群紧密相连,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从空中看去,它们更像是一道隔绝外部的长城;长城之外,则是连绵一片的陈旧社区,居民楼高低错落,显然最初建设时就无明确规划,加上后来陆续加盖的建筑见缝插针,使这片区域异常杂乱。可恰恰是在这片杂乱的地区,人类的活跃程度更高——这片区域顶部天空的颜色呈现浅红,旁边的各项数值也高于其他两个区域。
瓦丽凝神观察眼前的世界,感觉此时此刻自己就是上帝。
据她所知,永生世界的人们对死亡的探索方式千差万别,不同地域的人根据文化传承选择了截然不同的研究方向。比如西半球北部大陆A区的民众,因为有悠久的科学传统,因此人们将主要精力集中在生物医学深度研究方面,据说在DNA层面已取得一定成果;而西半球南部大陆B区的民众,秉持其传统的巫神信仰传统,坚信存在一个赐予人类永生权利的神灵,既然他能赐予我们永生,理论上也能收回这个权利。于是人们在繁茂的雨林中重建那些高大的神殿,定期举办祭拜式,试图通过这种方式与神灵取得沟通;而瓦丽所处的东半球A区因为具有独特的文化传承,所以在探索死亡的过程中选择了多头并举的中庸路线,其中就包括搭建模拟生态社会系统。
瓦丽实验的起点选在人类社会公元元年,地点设在东亚大陆腹地的黄河流域。在从事这个有趣实验的过程中,瓦丽可以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有人在简陋的土窑里,在无边的远眺与等待中度过了无生趣的一生;有人在繁华闹市的深宅大院里享受着世俗意义上的荣华富贵;有人在华丽的宫殿接受众人叩拜;有人在深山古庙里用青灯黄卷了此残生。总之,在漫长的时间进程里,生命不断呈现出令人惊讶的色彩。
实验原本相当顺利,但在某个关键时刻卡壳了。
不,不是简单的顺利,那几乎能称得上接近成功了。在她的模拟生态社会系统内,人类社会开始分化成传统人和新人类两大类,并尖锐对立起来。虽然这与她曾经历过的现实不符,但如果考虑到实验本身就是一个失控的进化过程,这个结果也并不意外,因此一段时间以来,瓦丽都在耐心地跟踪系统里角色的发展。
好消息是,在虚拟实验系统中的那些角色已经开始与现代真实的人类社会产生某种关联,一个明显例证就是:系统里的主角,或者说自己作为实验者寄身其中的宿主,已经不再是那些浩瀚烟海里的人物,而就是——她自己!
没错,那个角色已经开始名叫瓦丽,而且成为一个个性鲜明的女性,在新人类生活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不喜欢沉浸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虚拟世界中,不喜欢那种割断世俗羁绊的纯精神生活,宁可在外面的风霜雨雪里奔波,去寻找和收集在同时代人眼里早就失去价值的图书和小摆件,摄入含有咖啡因的饮品,与真实的异性做爱。而且更令瓦丽惊喜的是,洛奇也出现了。在那个无比遥远又相当靠近的虚拟世界里,他俩正进行一段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爱情。
瓦丽为此而兴奋。早已失去的爱情,在自己创造的虚拟世界里复活。为了感受那种久违的感觉,在过去相当长时间里,她花费大量精力沉浸在原本不需要过度参与的虚拟世界里,为了延长那种难得的体验,她甚至关闭了辅助加速功能,让系统内的时间按照一比一的速度向前演化。换句话说,她开始生活在那个虚拟世界中。
在搭建模拟生态社会系统时,瓦丽在自身之外挑选的第一个角色就是洛奇,因为那是她在获得永生前的恋人,曾是她在人世间最亲近的人,在世界面临毁灭的前夜,他俩躲在自建的地下庇护所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他几乎是自己的一部分。
很少有人像他们这般幸运,两个恋爱中的人同时获得了永生资格。可事后证明,永生毁了他们的爱情,或者更准确地说,永生毁了除生命之外的一切。
所有事没有完成的截止日期,成就无人喝彩,激情无影无踪,任何向上的动力丧失殆尽,留下的唯有活着二字。你可以站在世界最高峰看十万遍落日,可以在最美的海洋上目送哈雷彗星一万次掠过地球,可以谈一千次激动人心的恋爱,可以将有记载的人类历史重复经历一百回,然而过后,前方遥遥无期,还有更多的重复等着你。到最后,你恨不得赶紧逃离空虚的时光,逃离单调的重复,逃离枯燥的热闹和同样枯燥的冷清,逃离已经腻烦的恋人。无穷无尽的时间与其说是积累,不如说是消耗,它把曾经让人心醉的美景变得无趣,曾经让人迷恋的生活变得乏味,曾经热切盼望的友情变得可憎,曾经让人喘不上气的情欲变得可厌。
没用太久——相比此后的漫长时光,起初获得永生的几十年简直就是眨眨眼睛——瓦丽与洛奇就形同陌路,变成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可是现在,他们在虚拟世界里再次相遇。这个事实提醒她,宿命论绝非无稽之谈。
实验中的“瓦丽”正在跟“洛奇”展开一场恋爱。先是“瓦丽”冲破人类对虚拟现实的病态依赖,勇敢走入外面的世界。然后,在某次与“洛奇”的视频通话中,一股特殊的感觉忽然充斥“主角”的心灵,“瓦丽”莫名其妙地想亲近屏幕上那个脸色苍白的男性。瓦丽确信那种感觉绝不是世界之外的她主动推送的,那完全是一种天然纯粹的自发情感——我的“主角”具备强大的自我意识,她有些狂喜地想。之后,“瓦丽”请“洛奇”帮忙代班,又把那本之前提到的《1984》利用无人飞行器递给他。再后来,他们在外面约会。“瓦丽”将“洛奇”带回家里。
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们恋爱了。
瓦丽怀着惊奇的心情观察着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世界,以及里面那些性格丰富的人物角色。表面不遗余力地宣扬传统人类价值而内心却并不那么坚定的叶海山,不动声色却能洞察一切的徐科长,自负、肤浅但热情洋溢的C32号调查员孔目。她甚至在想,如果将每个角色的所作所为与现实世界里的真实人物对照,想必是件相当有趣的事。可惜在现实世界,她并不认识他们。
某天上午,在一次充满激情的亲热之后,“洛奇”独自返回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住宅,说是取点东西再回来,但从此一去不返。
作为实验者,瓦丽当然能够看到里面的每个细节。空荡荡的房间里,“洛奇”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里呼呼大睡,无法醒来;而在城市另一端的房间里,“瓦丽”来回走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束手无策。
诡异之处在于:系统显示进化依然在进行中。就是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宕机,模拟世界的社会还在有序运转,所有角色都按照规律开展各自的生活,唯有男女“主角”陷入某种不进不退的死循环。
从外部施加的任何间接影响都无效。瓦丽反复尝试,在这个关键时刻,她不仅无法给“瓦丽”传输建议,甚至都无法将信息发送进系统内——这个奇特的故障将她和“角色”隔离了。
如何唤醒沉睡中的“洛奇”,或者如何提醒手足无措的“瓦丽”采取行动,是系统外的她必须要解决的难题。但很长时间过去,她始终没有想到好方法。按说,遇到这种情况,可以采用官方提供的一套与实验基础架构并行的演算系统进行纠错,但她却没法这么做。
因为她是一个未经注册登记的非法实验者。
从一开始,她就是非法实验者。原则上数据库对所有人开放,而基础架构也免费提供,实验者只需在管理部门报备一次,此后便不会受到任何干预。可瓦丽偏偏就是不愿意去报备。因为从实验之初,模糊的直觉就提醒她,私下进行实验或许能得到不一样的收获。于是她悄然搭建实验系统,默默进行实验,丝毫没有对外声张,哪怕对洛奇也一个字没提。
但现在,她很需要洛奇。因为就在刚才,她想到一个好办法:借助洛奇之力来打开僵局,推动实验进展。
逻辑很简单,解决系统中两人之间存在的问题,最佳途径莫过于现实世界里对应的两人共同面对。除了洛奇同属实验“主角”这个必要条件,他还是一个合法的模拟生态社会系统实验者,能够随意使用那栋百层科研大楼里最先进的演算设备。据说它的功能极为强大,尤其是局部放大效果惊人。假如在那套设备上运行自己的实验结果,没准儿马上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实验里出现的这个错误,就好像光洁无瑕的镜面上出现了一个无法消除的瑕疵。别人或许看不出它的潜在含义,但瓦丽却很清楚:基于现实运转的模拟社会系统出错,意味着真实的人类社会也可能出错。我们耗费这么多无意义的时间,不就是为了寻找这个错误吗?
更重要的是,这个实验再次将她与洛奇神奇地联系在一起,他们将一同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一如很久以前那样。
未来出现了不确定性,死水荡漾起微澜,瓦丽又重新感觉到了时间的脚步。
4
晚饭后,洛奇来了。
先是远处森林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发动机噪声,继而声音逐渐扩大,最终在古堡大门前的小庭院里轰隆隆响成一片。
瓦丽坐在窗边的高背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正在发呆,因此无法看到大门前的情形。但她不用看也能猜到,穿着紧身黑色皮衣的洛奇,此刻一定用脚支撑着那辆巨大的摩托车车身,一边侧耳听着发动机的轰鸣,一边抬头寻找古堡上亮灯的窗户。
四层高的古堡,几乎每扇窗户都亮着明暗不同的灯光。
他能找到我此刻所在的房间吗?瓦丽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过了一会儿,隆隆的发动机声骤然停止,夜晚恢复令人安心的寂静。
瓦丽放下手里的书,依旧坐在原地。
这是古堡的图书室,略显斑驳的墙壁上有几扇不大的窗户,屋顶吊着一盏古香古色的枝形吊灯,此刻并未点亮,屋内还有几盏高高低低的台灯。四壁镶嵌着高抵屋顶的坚实书架,架上整齐摆放着皮面精装书。一张古朴的写字台摆在角落,桌面铺着皮质桌垫,一盏巴洛克式样的复古台灯照亮桌上摊开的画册。
瓦丽坐在远离庭院一侧的窗边,从这里能看到下面的花园,花园里盛开着黄色白色的菊花。无论以何种眼光去衡量,X系统都是尽职尽责的专业管家,单是花园的设计与维护就体现出高超的专业性。那些花朵看似随意生长着,它们的排列组合却大有讲究,简单说,它一定是最符合园林美学原则的搭配。
木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既不沉重,也不过分轻盈。脚步不紧不慢,间或停一下,那是挂在楼梯转角处墙上的油画吸引了来访者——即便看过无数次,他还是看不够。
上到三楼,脚步不再迟缓,径直朝瓦丽所在的书房走来。
“进。”没等外面的洛奇敲门,瓦丽就大声招呼。
门被推开,暗影里露出一张成熟男人的脸,挂着淡淡的笑容。
“你在干吗?”
“读书。”瓦丽扬扬手里那本书,《罪与罚》。
“读了几百遍了?”洛奇开玩笑地问,然后走到瓦丽对面,那里摆着一张同样款式的高背扶手木椅。他微微皱了下眉头,坐下后不舒服地转动了一下身体。“你不觉得问题很严重吗?”
“什么问题?”瓦丽有些纳闷,我的问题还没说出口,难道他就知道了?
“这把椅子。坐着真别扭,难道就不能找些舒服的沙发吗?”
瓦丽扑哧笑出声来:“真土,这可是欧洲十四世纪的古董,以前价值连城,只能在博物馆隔着玻璃看看,现在算你走运,好好享受吧。”
洛奇撇撇嘴,想说什么,然而又没说。
“找你来是有事商量。”瓦丽说。
“难得。”
“确实难得,我也曾经以为我们之间会像这个世界一样,永远乏味下去;可现在情况变了,我觉得或许迎来一个转机。”
“我在听。”
“据我所知,你一直在做那个模拟生态社会的实验,对吗?”瓦丽问。
洛奇点点头。
“做了多久?”瓦丽问。
“五十年,一百年?我不记得了。”
“现在运行到哪个阶段总记得吧?”
“当然。”
“然后呢?”瓦丽不依不饶地追问。
“什么然后?”
“什么意思?”瓦丽瞪大眼睛。
“意思就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说完,洛奇又赶紧补充道,“实验很复杂,你不了解它,说一晚上也说不清楚。”
“那好。我坦白告诉你,其实我也在做这个实验。”瓦丽说。
“胡说,”洛奇坐直身体,“实验者名单是公开的,里面根本没有你。”
“即便如此我也在做。”瓦丽狡黠地眨眨眼。
洛奇恍然大悟。“就是说,你是非法实验者?”
瓦丽点点头。
“为什么?”洛奇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注册?”
“为什么一定要注册?”瓦丽反问。
“因为那样合法……”洛奇声音低了。
“为什么一定要合法?”
洛奇终于有些不耐烦地摇摇头说:“我承认,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你胡搅蛮缠的性格丝毫没有改变。好吧,时候不早了,说正事,找我到底干什么?”
“我也承认,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你缺乏耐心的性格也丝毫没变。”
瓦丽说着触发了自己的实验项目,她的世界瞬间呈现在两人中间。
首先呈现的是远景,只能鸟瞰下方城市,然后瓦丽做了局部放大,现代化的新城区慢慢进入眼帘。没用多久,眼前的虚拟世界就真实得如同他们置身其中一般。最后瓦丽轻轻移动手指,调出一小段回放。那是不久前“洛奇”在“瓦丽”家里,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迫不及待寻找对方嘴唇的情景。
“看好了,这就是我的实验结果。我想知道,它跟你的实验有多大不同。”
洛奇的眼睛亮起来。“他俩是要做爱吗?”
“不然呢,你认为他们在干吗?”
洛奇咂咂嘴说:“感觉好陌生的一幕。不过,说正经的,你的实验进展大大出乎我意料。”
“你的实验没进行到这儿?”
“没有,我实验中根本就没有什么传统人和新人类,而且咱们根本没有遇到。”说着洛奇冲着瓦丽扮了个鬼脸,“可你的实验说明,我跟你还是有缘,千年的缘分。”
“说具体点儿。”
“缘分还怎么具体?”
“我是说你的实验到底到哪个阶段了。”
“哦,”洛奇坐直身体,想了想,说,“我的实验进程距离永生消息公布还有一百多年,主角已经变成一个刚出生的孩子,重点是他的姓被改成了洛,这意味着我跟他之间已经建立起直接关系了。从时间上推断,我猜他大概是我爷爷。但问题是,从那一刻起,实验好像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他好像停止生长了。”
“实验进程终止?”
“准确说是停滞。”
“这没区别。”
房间陷入沉寂,两个人半天没说话,各自想心事。
过了一会儿,洛奇先开口了:“后来呢?”他抬起手指,指着仍在两人之间缓慢运转的模拟世界影像,里面的男女已经滚倒在床上。“做完以后,他俩怎样了?”
瓦丽瞪了洛奇一眼,触动快进键,直接跳到实验的最后部分。
“瓦丽”在房间里焦灼地来回踱步,而城市另一端的“洛奇”则蒙头大睡。
“瞧,这是我眼下面临的难题。”
“宕机?”
“不,你注意看,系统时间一直在往前走,只有里面两个主角仿佛陷入了某种死循环,这个情形我之前从未遇到过。”
“我也没遇到过。”洛奇目不转睛地看着模拟系统里自己那个角色说。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吧?”瓦丽一边关闭系统一边问。
洛奇摇摇头说:“我帮不上你,因为你的实验进度在我前面,很远。”
“你能帮上我,只是需要另一种形式。”瓦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然后补充了一句,“那栋百层科研大楼里有套功能强大的演算系统。”
洛奇恍然大悟。
“可这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了,你不是合法实验者,而大厦只对合法实验者开放……”说了一半,洛奇停下来——他终于意识到瓦丽想做什么了。“天哪,你不会是想……”
“没错,我就想那么做。”瓦丽干脆地回应。
“不行。”
“为什么不行,怕我给你带来麻烦?”瓦丽挑了挑细长的眉毛。
“我不知道那样做会有什么麻烦,但总觉得很不妥。”洛奇说。
“坦率说,”瓦丽稍微犹豫一下,说,“过去我带给你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相信你不是因为怕麻烦才拒绝。我了解你,偶尔有些死心眼,或者说道德感太强,你本能拒绝一切超乎规范的人与事。这才是你不愿意帮助我的原因,对吗?”
“我在你面前无所遁形。”洛奇略显尴尬地笑了。
“好啦,我不妨这么问,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在我的世界里后来究竟怎样了?”
洛奇犹豫起来。
他动心了。瓦丽想。
她对洛奇相当了解。一方面,在搭建模拟生态系统时,数据库中人物性格描述就已经相当全面——那是基于数据的理性分析;另一方面,她跟洛奇曾经生活过很久,那种默契是其他任何分析都无法取代的。洛奇这种性格的人,你越是苦口婆心劝说,他越会抗拒;反之,你不理他,只要他自己想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自然会做出正确判断。基于此,她知道现在自己需要做的不是进一步劝说,而是等待。瓦丽相信,没有什么比真相更能吸引洛奇。
谁会不想了解自己平时根本无法认识的另一面呢?
果然,洛奇沉默了一阵,然后在椅子上扭动一下,换个坐姿,开口了。
“如果你从来没有注册过,我不确定你的系统是否可以在演算程序上运行。”
“我也不确定,所以才需要试试。”
洛奇点点头。“什么时候?”
“明天。”瓦丽干脆地说。
“干吗这么急,我们可有用不完的时间。”洛奇说。
“不,直觉告诉我,如果实验能够取得成果,时间或许就能用完了。”
说完,瓦丽站起身抚平衣服上的褶皱,然后用漆黑的眸子直视着洛奇问:“晚上你还回去吗?”
洛奇想了想,说:“住在这里吧,还是那间朝东的客房,我喜欢清晨的阳光。”
“那好,明早我叫你起床,然后一起出发。”
说完,瓦丽又补充一句:“现在你和我可是同谋。”
“那有什么关系。”洛奇脸上浮现出那种常见的淡淡笑容,“咱俩可不是从今天才开始成同谋的。”
看到那熟悉的笑容,瓦丽暗自承认,眼前这个男人中年以后反而比年轻时更有魅力,可惜无法知道他老了以后会是什么样。但假如实验有所突破,一切看似不可能的都有可能发生。不确定性才是生活的魅力所在。
5
那栋大楼位于A区32域的城区中心,作为登记在册的合法实验者,洛奇在这栋大楼第九十九层拥有一间房。平时他很少来这里,只在实验遇到麻烦或者需要换换心情的时候才过来——科研氛围浓厚的大楼有时候会激发灵感,而且必要的时候还能跟其他研究者面对面交流。
瓦丽跟着洛奇走进大楼,并没有人阻拦。洛奇解释说,大楼原则上对所有人开放,但一般不会有人来这里参观。每个实验者都有独立的房间,只有本人才能进入,因此能保护隐私。
站在宽敞明亮的大堂中央仰望,楼层边缘如鱼鳞般整齐排列,楼顶隐约可见。整栋大楼异常安静,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这幢建筑可真壮观。”进入高速电梯,瓦丽感叹着。
“只要注册,你随时都能使用这里的房间,如你所知,它的演算能力非常强大。”说着,洛奇将手指贴近感应区,电梯快速往他所在的那一层上升。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注册。”
“私人从事科研,资源受到很大限制。而这里,积累了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数据,这也是我选择此处的理由。”
“但是你、你们的实验,到现在为止还没我的进展快。”
“五十步笑百步吧,你不也是遇到问题才来这里求援的?”
“在科学实验里,往往一小步差距就是本质区别。”瓦丽说。
“进化规律不会出错,只能说明我们实验本身有漏洞,真实的人类社会坚如磐石。”
洛奇没头没脑地说完这句话,电梯就到达九十九层了。
这是瓦丽第一次进入这栋大楼的房间,此处环境带给她的触动丝毫不亚于刚才在楼下大厅仰望顶部的震撼。她原本以为会看到一间办公色彩浓厚的房间,就算里面摆着一张床,也会是那种简易的单人床。可出现在她眼前的像是豪华酒店的标准套房,起居室与卧室完全分离,落地窗几乎占据整个墙壁,还没走到窗前,远方的景物就迫不及待涌入眼帘。脚下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松软舒适,造型简洁的沙发看着就舒服,让人想要赶紧坐上去感受一下。临窗一角是工作台,上面摆着三台显示器。
首先吸引她目光的是卧在显示器前的猫。她当然认得这只憨态可掬的奶牛猫,可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它。
“真是只爱凑热闹的猫。”瓦丽说。
“我觉得它简直具有量子的所有特征,尤其符合测不准原理。”
听上去洛奇不像是在开玩笑。
绕过沙发,瓦丽才看到显示器前摆放的三把类似按摩椅的扶手椅以及固定在靠背上的头盔。
“就这些?”
“别小瞧它们,真正强大的东西往往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洛奇说着,随手将外套丢在沙发上。
还是这么不拘小节。瓦丽撇撇嘴,顺手拿起外套,连同自己的一起挂进隐形衣橱。衣橱里随意挂着几件男装,看上去缺少生活气息。她实在不明白,这些男人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照顾好自己的生活?显然,连永生都没能解决这个难题。
“什么原理?”瓦丽走到那三把椅子旁,目光却不由自主被窗外的景色吸引。
城市就在下方,而且从此处可以看到城市的边界。边界之外是原野,山丘上覆盖着繁茂的葡萄藤,再远处是森林,她就住在那片森林深处。穿过森林,再越过山丘,是海的方向。
良好的视野不仅能开阔眼界,也能开阔思路,即便实验尚未开始,瓦丽的信心已经增加了不少。
“既有身临其境的真实,还能实地检验每个细节,更重要的是,”洛奇拍拍扶手椅,“它能加速实验进程,放大某些局部效果。”
“加速?”
“是的。对于我们来说,加速似乎没什么意义,因为既然一切都是永恒,要加速干吗?但对一个需要尽快获得结果的实验来说,加速意义重大。谁不希望尽快找到死亡的奥秘呢?”
“可我们的实验本身就包含加速啊。”瓦丽说。
“不一样,那是整体放大,无关具体细节。想想看,如果某个细节在时间上与整体不同步,会发生什么?”
“那岂不是人为干预客观世界演变了?”瓦丽问。
“难道你自己的实验是完全客观的?不也是一遍又一遍刷新吗?唯一的区别是,这里是用更科学和强大的程序来完成干预,而个人实验中只能凭个人直觉。”
“算你说得有道理,然后呢,怎么操作?”
瓦丽说着坐进一把椅子里。
柔软的皮革包裹着身体,甚至还能闻到淡淡的皮革气味。毫无疑问,这味道也是刻意留下或者营造出来的,感觉很舒服。
“实验者只需启动自己的模拟生态社会系统,剩下的交给它。”
洛奇坐到瓦丽身边的那把椅子里。
“为什么需要三把椅子,这不是纯属个人的实验项目吗?”瓦丽问。
“为了交流……”
没等洛奇说完,瓦丽就明白了。合法实验者可以把自己建立的世界展示在别人面前,就像从前观赏电影。大家对实验作品进行观摩,提出建议。这里有三把椅子,意味着洛奇至少可以跟另外两个人分享他的实验成果。自己今天初来此地,那么他以前跟谁一起探索过他的那个世界吗?
“我以前从没跟人交流过这个实验。”瓦丽说。
“那是因为你不是合法实验者。如果跟别人的实验对照一下——尤其是熟悉的人——会非常有趣。你会发现,所有时间上接近的实验里,主角都有靠近的趋势——比如你和我,我们各自建立的模拟世界相差很大,那是因为你实验的时间更接近现代,而我却深陷于过去的迷雾中。要是我能赶上你的进程,我猜,两个实验里主角很可能会高度近似。”
说着,洛奇示意瓦丽戴上头盔。
头盔没有分量,柔软的边缘轻轻包裹在额头,没有任何不适感。挡板放下,恰好遮挡住眼睛。
毫无防备,瓦丽降临在系统营造的虚空里。
那是万物初始的混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所有能够称得上是物质的东西都高度凝结在一个密度无限大、空间却无限小的一点。在最初创立实验的时候,瓦丽曾体验过这种令人窒息的感受。
瓦丽稍微推起眼前的挡板,从下方瞄了一眼身边的洛奇。
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似乎已经沉浸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了。
“喂,我要开始啦。”瓦丽轻声说,甚至以为洛奇会听不到。
洛奇点点头。
虚拟世界的天空中浮动着各项数据以及设置界面,瓦丽看到洛奇的手移动到启动按钮处,轻轻按下。
世界似乎忽然停了一下。
接着洛奇的手指移动到一个隐藏的触摸键上,只有通过手指碰触才会激活。此刻它微微闪烁着红光。
外接端口打开将带来潜在风险,是否要强行打开?
一行小字出现在画面中央。
瓦丽猜测洛奇大约要用特定的某个手指进行指纹识别。没等她多想,一片耀眼的白光闪过,无限致密的点爆炸,就像气球开始膨胀,出现了空间,时间也开始了。
洛奇示意她可以上传信息。
瓦丽随身携带了一套微缩系统,说是微缩,与正常模拟生态社会系统并无本质区别,只是数据文件更加精练,便于随身携带。这套随身微缩系统与家里主系统实时连接,确保此处任何改变都会同步到主系统,以确保实验的完整性。
瓦丽触发衣袋里的控制器按钮。她搭建的世界以肉眼不可见的方式与主机交换文件,那些数字信息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演算系统外墙上到处攀爬,然后迅速找到洛奇帮它们打开的那扇小门,没有丝毫迟疑,它们迅速进入洛奇的模拟生态社会系统内部。系统内部的设置原理像是一个个独立的储物盒,进入系统后,这些原本打散的数据包集中到某个开放的小隔间里,迅速完成组装。转眼间,一个微型世界搭建完毕。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之一秒。
坐在椅子上的两个人从头盔眼镜里清晰地看到瓦丽的世界。
街道上,车辆快速移动,行人不多,但不时还是有人走过。城市一角的那个房间里,“洛奇”依旧在沉睡,而城市另一侧房间里的“瓦丽”继续在屋里来回走动。
“开始吧。”身边的洛奇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声。
瓦丽伸出手,触碰到虚空中一个无形的按钮。
房间里,“瓦丽”的头顶有团绿光在轻轻闪烁,这意味着她跟角色的意识传输通道在中断很久后,终于被打通了。这也从侧面证明演算平台确实强大。现在,她可以把自己的想法传递给角色,在角色头脑中生出一个新的意识。由于借助了演算平台,信号会被增强;至于究竟会强化到什么程度,现在也说不准。
洛奇现在遇到麻烦了,你必须想办法。
这就是瓦丽当前想要传递的信息,至于该如何做,她觉得应该让角色自己决定。其实面对眼下这种情况,她也不知究竟该怎么做。
角色分明收到了她的信息,却迟迟没有做出反应。
过了很久,瓦丽叹口气摘下头盔,看来这里的实验也无效。
这是典型的失控与停滞。
6
为了安慰瓦丽,洛奇邀请她一起去顶层喝咖啡看风景,元宝也大摇大摆地跟上来。
启动跟随功能,实验系统能够随时跟着他们移动,一团若隐若现的虚拟空间伴随在实验者周围,仿佛完整平滑的空间出现了某种畸变。偶尔会让实验者产生某种错觉——不知自己究竟行走在哪个世界。
坐在舒适的沙发里、沐浴着从透明屋顶过滤下来的阳光,瓦丽显得很失落。她把那杯咖啡端在手里,半天也没喝一口。她偶尔瞟一眼身边那个若有若无、浮动在空气里的虚拟世界。如果问题不能解决,实验就无法继续;而这种非正常状态持续越久,实验失败的可能性就越大。
“我不记得以前见过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洛奇说。
“那是因为你以前从没关心过我。”瓦丽看也没看他。
“瞧,脾气又来了。我可是一直在尽力帮你。”
“我没说你不帮忙;只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我们再重新梳理一下你的实验。”
说着,洛奇放下杯子,伸手从衣袋中掏出带键盘的迷你终端,一边灵活操作、一边说:“从我的角度看,你的实验其实已经取得了惊人进展。社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分化,这种分化状态即便在现实生活中也从未发生过;这说明实验具备独特性,它是完整而独立的体系。模拟生态社会系统,重点在于生态二字,而生态是个不断变化的概念。最重要的一点,你的实验对象都是当代人,不是咱们祖父母辈,甚至都不是父母辈,他就是我们自己。这可是相当了不起。”
瓦丽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在洛奇目前的实验中,他俩都还没影子呢,更谈不上恋爱了。
洛奇的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
“根据我的计算,实验数据存在两项异常指标。有趣的是,一项能够清楚看到,另一项却是隐性的。”
“那是什么意思?”瓦丽瞪大眼睛看着他。
“意思是说,你的实验中存在一个看不见的隐形元素。”
“我不懂。”瓦丽简洁地说。
“我也不懂,”洛奇挥挥手,“总而言之,它意味着你的实验比你我此刻看到的还要复杂,还存在没有被完整反映出来的部分。也许正是这些微妙因素的制约,才导致你的实验进程大大提前,而且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他俩讨论得正热闹,洛奇发现那个立体影像出现了微妙变化。原先它停留在实验的最后时刻,上面呈现三个独立画面:屋内来回行走的“瓦丽”、昏睡的“洛奇”和一切如常的街道。可忽然间,画面仿佛受到干扰波动起来,三个画面混成一团。之后,当水面波纹散尽,原先运行的实验界面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两个真人大小的虚拟影像——“瓦丽”和“洛奇”并肩站在一起,一脸茫然地看着周围的景物,就像两个地球人一睁开眼,发现身处遥远而荒凉的月球那样。
瓦丽也注意到画面的变化,但她抑制住自己的惊讶,一声不响地盯着他们。
原先的上帝视角消失了,此刻那两个立体影像被放大到一比一的比例,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异常强烈。
“你怎么看?”
每次遇到重大问题,问题越严重,瓦丽就能越冷静下来,此刻也不例外。她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洛奇”和“瓦丽”,头也不回地问洛奇,语气异乎寻常的平静。
“不可思议。”洛奇简洁地回应,“我觉得你终于成功创作出了一个伟大的杰作。”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瓦丽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就好像是写作,写着写着,笔下的故事就脱离了作者的预想,开始具有独立的生命。我应该从现在开始绝不进行任何干预,就让它自我生长,看看最终会发展出什么。没准儿这次我会第一个找到解除那个神秘诅咒的方法。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会不会感谢我?”
“这个进展除了让我意外,还让我嫉妒。”洛奇说着笑了一下。
两个虚拟影像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俩,“瓦丽”甚至拉了拉那个“洛奇”的袖子,似乎在示意他别出声。
“你有什么打算?”洛奇问。
“我没想好。”
“虽说是杰作,但毕竟太反常。我只是……”洛奇斟酌一下措辞,“有些不安,或许我们该暂停一下。”
瓦丽转头看着他,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你什么意思?你知道完成这样一个杰作需要耗费多久吗?正因为它超乎我们想象,所以才更有价值。你们做的那些实验,除了千篇一律地重复,还有什么?如果其他人也像你这么保守,那我们永生永世只能如此存在下去。我可不甘心。”
仿佛他们的声音太大,吓到了那两人,“瓦丽”和“洛奇”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眼前重新出现实验里熟悉的一幕,“洛奇”在昏睡,而城市另一端的“瓦丽”还在屋里走来走去,街道一切如常。
瓦丽和洛奇沉默不语,静待奇迹再次出现,好像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还会出现一些令人惊讶的变化。
果然,系统里,“瓦丽”忽然停止走动,站在原地静静思考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着屋顶某个虚无之处,口中喃喃自语。
怎么办,告诉我怎么办?快!
她似乎在这样问。
或许纯粹是巧合,她仰视的目光恰好对着世界之外的瓦丽,就像她知道自己的上帝就在那里一样。
“虽然我不相信,可她好像确实在对你说话。”洛奇目不转睛地盯着虚拟世界里的影像说。
瓦丽一言不发。
“可惜我们没有合法途径帮到她。”洛奇说。
听到这话,瓦丽如触电般转头看着他。
“怎么?”洛奇茫然地问。
“你说得对,”瓦丽没头没脑地说,“你让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可我什么都没说啊。”洛奇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说了,而且我懂了。”
瓦丽兴奋地靠近他,出人意料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虽然这个吻里不包含任何情欲,但此刻阳光从顶层玻璃屋顶照下,两人身上都感觉异样的温暖。
过了一会儿,洛奇才发现刚才还在脚边蹭来蹭去的元宝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