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传:生命有它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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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出名趁早:天才不是梦

哭给自己看

童年如画,色彩斑斓,一颗童心总是这般澄澈明亮。无论坎坷与平坦,快乐总比苦闷多。没爱过,不懂寂寞,悲也是喜;爱过后,尝到如蜜般的甜,往常欢喜的日子也变得苦闷了。那些洋装点心、弹琴跳舞的幸福日子,就这样不见了。渐渐地,悲伤爬满心头,默然期许的公主梦,也彻底地醒了。

黄逸梵回来的时候,为爱玲建造了一座城堡,她活得像个公主。她爱母亲,母亲竟是这样神秘、高贵、雅致,连同爱玲的生活也变了样。黄逸梵搬走了,爱玲被打回原形,连同那座城堡也碎了,她孤零零地行走在风雨中,却发现,自己早已变成卖火柴的小女孩。当初母亲搬走时,爱玲是高兴的,至少母亲在,她有安慰,有寄托。当黄逸梵跟她说,要去法国学习绘画时,爱玲一颗火热的心才没了温度。黄逸梵是自由的,无论何时,家庭、子女,永远都不会是她的束缚。

那时爱玲住校,母亲临别前去学校看望她。母女二人道别,爱玲把这次离别的场景,化作了文字:“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人就是这样矛盾,一面希望自己被挽留,一面又希望洒脱无羁;一面坚忍与漠然,一面哭给自己看。这时的张爱玲,不过还是个孩子,却在母爱的缺失中,懂得凡事冷漠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她爱过母亲,因为爱过,所以懂得离别的痛。后来,她的作品也总是透露出人性的悲凉与漠然,她很少温情,极少怜悯。在生活里,她也不再喜欢小动物,讨厌一切需要付出感情的东西。

她爱自己,如同母亲一样,不愿被人束缚,纵然胡兰成说她是个无情的人,她仍要走得决绝。她母亲说“心真狠呀”,怕是胡兰成也说过这话吧。可是我们都知道,她并非无情,她会哭,也会伤心难过,只是,那份深情只给自己看。

母亲走了,姑姑还在。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父亲的家,常常去姑姑家。父亲是她所看不起的人。她在《私语》里是这样写的:“有我父亲的家,那里我什么都看不起。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事实上,她的父亲真叫人失望。离婚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鸦片已不能麻木他痛苦的心,他甚至开始打吗啡。他雇了一个专门为他打吗啡的男仆,整日沉浸在死亡边缘。

他的身体和精神日渐衰弱,神经也开始出问题,亲戚朋友知道这件事情后,都不敢上门看他。爱玲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不说话,也不感到害怕。用人给张茂渊打电话,这才把张志沂送到了中西疗养院,做毒瘾戒除治疗。

张志沂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月,出院没多久,全家搬到了延安中路原名康乐村十号的一幢小洋房里。这座洋房离爱玲舅舅家很近,张志沂和爱玲的舅舅都是晚清遗少,都是坐吃家底,都爱吸鸦片。两个人臭味相投,张志沂离婚这件事,丝毫不影响他们的感情。

张爱玲住校,偶尔回家便忙着剪纸、绘图,制作圣诞卡片和新年卡片。她热情而专注,不许人打扰,把自己投入到一方世界去。做得满意,就送给姑姑,寄给远在国外的母亲;做得不满意,就留下来自己看。她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在这里,她是清醒的,看到了世间所有的堕落,可是她不喜欢这里。清醒使人痛,昏昏欲睡不是更好吗?

她大概是不信爱了的,所以遇到感情的事便想到逃离。后来,她与胡兰成分手,与姑姑不再往来,与好友炎樱也断了联系,故人的信寄去一封又一封,她任由那信件在邮箱里落满灰尘。她屡次搬家,躲避着一切人和事,就想搬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小角落。

她尤其记得,母亲带她学钢琴时,跟她说:“既然学琴要用一辈子来练习,那更要爱惜自己的琴才行,每天洗过手才能触碰那些雪白的琴键子,还要经常拿绿色鹦哥绒布去擦,让它锃亮如新才行。”

那时,她也继续学习弹钢琴,但到底不如黄逸梵在时弹得勤了。一个人的世界,有些无聊和无奈。她说过,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内心觉得压抑,面对人和事,总是沉默相待。是母亲让她大笑,也是母亲让她大哭。在灰扑扑的、喋喋不休的私塾先生那里,她得到了一本书,叫作《孽海花》,里面记录了祖父张佩纶和曾外祖父李鸿章的故事。她十分关心张佩纶和李菊耦的爱情故事,闲暇时常常跟弟弟谈论文学。她跟弟弟说:“积累优美词汇和生动语言的最佳方法就是随时随地留心人们的谈话,不管在何处,车上、家里、学校里、办公室里,一听到就设法记住,写在本子里,以后就成为你写作时最好的原始材料。”

她开始喜欢读散落在房间里的各式小报,在豆腐块的文章里释放着内心的压抑情绪。她在家里胡乱寻找可读的读物,然后就翻出一本《海上花列传》来。这本书用吴侬软语写了许多妓女的对白,她读不懂,便缠着私塾先生为她讲解。苏州土话,从一位老先生嘴里念出来总有点怪,常常逗得爱玲哈哈大笑。她慢慢地喜欢上了这本书,后来还将这个故事翻译成了英文和普通话。

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压抑本身,她爱了,亦恨了,可笑过哭过之后,终究只剩下一片寂寞。她开始幻想未来的生活,她渴望中学毕业后去英国读大学,她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她要周游世界,要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许是与父母的情感纠缠了太久,她终于想明白,她要的是干脆利落的人生。她讨厌没完没了的痴缠,她宁可不付出,宁可自断所有牵挂,哪怕满身是伤,也要断得干脆。

她不是无情,只是因为曾受过伤。只是,一个人的伤口,有必要拿给外人看吗?你的一个转身,她已满身是伤,她偷偷地藏起流血的伤口,待你走后独自舔舐。你以为,她无情、冷漠,其实,那哭给自己看的满身伤痛,你只是看不到罢了。

要比弟弟强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那些自以为过不去的坎儿,随着时间都淡了。时间,也是最残忍的毒药,你的伤口刚刚愈合,它却把你推向另一个岔路口。尽管这样,依然要含泪饮下,因为那看似有选择的路口,往往是一条又一条的死路。你能走得通的,只有早已被人安排的那条。哪怕你已山穷水尽,亦不会有转弯的机会。

爱玲自入学后,过着寄宿的生活,周末或放假时才会回家。尽管她不喜欢父亲的家,还是喜欢与父亲聊天的。她喜欢两个寂寞的人,在烟雾缭绕中谈文学,还喜欢把自己写的文章拿给父亲看。

小的时候,爱玲立志要比弟弟强,那时她太小,无力证明自己。当她迷上写作,她的作品总能得到父亲的夸赞。二十岁那年,她的一篇小说《不幸的她》发表在了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文章不长,仅有一千四百多字,情节也相对稚嫩,但是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无疑证明了自己的天分。《不幸的她》是一个纯洁美好的女性被毁灭的故事,面对命运,女主只能逃离,如浮萍般度过一生。

“我不忍看你的快乐,更形成了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这支孤独冷艳的笔,借小说写出了她与母亲离别时的愁绪。那时的张爱玲,早已习惯别离,人生聚散,她亦能藏起泪珠,淡漠应对。

许是黄逸梵的离开,让张志沂越来越寂寞。他为了打发寂寞,常陪爱玲逛街、买点心,还给她讲解有关戏剧的知识,云板、响板、新剧、旧剧等。八岁时,爱玲爱上了《红楼梦》,央求父亲把这本书送给她。在圣玛利亚女校那几年,她最为钟情的是研究《红楼梦》,和父亲谈论最多的也是《红楼梦》。后来的张爱玲,每隔三五年就要重读一遍《红楼梦》,她曾说:“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红楼梦》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红楼梦》再好,也有它不完美的部分。张爱玲一生有四大恨事:“人生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鲥鱼多刺;(三)曹雪芹《红楼梦》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她爱上写作以后,写过一部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这部小说分为上下两册,故事是将古典人物现代化,并对世态狠狠地做了批判。张志沂读完,对她的小说赞叹不已。令张志沂赞叹的还有爱玲发表在《国光》刊物上的《霸王别姬》。这篇小说写的是项羽失败时,穷途末路而身亡,而这位叫虞姬的女子未卜先知,在项羽还没有完全失败时,决绝地选择自我了断。

“虞姬,我们完了。看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做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

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听不懂的话:“我比较欢喜这样的收鞘。”

这一年,张爱玲十七岁。她的文字成熟老辣,人生早已被她看得透彻。汪宏声先生夸她说:“说爱玲的《霸王别姬》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注:应为《楚霸王自杀》)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应该好自为之,将来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爱玲做到了,她做到了比弟弟强。人人夸她是个天才,可她知道,她为了这个天才梦努力过。她从小熟读《红楼梦》《老残游记》《醒世姻缘》《金瓶梅》《海上花列传》《二马》《离婚》等作品。另外,她还喜欢鲁迅的《阿Q正传》,巴金的《家》,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除此之外,对于外国文学《战争与和平》《消失的地平线》《琥珀》等,更是十分喜爱。她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张爱玲也没有意外。她从小耕耘文学这片天地,在学校发表数十篇文章,这是她人生中的积累,为日后大红大紫做着准备。她爱读书,中学时就已近视,戴上了一副淡黄色镜框的眼镜。她个子高、清瘦、朴素,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她不美丽,她的才情却不得不令学校的同学欣羡。

除了写作,给学校刊物投稿外,她不参加任何诗会、歌团。她不喜与人亲近,给同学的印象是骄傲又淡薄。她天资聪颖,各科成绩都是甲或A,惹得同学们有赞赏,有羡慕,更有一些小嫉妒。

她写过一篇小说《牛》,讲述了禄兴娘子失去一切的故事。禄兴娘子家里有一头肥硕而壮实的牛被牵走了,接着她那只分量十足、亮晶晶的银簪子也被卖掉了,后来她挨饿受冻攒钱买下的小鸡被当成借牛春耕的租金,最后禄兴娘耕田时被牛顶死了。爱玲这篇小说的风格保持了一如既往的苍凉感。

“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飞去。”“缺少了吱吱咯咯叫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这篇小说,似乎不符合她的年龄和家庭背景。她出身名门,从小由保姆照顾,农耕生活于她而言太过遥远。不过,在民国时代,农耕文明是十分普遍的,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每天有各种悲剧故事上演,却极少有人关注他们的落寞与悲凉。花样年华,青春年少,正是人生好时节,看到的该是青山碧水,诗情画意的人生。可她,偏感叹人生稍纵即逝,感叹美人迟暮。

这与她的经历有关。黄逸梵走后没多久,她还没过几天安静日子,父亲张志沂再次不安生了。

1933年,上海房地产大热,张志沂的房产升值不少,有了钱,之前的亲戚开始上门。他们给张志沂找了一份工作,给银行买办孙景阳做助理。孙景阳看他家境不错,便把孙用蕃介绍给了他,他动了再娶的念头。

张爱玲住在学校,对父亲再娶的事并不知情。周末时,她去姑姑张茂渊家,姑姑轻轻地说:“你父亲最近要结婚了。”

那年爱玲十四岁。对于听到这则消息的感受,许多年后,她写进了《私语》里:“我父亲要结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诉我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阳台上。我哭了,因为看过太多关于后母的小说,万万没想到会应在我身上。我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阑干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见爱玲哭了,张茂渊淡淡地劝她:“那都是大人的事,总不能让你父亲以后就不娶吧,不老不小的,屋里没个说话的女人也不行。”

父亲离婚,没同她商量过;父亲再婚,亦没听过她的意见。不是她太绝情,是她早早便知人生许多事没得选。一切,只能留给时间,待她慢慢长大——大到,可以挣脱牢笼;大到,可以为自己遮风避雨。

世事无奈,百转千回,走过去了,就好了。

后母的不满

世事飘忽,人海沉浮,无论是谁,都不是一帆风顺的。苦难总在趁人不备时,悄悄地爬上命运肩头,你哭过,闹过,挣扎过,最后还不是把一切交给流年,任它随风而逝。

1934年夏天,张志沂和孙用蕃在礼查饭店订婚,半年后在华安大楼结婚了。张爱玲和张子静参加了父亲的婚礼,她和姑姑、表姐坐在一起,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将来是否也会嫁人,给她找一个后爸?如今,母亲又在哪里,过着怎样逍遥自在的人生?父亲迎娶的这位后母,又是否如同小说里写得那般蛇蝎心肠?

她不得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住校,不用日日与后母朝夕相处。

说起孙用蕃,也是大家庭出身。孙用蕃的父亲孙宝琦有一妻四妾,生有八子十六女。孙用蕃是孙宝琦的第七个女儿,结婚时已三十六岁。婚前,张志沂以为她是个干干净净的女子,婚后才得知,她有“阿芙蓉癖”(即鸦片瘾),因此耽误了婚事,难以与权贵子弟结亲,这才嫁给了他。

孙用蕃和名媛陆小曼是至交,她们两人都爱吸鸦片,所以被称为是一对“芙蓉仙子”。张爱玲也曾参加过她们的聚会,只是她后来从未提起过陆小曼。许是爱玲对后母印象不好,对陆小曼也多几分憎恶吧。当时陆小曼红极一时,多少男人捧她在手里,多少女人败在她的风情之下,她写文章批判终归是与自己有仇。

后母进门,家里换了房子,她认为康乐村十号洋房太小了,劝张志沂搬家。张志沂租下二伯父的别墅,不管租金是否承受得起,孙用蕃始终认为这样是有面子的。

这套别墅,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后来分家产时,已落户二伯父名下)。之前的事,她没有任何记忆,当她再次回到这个家,才知它承受了太多的历史印记。那一个个家族故事,一位位历史名臣,原来都与这座老洋房有关。只是,她很难喜欢这个家,这比之前父亲的家还令人窒息。

孙用蕃是一个精明的女人,治理家务更有手段。她不但管着日常开支,家中用人也做了调整,她辞退了原来的老用人,从娘家补了一些新的进来。在嫁进张府之前,她听说爱玲跟她身形相似,便带了两箱衣服送给她。那衣服料子上乘,剪裁得当,但张爱玲却始终认为这是后母的施舍,是侮辱。她在《童言无忌》里写道:“有一个时期在继母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

对于这件事,张爱玲选择不原谅。她有着自己的骄傲和自尊,怎能被这样的女人践踏?任是委屈与不甘,她都没得选,只能靠一支笔,批判曾经过往,给她传奇的一生添些跌宕情节。最让张爱玲感到悲哀的是父亲变了。父亲和后母过着骄纵奢靡的生活,对于她的学费却克扣起来。张爱玲记得,每次向父亲要学费,总是得不到回应:“我站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

在这个家里,她失去了最后的尊严。骄傲如她,这种伤害无疑是不能被原谅的。不是她不爱父亲,明明是父亲不爱她了。即使这样,她还是要固执地走下去,她所能做的,是努力完成学业,让自己更加优秀独立。

张爱玲对这个家,越看越厌烦了,后母常常折磨何干和张干,连她的弟弟也变了。她在《弟弟》文章中写道:“有一次放假,看见他,吃了一惊。他变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租了许多连环画来看。我自己那时候正在读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认为他的口味大有纠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是晃一晃就不见了。大家纷纷告诉我他的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我比谁都气愤,附和着众人,如此激烈地诋毁他,他们反而倒过来劝我了。”

张爱玲的气愤,弟弟张子静是不在乎的。他在这个家里处处受欺负,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且不说张爱玲生气,有一次在饭桌上,因为一点儿小事,父亲打了弟弟一巴掌,弟弟面无表情地收拾着震落的饭粒,继续吃。爱玲十分心疼,用碗挡住脸,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后母看到了,冷嘲热讽地说:“这孩子真奇怪,他没哭,你倒哭起来没完了。”

她束手无策,羞辱万分,扔下碗筷,冲进浴室里,看着镜子里哭泣的脸,咬牙发誓:“我要报仇,有一天我一定要报仇。”

再多的愤怒与不甘,都要闷在心里,就像她一心报仇,还不是偷偷躲进洗手间。她说过,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她一个人的时候,便身处阴暗,这使她清醒,知道自己日后要如何活。

仔细想想,你我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越是在艰难困苦中,便越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谓的苦楚,不过是事与愿违罢了。张爱玲在“阴暗”时刻,渴望中学毕业后到英国读大学。母亲黄逸梵为了她出国留学的事,特意赶回了上海。她托人找张志沂谈判爱玲出国的事,张志沂却避而不见。

母亲为她归来,自然是高兴的。这时的张爱玲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她满身书卷气,个子高高瘦瘦的,即使被丢至角落,也是最独特的那一个。黄逸梵此次回来,浪漫迷人的欧美气息更浓了。她跟爱玲讲述国外的生活、风景、建筑、艺术,这些都令爱玲神往,她出国的念头越发重了。

张志沂迟迟不见黄逸梵,出国的事只好由张爱玲去说。母亲劝她,凡事都要忍耐,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后母,在父亲面前也要顾及一些。当张爱玲把出国这件事告诉张志沂时,他大发脾气,认为她受到了别人的挑唆。

“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爱玲真是受够了。她没说什么,干脆利落地走掉了。此时,淞沪会战爆发,他们每天躲避日军炮火,黄逸梵担心爱玲,派人把她接到了伟达饭店。那段时间,爱玲和表妹黄家瑞住在一起,黄家瑞说她是一个既热情又孤独的人。和姐妹们一起玩时,爱玲放得开,聊天时更是嘻嘻哈哈,可后来,爱玲情绪很低落,不爱说话了,偶尔说上两句,也总是细声细气的。大多时候,她常拿个本子侧脸看人,给人画素描,不然就低头写小说。

除了画画和写作,她不做别的事。

假装冷漠,故作坚强,实则她早已遍体鳞伤。假如可以,她多想逃到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被遗忘地活着。她无须向亲人伸手,也无须面对尖酸刻薄的后母,可惜没有假如。

那么只好真冷漠,真坚强,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不争朝夕,不争短长,任你是悲,是喜,是伤,在她都无关痛痒。

逃离张家

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便再也无法回头;有些裂缝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和好如初。都说血浓于水,可是为什么有些亲情,只能彼此伤害,淡漠无情?战火硝烟,江湖风浪,都算不了什么,唯有那伤人的情,比战争还要可怕,比洪水猛兽更令人绝望。所有的所有,只能与它挥手告别,把它封锁进一个叫过往的地方。爱恨情仇,跌宕人生,一个转身,再也不见。

有人说,张爱玲是爱过她的父亲的,她的小说《心经》写的是关于恋父情结的故事,折射出了她对于父亲的依恋和爱。后母嫁入张家前,她和父亲谈文学,看父亲半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虽说怨过他的不争气,可那份迷醉与沉溺,她是心疼过的。当后母进门,她的父亲彻底变了,子女在他眼里仿佛成了一个花钱养育的累赘。他的钱,大把地花在鸦片上,用牺牲她的前途作为代价,贪图那一时的享乐。

她只好求助母亲,一连两个星期都跟母亲住在一起。当外面乱世纷扰平息,她极不情愿回到父亲的家中时,后母阴沉着脸坐在客厅,劈头就问:“怎样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

张爱玲无奈,只好跟后母说,她跟父亲说过了。后母恼了:“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说完,后母刷地打了张爱玲一巴掌,爱玲本能地想要打回去,被两个老妈子拉住了。后母看她有还手架势,煞有介事地跑上楼,大叫:“她打我!她打我!”紧接着,父亲匆匆赶下楼,不问青红皂白,对她一阵拳打脚踢。

“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磁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他上楼去了。”

张爱玲在《私语》里记录了当时的场景,她不惜笔墨写父亲打她时的愤怒,无疑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羞辱,而她对于父亲仅有的一点儿爱,在这场战争中荡然无存。她不甘心被打,她要上报到巡捕房,她像一只愤怒自保的小兽,只想守护住最后一丝尊严。父亲知道后气炸了,拿起一只青瓷瓶子朝她的头扔过去,他没砸中,青瓷瓶碎了一地。

张爱玲哭了,哭得泪如雨下,哭得伤心欲绝。一整天,她没有走出房间,眼泪似乎淹没了楼下的房间,连空气都带着眼泪的咸湿味。

何干担心爱玲,把这件事告诉了姑姑张茂渊。第二天,张茂渊和爱玲的舅舅黄定柱去说情,后母一见便煞有介事地说:“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张茂渊开口,张志沂从烟榻上跳下来,拿着烟杆朝她的头砸去,姑姑脸上砸出了血,眼镜也碎了,住进了医院。

张茂渊想报巡捕房,又觉此事为家丑,闹得太大实属丢脸,便放弃了反抗。她发誓说:“以后绝不踏进你家的门!”

张志沂发疯了,像一只浑身是刺的野兽,谁来招惹他,便要用他全身的刺去刺伤别人。孙用蕃还是不满,挑拨地说:“既然人也得罪全了,不如将他们都打骂得服服帖帖,弄怕了才好。若服了半拉子软,这帮子人定会接着惹出事端来,到时白白出了学费不说,还会没完没了地找到头上来,是极麻烦的事。”

一个人被压抑得太久,好不容易找到了发泄的机会,又怎么能放过?张志沂这些年不得志,事事不顺心,处处遭人不满,从没有过主动权。如今,在张爱玲身上,他发现可以控制她,在她身上找到自尊,找到做父亲的威严,他必须让她彻底臣服于他的权力之下。

第二天,张志沂便把张爱玲软禁了起来,扬言:“你若再惹事端,必要用枪打死你。”

这一囚禁,就是大半年。这大半年,她备受煎熬,在这座她出生的老宅里如同死去一般。曾几何时,血脉至亲也变得这样疏远,这样冷酷无情。她知道父亲不可能打死她,但她担忧,假如关上几年,便会错过上学的最佳年龄。她想要逃跑,整日锻炼身体,保存体力。

那囚禁她的小屋阴暗潮湿,她想要一个健康体魄的愿望没能实现。张爱玲病了,得了严重的痢疾。她躺在灰蒙蒙的床上,等待着外界的人记忆复苏,想起这世间还有一个她。她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年月,只觉得病了太久,要死去了。张志沂没有忘记她,背着孙用蕃亲自给她扎针治疗,只希望她能好起来。在张爱玲的文章中,她记录了被囚禁的这段往事,唯独不愿意提及父亲为她治疗这件事。后来,张子静在写《我的姐姐张爱玲》时,刻意讲到父亲并非那般无情。

其实,她是死心了,如同这个人不复存在了。治与不治又能如何,什么都改变不了。当下,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逃离这座老洋房,逃离父亲的魔掌,逃离这带着令人窒息的过往。她在病中,依然渴望着自由。她望着窗外的白玉兰,那一团团大白花,只觉得像黑夜下脏兮兮的绢帕,在树上垂死地挣扎着,既丧气又邋遢。

哀莫大于心死,心境不同,连花也丧气了。此时的良辰美景,如同华美的生命,终究是蚤子多。她要拿起手中的喷雾剂,杀死这些扰人的蚤子,逃离这令人不堪的地方,逃到光明的地方去。

即使垂死,也要挣扎,如同那窗外的白玉兰,挣扎过后,大美的春天便来了。逃离,逃离,逃离……

她说什么也要逃走!

回到母亲怀抱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这语出天然的诗句,放在人生绝望时再贴切不过了。走过一重重山,一道道水,以为再无路可走,转眼间却看到了一个小村庄。绝而复出,无而实有,能被收留的地方都是家,于是以为,那唯一的希望再不会破灭。却也忘记了,人生本不平坦,走过柳暗花明之后,还不是要再去翻一座座山,蹚一道道水?

逃离张家,是爱玲唯一的希望。她被囚禁了太久,黄逸梵也在想办法拯救她。张志沂打过吗啡,懂得如何注射,爱玲得了痢疾后,他一直亲自给她治疗。她的身体渐渐好起来,能扶墙下地,何干心疼她,偷偷给黄逸梵打电话。

黄逸梵三思后,让何干传话给爱玲:“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她不反悔,她知道,家里钱进钱出,终究不是她的,将来也不一定会轮得到她。她必须出去,尽一切可能求学,这才是她的出路。

一个寒峭的冬夜,张爱玲终于找到了机会。她趁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她摸着走到铁门边,拉开门闩,打开那道门,当机立断,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她一点儿都不后悔,甚至欣喜若狂,不相信自己已站在人行道上。

“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自由,自由,假如没有囚禁,永远不懂自由的可贵。此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只出笼的鸟,母亲给了她羽翼,她懂得如何飞翔。

她对那座老宅,没有再见,没有不舍,没有一步三回头,心似发出的箭般只想回到母亲的怀抱。近半年的囚禁时光,让她发现,其实一个人原来没什么,只要一间屋,一碗清粥,几本心爱的书,就能安然地活着。如果她选择孤独一人,纵然世界花团锦簇,与她又有何干?离开父亲,跟着母亲,她没有失去,没有。她无须悲伤,无须悔恨,只求未来的路能一帆风顺,事事如意。

张爱玲义无反顾地投奔,无疑是给母亲雪上加霜。母亲没有工作,没有收入,靠吃家产过活。这里的日子,不似父亲那边衣食无忧,有保姆照顾。那时,姑姑因为炒股票损失惨重,汽车卖了,司机和用人也都辞退了。她们三个女人,凡事都要靠自己,再不是曾经风光又高贵的富家小姐了。

张爱玲在艺术上是天才,写作、弹钢琴、绘画,一教就通;在生活上,却是一个白痴。她不会削苹果,不会洗碗筷和衣服,不会收拾房间……她甚至不愿意与人接触,在社交场合常常闹出令人尴尬的事。

她从小被保姆照顾得太好,以至于现在没有生存能力。没多久,黄逸梵对爱玲的愚笨恼火了,气呼呼地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也不愿意看见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母亲不再温柔,竟变得像父亲这般无情。她迷惘了,甚至怀疑母亲为她所做的牺牲到底值不值得。在生活面前她自卑,没有一点儿反驳的勇气;在艺术上却又如此自傲,下笔稳、准、狠,语言是何等的犀利,不依不饶。

“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里去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在《私语》里,张爱玲记录了被母亲责怪时的心情。她以为,走过山重水复,一定能换来柳暗花明。其实,这世界上并没有事事顺心。面对困境,她哭过,闹过,绝望过,可最终还不是一样要一步步走下去。她大概不会哭了,在父亲那里已流完了所有的眼泪,留下的,只有云淡风轻,对情和世事的漠然。

母亲给她两条路选择,她说:“如果想早早就嫁人,那不必读书,可以用学费来打扮自己。若继续读书,就没余钱买衣服了。”

嫁人是行不通的,而且她从没想过放弃学业。她仍然想要出国留学,将自己逃得远远的,谁也寻不见。她能穿灰旧的衣服,过最简单纯朴的日子。她尽量节省费用,还是逃不掉向母亲要钱。在《童言无忌》里,她写道:“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了我的爱。”

其实,张爱玲所求不多,只求平平安安地出国留学。母亲在窘境中,也满足了她的要求,只是黄逸梵对爱玲的屡次失望,让爱玲对母亲也失望了。她不再渴求情感,只想尽早独立,去学习,去拿文凭,去发展自己的天才。

为了出国留学,母亲下血本找了一位犹太裔的英国老师为她补习数学,这是她不擅长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钻研。好在她中文底子尚好,无须花太多时间用功苦读。父亲、母亲,她暂且不去想了,一心扑到了考学上。

1938年,张爱玲以远东区第一名被英国伦敦大学录取了。她天资聪慧,不负所望,总算对得起母亲了。眼看多年以来的留学梦就要实现,可老天偏要绝她的路,一场战争的爆发,令她无法前往英国,只好改去香港。

梦虽然碎了,可好在还有一条路可选。就像她的母亲,虽然对母亲的爱消失了,可终究算对得起她。爱或不爱,有什么两样,还不是要日复一日地熬下去。不一样的是,爱了,就会有期待,也便有了失望与绝望。与其如此,不如不爱,反而能云卷云舒,过薄荷般清凉自在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