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之议的三天,每日例行朝会因此暂停,昊帝御驾亲至麟台,并由湛王率百官旁听参议。
钟鼓钦钦,韶乐宏扬,名士学子泱泱齐聚,鸿儒俊才举袖如云。千百之众,皆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之下进退如仪,各陈己见。
湛王代百官上言,巧妙引导,指点经纬。昊帝虚位求贤,恩威并施。原本颇具火药味的对立在这样的暗牵明引之下,变成天朝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一场畅开言路、广纳谏议的大朝会。
三天议论,各家之言百花齐放,异彩纷呈,不少颇具才华的士子脱颖而出,崭露头角,即刻便获重用,在士林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鸿胪寺卿陆迁临场而作《麟台赋》记此盛事,华赋文章,纸笔相传,天子威穆,维烈四方。
帝曜二年春,昊帝正式下诏重新修订科考例制,依据中枢六部所需,开六科取仕之路,废文试题制限定。
同月,诏令天下,广招贤才,并允许异族有识之士入朝为官。
天朝自此盛开明之风,更加亲融四域,在许多昏庸贪婪之臣因亏空而被纷纷淘汰出局的同时,一大批年轻有为的臣子为中枢注入了新鲜血液,朝堂之上,风气焕然一新。
七月仲夏,湛王寿辰,宫中除了例行丰厚赏赐之外,另比往年多了一卷御笔亲书。
夜天湛在烟波送爽斋展书而阅,上面是皇上峭拔有力的笔迹——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抬眼望,闲玉湖上风清云朗,碧荷连天。
是年秋,历经三朝的宰相卫宗平因贪弊案获罪入狱,亲族门人皆受牵连。一夜之间,四大士族之一的卫氏门阀颓然崩塌,昔日朱门画堂,而今只余黄叶枯草,秋风瑟瑟。
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长,灯火昏冥,勉强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栏之后,卫宗平囚服散发,形容委顿,再不见权臣风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牢房前。随着铁锁咔啦啦的响声,引路的牢子讨好地躬身下去,对身前的人道:“凤相请。”
凤衍锦衣玉带,负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面带笑容:“多日不见,卫相近来可好啊?”
多年的宿敌了,眼前天壤之别的境地,凤衍那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卫宗平抬了抬眼,并无激烈的反应,不过冷笑了一下:“有劳凤相挂念。牢狱不祥之地,敢问凤相屈尊前来有何贵干?”
凤衍笑道:“这么多年的同僚共事,老夫是该来看看的,何况刚刚得了个消息,特地来告知卫相一声。”
卫宗平道:“不知何事竟劳动凤相大驾?”
凤衍道:“今日中宫有旨,湛王妃私通宫闱,多行悖妄之事,废为庶人,发千悯寺为尼。湛王领旨废妃,干脆得很啊!”
卫宗平眼角青筋猛跳,卫家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连日后翻身的机会也彻底丧失。这几日来,他在心中将这灭顶横祸反复琢磨,骤然就在此时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湛王显然不仅是知道了殷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而且,他已经与昊帝联手了。
这个念头让卫宗平怔在当场,凤衍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欣赏着卫宗平的每一丝神情,十分惬意。不料卫宗平突然看着他仰首大笑,花白的胡子颤颤直抖,笑得凤衍略微恼怒:“你笑什么!”
卫宗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原本暗无精神的眼中猛地生出一丝精亮,俨然仍是往日与他分庭抗礼的宰辅之臣,“我笑你自以为是。凤衍啊凤衍,我们两个斗了三十几年了,谁也占不了谁多少上风,你我心里都清楚,你以为我真是败在你的手中吗?”
凤衍袖袍一拂:“手下败将,还敢大言不惭,如今你已是阶下之囚,还有什么可说的?”
卫宗平道:“你别忘了,这天下归根到底是姓夜。敢问凤相与皇上,难道近得过皇上与湛王兄弟之情?百年士族风光将尽了,今天是一个卫家,明天就是凤家,我不过先行一步,在前恭候凤相。”
凤衍似乎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皇上与湛王?哈哈,看来你真是糊涂了。卫家之后,是殷家、靳家,凡是与我凤家作对的,早晚都是这个下场,就算湛王也一样。”
卫宗平眯了眼睛打量凤衍,半明半暗的灯影下,扫除对手后的自满与手中滔天的权势在凤衍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可一世,换作三十年前凤家鼎盛的时候,卫宗平都没有见过凤衍这种表情。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卫宗平唇角噙着莫明所以的笑,凤衍显然低估了昊帝,就像他也从头到尾低估了湛王。这两个人联手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有些难以想象,想必即使没有殷皇后的事,卫家也难逃今天的结局,凤家就更不会例外。不过他现在乐得装糊涂,在对手欣赏着他落败窘态的同时,他也满意地看着对手逐渐走向相同的结局。
秋夜深静,白露轻寒,流光飞转的宫灯下,卿尘青丝半绾,以手支颐,正看着面前几串水晶灵石。
七色碧玺、冰蓝晶、月华石、紫晶石、血玲珑、幽灵石、金凤石,她将那串黑曜石也放入其中,轻声慨叹。转眼多少岁月已往,那一串串晶石似乎穿连着她在此经历过的点点滴滴,虽然悲欢离合不尽相同,但对她来说都别有含义,如那串冰蓝晶,如那串幽灵石。晶石中仿佛沉淀了记忆的痕迹,当触摸到的时候她会想起一些人,一个微笑,或者一句戏语,那跨越了千年的相逢,抑或是,离别。
三生之后他们是谁?三生之前他们又是谁?轮回之中她与他们生命的交集深深浅浅,流转不休,不知始于何时,不知止于何处。
心口又有些隐隐作痛,她并不喜欢这种虚弱的感觉,但却早已习惯。习惯了做凤卿尘,习惯了做他的妻子,如果真的能陪他一生一世,那便不枉这人生一场,想必他也是愿意的。
正独自出神,肩头一暖,夜天凌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寝宫,自后面将她环住,“想什么呢,我进来都不知道?”
卿尘仰头看他:“想你。”
夜天凌问:“想我什么了?”
卿尘道:“没什么,就是想你。”
夜天凌淡淡笑说:“我说怎么刚才总静不下心来,原来是你作怪。”
卿尘轻轻一笑:“是我,怎样?”
夜天凌挑了挑眉梢,笑着挽她转身。这时外面碧瑶禀报了一声,侍女们像往常一样奉了皇后每天该用的药进来。金盘玉盏,药香微苦渐渐散了满室,将秋夜中清风的气息、殿中安宁的淡香都盖了过去,莫名地便在卿尘心里牵出一丝难过的情绪。
她对着药盏发了会儿呆,慢慢将药喝了下去,秀眉微锁。待侍女们都退出去后,夜天凌见她许久不说话,问道:“怎么突然愁眉苦脸的?”
卿尘垂眸道:“我以后不喝这药了。”
夜天凌道:“为什么?”
卿尘道:“喝了没有用,我不喝了。”
夜天凌原本含笑的眼中微微一滞,却温声道:“谁说没有用,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他坐来她身旁,抬手拢住她的肩头,隔着衣衫她单薄的身子不盈一握,却是比先前更见消瘦。
卿尘不看他,有些任性地重复道:“我不喝了。”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复又一笑,“好,你说不喝就不喝了。”他眼底倒映着烛火的微光,清淡而柔和,却有一抹寂然渐渐沉淀在那幽深之中。
“四哥。”过了会儿,卿尘叫他,他却好像没有听到,“四哥?”
“哦!”夜天凌似乎从某种思绪中突然被惊醒,答应了一声。
卿尘轻声道:“这药里,一直用的有麝香。”
夜天凌不解,以目相询。卿尘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他面露恍然之色,“那也不能停了药。”他低声道。
“停了也无妨的。”卿尘道,“是药三分毒,多用了也不好。四哥,我有分寸。”
玉枝宫灯淡淡的光影下,夜天凌眸光深邃,凝视于她,随后点点头,道:“刚才说了,都依你。”
迟迟钟鼓,耿耿星河,夜已三更。
安静的寝殿中银烛低照,画屏朦胧,龙榻凤衾,明黄绡帐层层低垂,四处无声。
卿尘早已枕着夜天凌的肩头沉睡过去,而夜天凌却一时无眠,独自望着帐顶出神。隔着夜里薄薄的微光,卿尘的脸色极淡,似乎破晓前一抹月痕,渐渐要隐去在天幕的底色中,柔弱而苍白。方才她任性地说不想再吃药,他原本绝不会答应,但就在触到她眸光的那一刻,却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在一起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去到哪里,他都陪着她便是,只要她觉得开心,他倒并不很在乎其他,生生死死,也都无妨。
他淡淡笑了笑,闭目歇息,半睡半醒间听到外面突然传来阵嘈杂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很快便听帐外晏奚低声道:“皇上。”
卿尘夜里向来睡得浅,被这样惊动,早已醒来,夜天凌转身问道:“什么事?”
晏奚的声音隔着帷帐听起来,有些遥远和飘忽,“福明宫刚才来人禀报,太上皇……怕是不成了。”
静垂的罗帷霍然被掀开,晏奚低着头看到一角雪色单衣飘掠过眼前,上面暗绣的飞龙云纹在鎏金灯下一闪,落回榻前背光的低影处,是皇上猛地坐起身来。
然而再没有什么动静,晏奚等了会儿,抬一抬眼,“皇上?”
“知道了。”就这么三个字,晏奚看到的是一张清冷平静的脸,恰似更深夜沉,秋风露重。
帝曜二年秋,太上皇崩于福明宫。
秋雨成幕,已经淅淅沥沥下了整天。雨水急急,洗过翠瓦碧檐,垂落细流如注,沿着玉石琼阶上的瑞雕祥纹倾泻而下,天地间一片飘摇的雨色,红墙金殿,依稀可见。
偌大的福明宫中,连雨声也渐暗,孙仕低头垂眸走过那道漫长曲折的回廊,玄衣墨袍犹如天低处黑沉沉的深苑,没在蒙蒙雨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偏殿幽深,转进去宫灯点点,雨意氤氲如雾。深碧似墨的罗幕之后,淡淡人影绰约。前面引路的碧瑶轻声禀报后,退出殿外,孙仕有些吃力地俯身跪叩下来。
帘幕拂动,玉环声轻,眼前落来一袭淡墨色的广袖,示意他免礼,一阵沉静的木兰清香飘下,如这秋雨的气息。
看着孙仕一头苍苍白发,行动迟缓,卿尘心里五味杂陈。不过几年时间,一转眼的空隙,生老病死,各有各的归路。人去灯灭,不知九天黄泉再相见,都是个什么境地,那一代的爱恨,可有了终了?
“为太上皇守了这么多天,委实辛苦你了。”
孙仕低垂眼帘:“伺候太上皇,本便是老奴分内的事。”
卿尘轻叹道:“你跟了太上皇三十几年,不曾有过半分疏漏,皇上和我都念着你的忠心。如今太上皇殡天,你年纪也大了,也是时候该歇一歇了。”她转身,执了凤案之前的玉壶清酒,缓缓斟了一杯。酒色冰澈,在碧玉盏中漩起流转的縠纹,碧色渐浓,沉淀成一泓幽暗平静。
深深浅浅的雨声穿透幕帘灯影传来,在殿中沉下濛重的湿意。这结局在当初凌王迈入清和殿的那一刻便早已落定,孙仕没有任何惊惧,弯腰接过酒盏,复又叩首:“老奴谢皇上恩典。”
“孙仕,”卿尘在他将酒盏举到唇边的时候静静地道,“喝了这盏酒,自会有人送你出宫,今后你便将这大正宫忘了,将自己也忘了吧。”
孙仕手一抖,本来死寂的脸上突然生出了震动:“娘娘……”
“酒是皇上赐的,去处是我给你的,从此以后,你好自为之。”
孙仕将酒盏放了下来,抬头只见到一双淡定的眸子,蒙蒙如烟湖深远,手中已是微微颤抖:“老奴在大正宫过了大半辈子,该活的都活过了。太上皇偏居废殿,娘娘一直多方照拂,老奴早已感激不尽,娘娘何苦再为了老奴这条贱命违拗皇上的意思,老奴如何受得起?”
卿尘浅淡一笑:“你不必担心我和皇上。我和皇上能结连理,也是你当年尽了一份心力,我并没有忘记。既然大半生都耗在宫里了,日后便换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些清静的日子去吧,便算是我谢你那份成全之情。”
孙仕眼中老泪难禁,一时语声哽咽:“多谢娘娘仁慈。老奴已是风烛残年,也再没有什么能为娘娘效力的地方了,但有样东西娘娘或许以后用得着。”他抖着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金丝锦囊,奉给卿尘。
卿尘疑惑,接过来打开,里面封着一道朱墨御旨,其上赫然压着天帝的龙玺金印。她看过内容,周身渐生凉意,这是一道节制皇权的密旨,若昊帝行为有差,凭此可行废立之举,上面的日期正和天帝的传位诏书一致,想必是同日所书。她压下心中震惊,缓缓抬眸:“这是太上皇的手书?若没有今天,你打算怎么办?”
孙仕怅然道:“贵妃娘娘故去之后,太上皇自知不久于人世,将毕生的心愿都寄托在了皇上身上,只是皇上毕竟有一半柔然族的血统,太上皇不能不顾忌万一,所以,当日是留了两道诏书。不瞒娘娘,皇上对太上皇绝情至此,老奴曾想过要设法将这诏书交给湛王,但太上皇一直不曾应允。娘娘知道,太上皇虽言语困难,可他心里清楚,直到弥留之际他都认得老奴。太上皇到底都惦记着贵妃娘娘,现在好了,太上皇终于又能见着贵妃娘娘了。事到如今,这道诏书对老奴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便请娘娘收着吧。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皇族宫闱,恩宠无常,或者什么时候娘娘能用上也说不定。”
卿尘将那诏书收好,重新放回锦囊中,徐徐步下案阶,走向近处的寂静燃烧的灯烛。
琉璃金灯在青石地上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她背对着孙仕,纤柔的手指挑着那个锦囊靠上焰火。
哗地一阵明焰冲起,孙仕看到沿着那婉转曳地的宫装,燃烧的锦囊落向脚下,那瞬间的明亮在皇后飘垂的罗裳云带一角划出淡金光影,流岚一般的颜色。
“娘娘!”
卿尘看着那密旨渐渐化成灰烬,安静转身,淡然而笑:“我不需要这个。”
雨过天凉,秋风满阶。
放眼御苑,百花凋零,落木萧瑟,唯有清湖碧波连天色,秋空万里,黄叶翩飞。
沿着湖中横跨两岸的练云堤,一个着深青笼纱袍服的内侍快步自武台殿方向过来,因为走得太急,帽冠上垂下的缀珠长缨急剧晃动,他却根本顾不得整理。
待进了清华台,那内侍脸上已经渗出薄薄一层热汗,到了寝殿前急忙对当值的侍女道:“烦请通报一下,求见娘娘。”
这时正好碧瑶从寝殿里出来,问了他几句,便道:“你跟我来吧。”
那内侍跟着碧瑶入了寝殿,深殿之中越走越暖,空气中隐约飘浮着杜若清香。转过静长的殿廊,入了内宫,碧瑶让他在外稍等,先行去禀报。
那内侍屏息静气站在下首,悄悄抬眼看到锦绣流云屏风之后,侍女层层挽起紫绡纱帐,依稀便见皇后斜倚在凤榻之上。碧瑶近前低声说了什么,一个柔和而略微慵然的声音似透过屏风上的云水转了出来,“是什么事?”
那内侍忙趋前跪下,低头道:“启禀娘娘,晏公公命小人速来请娘娘,请鸾驾移步武台殿。”
皇后问道:“怎么了,皇上今天不是在武台殿吗?”
那内侍道:“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议事,笞责了数名大臣,连秦国公、长定侯等都要牵连上了,眼下没人能劝得住皇上,只好来请娘娘。”
轻轻一声环佩清响,凤榻之上皇后由侍女扶着起身。那内侍觑见皇后移步转出了屏风,轻柔的月色云裳散披在身上,乌发如瀑,衬得双眸幽深似秋水,而那声音亦比方才静冷了几分:“这是为什么?”
“似乎是为了太上皇与和惠太后合葬的事,诸位大人奏本上谏,结果惹怒了皇上,就成了这般局面。”
卿尘缓缓移步,蹙眉细想,一转身,对碧瑶道:“换朝服,去武台殿。”
武台殿前,晏奚站在皇上身后不远处,心急如焚。阶前执刑内侍往上看来,他不动声色地将足尖向外挪移,阶下会意,动杖行刑。
几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撑地,笞杖在内侍手中高高举起,半空中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声震响,不过数下便已鲜血横飞。
血色点点,落上青石地,接连不断笞杖落下的响声,听得人心惊胆战。好在执刑内侍得了晏奚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声势虽骇人,却都留了余地。否则重笞下去,不用见血便能摧筋裂骨,这些文臣们又哪里经受得住?
秋风肃杀,卷得殿前广场之上枯叶乱飞。皇上负手立在高高撑起的华盖金伞之下,冷眼看着下方继续死谏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难辨。
天帝入葬东陵,牵扯到帝后合葬的事宜。按仪制,天帝生前所册封的孝贞皇后、殷皇后以及事后追封为和惠太后的莲贵妃都应该合陵同葬。然而却有不少大臣认为和惠太后先后侍奉过穆帝与天帝,此时不应与天帝合葬,因此上书表示异议。
但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看过奏表后,居然降旨开穆帝陵,迁太后灵柩入葬。这一来朝臣们更是无法接受,连日具表奏谏,面折廷争,竟逐渐发展为太后是否能入葬皇陵的争论。今日一早,有名殿院侍御史怀揣奏表长跪武台殿前,又是为了此事。
皇上置谏不纳,命人将坚持苦谏的御史逐出殿外。谁知这位侍御史竟手抱廊柱大声疾呼:“陛下能开天下士人之言,何以独不听臣之谏?臣今日以死谏言,以正天听!”说罢反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内侍拦得及时,当真就要血溅朝堂。
这一来更激起在场大臣们同心之气,纷纷趋前跪奏,言辞激烈。却谁也没有料到,一向宽仁的皇上当场震怒,即刻下令架出为首的两名大臣廷前笞责,命众臣出殿观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严惩不赦。
“陛下此举有悖礼制,臣窃恐社稷危乱,为陛下忧之……”秦国公话未说完,便见皇上龙袖重重一甩:“带下去!”
立刻有两名内侍上前将秦国公架起来,群臣大惊,旁边的长定侯连忙叩首苦劝道:“陛下开恩,秦国公元老之臣,年事已高,岂能承受得了这笞杖重责?”
众人一边求情,秦国公却一边仍是死谏,“不以礼法,国之将危,臣死不足惜,还请陛下以国为重!”
皇上平素对这些元老重臣礼遇有加,今天却像是动了真怒,目视前方,眼角也不曾往下瞥一下,那副神情决然坚冷,无端令人心寒。
湛王在旁看得透彻,这段时间整顿亏空,皇上手段之利落,决心之坚定,行事之彻底,让朝中不少人闻风自危。今天这些大臣中有些的确是食古不化,抱着礼法不放,却有更多是妄图借此生事,搅乱朝局。皇上今天一反往日从谏如流的做法,甚至不惜行廷杖之举,显然是心中有数,有意为之。面对这些士族门阀、皇亲公侯,想要将亏空顺利查下去,必要有雷霆手段慑服朝堂。所以对于皇上的冷酷行事,他不能劝。
但他身边的灏王性情仁和,眼见情势愈演愈烈,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陛下,朝事有异议,大臣劝谏并无过错,即便所言不当,也应宽以待之。陛下此举,恐使今后谏官畏言,群臣缄口,还请陛下多加斟酌。”
湛王眉梢轻微一紧,随即扭头看向皇上,只见皇上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这时忽听殿前内侍亮声禀道:“皇后驾到!”
晏奚心中大喜,湛王也暗中松了口气,这场风波闹得太大也不行,也只有皇后能从中缓和了。
皇后凤冠朝服,妆容端肃,在几名女官的随侍下沿着白石御道步入武台殿,侧首看过殿前正受责罚的大臣,神色沉静。待到阶前,她轻敛襟带,盈盈拜下:“臣妾参见陛下。”
夜天凌冷肃的神情略缓,亲手扶她:“皇后平身。”
卿尘却没有顺着他的手起身,看了看阶下,婉转道:“臣妾尝闻,自古刑不上大夫。今有朝臣当廷受责,臣妾实不忍相见,恳请陛下先宽恕他们。”
夜天凌手上一僵,垂眸见那九翟四凤冠上翠钿柔静,衔珠低垂,卿尘这样跪拜在身前,明红鸾衣的长襟铺展身后,纹丝不动,不折不扣是一个贞静贤淑的正宫娘娘。他冷冷收回手:“你也是来劝朕的?”
卿尘抬头道:“臣妾听说陛下欲开启穆帝寝陵,如此一来,岂不惊动穆帝灵宫?想必太后泉下有知也是不忍的。陛下仁孝,定不会令穆帝与太后难安。朝臣纵言辞激烈了些,陛下罚也罚过了,便不要继续追究了吧。”
夜天凌眸心清寂的色泽无声沉下,仿佛整个寒秋的深凉都敛在了其中,“那么太后与穆帝合葬一事,你也反对?”
卿尘道:“臣妾确实以为不妥。”说这话的时候她与夜天凌两两对视,细密的羽睫淡淡一扬。
殿前静极,夜天凌看了卿尘良久,霍然拂袖转身,“朕已说过,再有谏议此事者,当同此例,你难道没有见到?”
卿尘仍旧静稳俯身:“臣妾既为皇后,则对陛下有劝谏之责,陛下即便因此要责罚臣妾,臣妾亦无怨言。”
夜天凌背对着她,抬眼往殿前扫去,群臣只见皇上面色一沉:“来人!将皇后带下去!”
此时若说带下去,便是就地受责。众臣闻言惊骇,就连坚持死谏的秦国公也是一呆。
旁边内侍皆不敢相信这亲耳听到的旨意,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晏奚惊得魂飞魄散,没想到连皇后前来都无济于事,急忙跪下求道:“陛下,娘娘千金之躯,怎经受得了杖责……”
夜天凌皱眉打断他:“皇后恃宠而骄,忤逆犯上,送长宵宫闭门思过。”
长宵宫乃是掖庭冷宫,专门幽闭犯错妃嫔。皇上话音落后,四周大臣哄地一乱,随即化作一片死寂,无人再敢多言。
“臣妾遵旨。”卿尘垂眸说着,缓缓起身。
这时大殿前突然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拦下了近旁的内侍,“臣有话要奏!”“请陛下三思!”一个是凤衍,一个却是湛王。
夜天凌对他们的话闻如未闻,漠然道:“朕的话都没听到吗?”
内侍们只得上前,却无人敢放肆,只低声道:“娘娘请。”
卿尘举步而行,似乎无意转眸看过夜天湛,随即便被带出了武台殿。夜天湛蓦地一愣,卿尘目光中有着阻止他的意味,而那转头的瞬间,他分明还自她眼中看到了一丝别样的光芒。
秋风淡,秋草长,椒房空旷,秋尘四起。
碧瑶自外面回来,气得眼中带泪,不过是去寻一床被衾,处处都受冷言羞辱,这长宵宫中人情势利,凉比秋风。
梁间蛛网积尘,地上碎叶枯败,屋中只有一方冷硬的低榻,旁边放着个黄木几案,简陋至极。卿尘素衣散发,立在窗前静静望向那片清透遥远的天空,对眼前的处境倒是安然。
碧瑶快步上前道:“窗口风凉,娘娘快别站在这儿。”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去掩窗子,不料窗棂上满是灰尘,一动便飞了满身,呛得她一阵咳嗽。
卿尘走到低榻前,长袖轻扬,扫开榻上浮尘,坐下来细看碧瑶的神色,笑道:“早说了让你别去,碰钉子了吧?”
碧瑶恨恨地蹙了眉:“都是些什么东西!一个个拿腔作势。我好言相求,他们……”她说了两句,怕惹卿尘不快,强忍下来,只是看着屋子犯愁:“这样子晚上怎么办呢?不行,我找这里的掌宫女官去。”
卿尘道:“我的话你都不听了?哪儿也别再去。我刚才见外面倒有不少菊花,陪我出去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便往外面走去。
碧瑶怔住,“娘娘,你怎么还有心情看这些,这是什么地方啊?”
卿尘微笑道:“这地方怕是得住上些时日,四壁徒然看着怪单调,不如院子里好些。”
碧瑶急忙跟上她:“娘娘不快想想办法,看这些花草有什么用?”
卿尘道:“想什么办法?”
碧瑶忍不住道:“也不知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卿尘淡淡一回头,碧瑶话就只说了一半。卿尘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步出回廊,信手撷了一朵菊花。碧瑶见她神情悠然,闲步赏花,攒着眉道:“人都说皇上不急急死太监,这倒好,娘娘不急,急坏我这丫头。这不过是些自生自长的菊花,有什么好看的?”
卿尘在一丛金菊面前站下,风一过,点点素香落了满袖,“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你心不静,自然看不出这花自生自长的妙趣。”
碧瑶愁道:“静得下来吗?”
卿尘笑而不语,突然听到脚步过来,紧跟着有人道:“皇后娘娘倒真有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赏花。”她和碧瑶转身看去,见几个青衣玄裙的女官站在身后,为首的一个年约四十,眉眼苛刻,面带冷笑,正打量着卿尘。
卿尘看一眼她的服饰,对她这样不敬的态度倒也不意外,淡声道:“这长宵宫中的菊花开得不错,宫苑也清静。”
那女官道:“娘娘以后在这里可以慢慢清静,日子还长着呢,但就怕娘娘熬不住。”
她话中连讽带刺,显然是存心来寻事的,碧瑶气道:“皇后娘娘面前,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那女官冷笑道:“皇后娘娘?我在这宫中几十年,还从没见哪个娘娘进了这里还能走出去,皇后娘娘又怎样?到了长宵宫,就要按长宵宫的规矩,任谁都一样!”
“你……”碧瑶气得不轻,卿尘以目光制止她,问道:“你是掖庭女官?”
“不错。”
“各宫各殿的琐事,我平日里过问得不多,倒不知道长宵宫原来还有自己的规矩,说说吧,都是些什么规矩?让我也听听。”
卿尘语气轻缓,目光扫过眼前,无喜无怒。那女官似乎一掌击在水中,空不着力,浑然不觉已经溅了一身的水,“长宵宫的规矩娘娘很快就知道了,别的不敢说,千悯寺里湛王妃怎样,娘娘今后在这儿也绝不会差了半分。”
卿尘一双凤眸略略一细,尚未及说话,便听到一声厉斥,“大胆!竟敢对皇后娘娘放肆,还不掌嘴!”
那女官往说话的人看去,脸上顿时色变,来人竟是内侍省监吴未。随着吴未的出现,一阵阵整肃的靴声传来,数列御林禁卫入驻长宵宫,由内而外,迅速布守各处。那女官心中惊疑,忙俯身退往一旁,屈膝行礼:“见过吴公公。”
吴未却正眼都不看她们,转身毕恭毕敬地对皇后行礼,“娘娘。”
卿尘点点头,却往那女官看去。虽说是长宵宫这种偏僻冷宫,但历经前后两次清洗,卫家也已然门庭倾颓,宫中竟仍有残余势力,无怪乎皇上,甚至湛王都无法再容忍外戚门阀。
那女官看着被重兵把守的长宵宫,再看对皇后恭敬如常的吴未,早已隐觉不妙,一抬头,触到皇后静冷的眼神,心头一惊。
卿尘缓缓踱步走过那女官身边,容色清冷,“我倒不记得千悯寺中还有个湛王妃,吴未,既然有人糊涂,就送她去看清楚吧。”
吴未低头道:“老奴遵旨。”
那女官被吓愣在那里,待她清醒过来,先前嚣张的样子早不复再现,腿一软,扑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娘娘开恩!奴婢知错!”
皇后素衣飘飘,早已举步离开,那清傲的背影从容远去,连半丝挣扎的余地都未留,是彻头彻尾的不屑一顾。
吴未往身后挥一下手,命内侍遵懿旨处置,亦不再理会那女官,跟随皇后而去。
除了封锁宫门的禁卫,另有四名内侍、四名宫女随吴未前来。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的宫室便被整理妥当,罗帐锦衾、裘衣暖炉一应俱全,榻前一个瑞凤呈祥金铜炉,置了清华台中常用的木兰香,袅袅烟轻,和着秋风干净的气息,满室清宁。吴未恭声道:“娘娘看看可还缺什么?”
卿尘步入室中,闻到这熏香的味道便一笑,回头道:“难为你想得周到,我枕旁有本未看完的书,让人送来,这几天你不必再来这儿。”
“老奴记下了。”
宣室之中灯火通明,殿前内侍又换了一班,个个低眉垂目站在华柱深帷的暗影里,不闻一丝响动。
晏奚笼着袖袍静立在御案之侧,有些犯愁地抬眼看了看那些奏疏。
连着几天了,皇上每晚与湛王议事过亥时,紧接着便是这没完没了的奏章,待看个差不多,也到了早朝的时间。湛王蒙御赐九章金令,可以随时出入宫城,但如此连夜奉召却也少见,而且是密召,接连几天下来,朝堂上的局势又是一番不显山不露水的改观。
夜天凌略紧着眉,放下手中一份手本。这是漓王的手本,今年五月,漓王与华翊郡主殷采倩启程前往雁凉,到达雁凉后不久,却一同奏本回京,请求将澈王灵柩安于北疆,不再迁葬。
夜天凌与卿尘几经商议,终于准他二人所奏,降旨修王陵,建祭祠,并将雁凉改名武英。之后复迁附近郡中百姓三万余户,扩城通衢,在原武威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间增设武英都护府,使之成为镇守西北边疆的重镇。
天帝驾崩,漓王奉旨回京赴丧,昨日刚刚到达伊歌,除了带回殷采倩请求留在武英的奏章,又接连上了两道手本,一道是例行述职,另一道自然就为了皇后迁居长宵宫的事。
面前还有一堆没有处理的政事,夜天凌却有些心浮气躁,站起来在室中走了会儿,便缓步踱往殿外。晏奚见状忙跟了上去,却见皇上在阶前一站便是半个多时辰,不动也不说话。
左右宫人都知皇上这几日心情欠佳,处处小心。晏奚和殿前当值的卫长征对视一下,卫长征悄悄沿着皇上目光去处,往宫城西北角方向抬了抬眼。晏奚掂量了一番,便上前道:“皇上,今晚月色倒不错,看了这么久折子,不如走动走动,松缓下筋骨。”
夜天凌倒没反对,月色极好,清清静静铺了一天一地,琼殿瑶阁,玉池秋水,缥缈如仙境。他心里有事,一直若有所思地负手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听晏奚低声道:“皇上,再往前就是长宵宫了。”
夜天凌脚步一顿,目光掠往晏奚身前。晏奚低着头心里七上八下,大气也不敢出,但再一抬头,却见皇上已往长宵宫走去。
宫宵影重,幕灯摇曳,长宵宫平檐素阁,庭园清寂,月洒青玉瓦,霜华千里白。
碧瑶服侍皇后睡下,刚要转身熄了宫灯,听到帐中低低叫道:“碧瑶。”
碧瑶转身,见皇后拥了被衾坐起来,“娘娘,还有什么事?”
卿尘抬手,牵着罗帐静了半晌,“我睡不着。”她起身步下帐榻,碧瑶忙给她披了件长衣。她侧身看着穿窗斜洒的月色,那月光直照到心头,浮浮沉沉,一片如水的明亮。她突然拢了衣裳,转身便往外面走去。
“娘娘你去哪儿?”碧瑶连忙跟上。卿尘越走越快,心头异样的感觉呼之欲出,仿佛前面有什么在等待着她。这里不像含光宫那般宫深殿广,她数步便出了寝室,转到外面,步上阶前。
碧瑶跟在身后,往前一看,“啊”地轻呼出声。
园中清辉似水,有人独立庭前,玄裳半湿,素衣深凉,不是皇上又是谁?
月上中天,秋风白露玉阶寒。卿尘立在离夜天凌数步之遥的地方,飘摇云裳似携了月华,青丝半散,落落风中。两两相望,夜天凌忽然大步上前,猛地抬手将她抱入了怀中。碧瑶眼中微觉酸楚,悄然屏息退下。
卿尘被夜天凌紧紧抱着,他身上带着秋寒浸透的微凉,却又有温暖的气息透过衣衫包围了她,她轻轻推一推他:“你怎么来了这里?事情解决了没有?”
夜天凌没有松开她,只点了点头。他自登基以来始终不立妃嫔,众人皆知皇后独尊后宫,极受宠爱。武台殿前一番争议,连皇后都因此被打入冷宫,谁人还敢忤逆抗旨再犯龙鳞?帝后合葬之事,无人敢再置一词,朝堂上下清肃。
卿尘在夜天凌怀中仰头,“那怎么还闷闷不乐?”
夜天凌看向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良久,深深一叹:“清儿,这江山天下,我终究还是委屈了你。”
卿尘却笑道:“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不说我在武台殿做得好不好?你们兄弟两人最近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朝里朝外风生水起,好歹也给我个机会。若说这样的话,那你盖座金屋子把我藏起来,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可是会闷坏人啊!”
夜天凌抬头,环视这长宵宫,复又凝视于她,低声道:“我只觉得,好像有多少年没见着你了。”他执了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黑脸白脸,好了坏了,都没细想。十二弟昨天回来,进宫找我大吵了一通,口口声声问我这是要干什么,我也只有苦笑的份。想他说得也对,我若连你也容不得,就该等着去做孤家寡人。”
他心口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化作一片暖流荡漾,卿尘修眉轻挑:“这个十二,也就他敢跟你这样。太妃娘娘那么温柔的人,他这个脾气也不知道是像谁。”
夜天凌道:“幸而他还敢,七弟这几日天天进宫,他分明也是有话想说,却一忍再忍,绝口不提。清儿,现在连你也不肯和我争执了,我要让母后和父皇合葬,你不赞成,却始终也不曾和我说。”
夜天湛果然还是比十二老练些,看来她临去那一眼,他终究还是明白了。非但如此,他或许也是在避嫌,无论皇上对穆帝的态度也好,对皇后的态度也好,站在他的立场,说得越多,越可能适得其反。卿尘松了口气,她知道夜天凌现在口中的父皇是指穆帝,柔声道:“我不是不愿和你说,我只是觉得,于情于理,你怎样做都没有错。再者,即便天下人都说你错,我也会在身边支持你。那些大臣,我们总有法子让他们退步。”
夜天凌微微动容,眉心却并不见舒展。福明宫传来丧讯之后,他第二天便下旨将御书房迁至武台殿,表面上无动于衷,一切丧礼如仪,然而心底那种感觉却连自己都不能解释。一直以来在他心中,穆帝的形象是如此模糊,所能见的唯有《禁中起居注》中一些书于卷册的记载。求仙问道、耽于享乐、荒废国政、重用外戚……这些都没给他留下任何好印象,相反,往日天帝爱责教训,却历历在目。他甚至有时候会想,若天帝早几年登基,说不定天朝的情况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丧礼祭祀,面对着宗庙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他似乎发现,那个他叫了二十七年父皇的人,理所当然地比那个应该是他父皇的人更像他的父皇,以至于他时常会怀疑,是不是母后和皇祖母弄错了事情的真相?“这件事,你说母后她会希望怎样?”他突然低头问卿尘。
卿尘想了会儿,道:“我觉得母后对天帝是有恨,却也有情,而天帝对母后怎样,你我都看在眼里。四哥,你想让亲生父母合葬,这自然是人之常情,但若肯成全母后和天帝,又何尝不是一份孝心?”
夜天凌的声音如同这深深长夜,幽凉浓重:“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不要让恨迷了自己的心。”卿尘低声道,“这是很久前母后让我转告你的话。”
“母后?”夜天凌抬头遥望寒夜,“嗯,我是恨他,所以我要用那样的法子夺取皇位,我让他病老深宫,孤苦凄凉。”他眼中现出一丝复仇的快感,伴随着落寞交替而下,丝丝牵人心疼。他忽然轻笑一声:“可是他死了,我心里竟会觉得难过。你说,这不可笑吗?”
卿尘拥着他,轻声道:“不可笑,四哥,二十七年父子相称,恨他敬他,都是真实的你,何必分得这么清楚?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你是天子,是皇上,一句话生杀予夺,一抬手予人荣辱,你可以让万人哭,万人笑,你的恨会让他一无所有,但你也能给他一份成全,只要你愿意。”
夜天凌俯身盯着她,卿尘眸光澄透,“恨过他,成全他,从此一刀两断。上一代过去了,可我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难道要停在这儿,纠缠不休?”
夜天凌抬头,望向那无垠的夜空,明月清亮,直透心间,如水浮沉。一切忽然便那样静了下来,多少年来的心结梗在心头,始终难以开解,天帝的死触动了他积压至深的情绪,却亦如一把锋利的剑,堪堪斩在那死结之上。是啊,该到此为止了,死者已矣,生者将往,将该恨的恨了,该还的还了,还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比起恨来,成全,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气。
他豁然一笑,有些自嘲,又带几分洒脱,忽而喟叹:“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儿。”
卿尘轻抿着唇,含笑相望。月光淡淡照出两人的影子,斜斜投映在地上,无声交叠。夜天凌眸底深深一亮,突然抬手将卿尘横抱了起来,大步便向外走去。
卿尘吓了一跳,轻呼道:“你干什么,去哪里啊?”
夜天凌边走边道:“回寝宫。”
卿尘道:“才这么几天,你这样会穿帮的,一台戏好歹也要唱到底!”
夜天凌低头道:“这出戏朕不唱了,这么多天若还镇不住那帮大臣,朕不如退位让贤。今天念在十二弟求情,赦你这一回,但你又小瞧夫君,罚你回含光宫侍寝……”
“谁跟你回含光宫,我去清华台……”卿尘攀着他的脖颈,话语声落,月光飘飘淡淡如梦,渐远渐轻。
《禁中起居注》,卷七,第四十六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一十二日。
……后当朝忤帝,帝怒迁之长宵宫,重兵幽闭,内侍宫人皆不得近。漓王力求于御前,中书令凤衍上表三章,具后素日之德,群臣请赦。帝有感,迎后归含光宫,复恩嘉。
十二月,迁和惠太后灵,伴天帝,合葬东陵。
轻轻洒洒一夜的小雪,妆点了肃穆宏伟的帝宫,又是一年秋去冬来。
旋转飘飞的轻雪落到清华台,未及积下便化作了雪水,暖融融的地气一呵,四处落得兰露点点,芬芳清冽,倒似进了细雨滋润的晚春。玉兰树下,凤鸟鸾鹤闲步展翅,不时一声清啼婉转,空灵悦耳。
两排紫衣侍女手挑盛着兰花的竹篮,袖袂飘曳,穿过琼苑步入清华台,翩跹恍若瑶台仙子。五色池旁水雾缥缈,卿尘正仰面躺在玉榻之上,身上随意罩了件夜天凌的衣袍,宽襟长衣散散垂落,别有一番闲雅的风韵。
夜天凌倒是端身坐在榻前,一手有意无意地抚着卿尘散泻身旁的长发,一手在眼前奏疏上批了几个字。五色池的内池连着殿中温室,刚刚沐浴过后,一时不想去御书房,他便命人将今天的奏疏取来。事情不多,和卿尘谈笑间便大概处理妥当,难得清闲的一天。
侍女们进来将池中残余的药草清理干净,复又将一勺勺的兰花撒入池中,碧池兰若,微香清淡。卿尘拍了拍趴在身上的雪影,将手里一份奏疏放回案上,“真让殷采倩留在北疆吗?”
夜天凌低头嗯了一声,稍后道:“她既执意请求,便成全她。”
卿尘想了一想,道:“也好吧。”然后反手又去取下一份奏疏,刚刚摸到,突然手底一空,那奏疏已被夜天凌抽走,转手放到了案头她拿不到的地方。
“干什么?这边你不是都看完了吗?”卿尘问道。
夜天凌没回答,只点了点剩下的那些奏疏:“你看这些。”
这意思便是那份不让她看,卿尘奇怪道:“为什么那份不给我看?”
夜天凌道:“无聊琐事,不看也罢。”
卿尘转过身来琢磨他的神情,夜天凌原本低头写东西,被她盯了会儿,一笑将笔搁下,“刚才我进来,你藏了东西不给我看,先说说那是什么?”
卿尘侧首,眨眨眼睛:“不告诉你。”
夜天凌就指了指那奏疏,对她一摇头。卿尘凤眸一瞥,绾了头发站起来,雪影从她身上跳下来凑往夜天凌身边。她拨开珠帘,一边走一边道:“你不给我看,我也知道是什么。”
夜天凌道:“那便不必看了。”
“不看就不看。”卿尘身上外袍滑落,沿着浅阶步下五色池,浸入水中,浮香氤氲乌发飘散,池水温暖得让人心骨松散。她半合双目靠在玉石池边,信手拨弄着一朵清兰,心思还是转到那道奏疏上去了。
定然又是请求皇上册立妃嫔的奏疏,上次冷宫之事后,这种奏疏就没断过。皇上即位三年多,至今六宫虚设,臣子们早就不以为然,尤其与凤家对立的门阀势力不愿见凤家之女把持内宫,自然要在此事上动些心思。先前他们都还摸不透皇上的想法,只见帝后情深意重,便是有些奏议,也轻描淡写,可突然出了冷宫事件,便好像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时汹涌而来。
夜天凌极少和她提起这些,但这几个月来见他接连提拔凤家亲族,卿尘便也能知道大概。中枢平衡,没有什么比让这些士族门阀自行牵制最有效,凤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人动摇了皇后的地位。而夜天凌最终同意殷采倩留在北疆,或许也有此事的缘故吧。
他替她守着呢,他和她的家,谁也别想踏足一步。卿尘缓缓吐一口气,往水中沉下几分,突然听到身后一声低笑。她回头,夜天凌正看着雪影从垂帐后面叼出的一样东西,笑不可耐。卿尘一愣,险些从水里就那么站起来,“雪影!”
雪影闻声,噌地蹿到了夜天凌怀里,尾巴一摆缩起来,一双蓝晶晶的眼睛斜瞅着卿尘。卿尘气结,雪影叼出的正是她刚才不肯给夜天凌看的东西,这时候却拿在夜天凌手里,是一条腰带,玄玉色的底子,金丝嵌边,上面绣的是……
夜天凌端详着,面上笑意加深,看了又看,问:“这是……龙?”
卿尘恨不得把雪影揪过来打一顿,攀着池边伸手:“还给我!”
夜天凌闲步到池边,一直强忍着笑:“到底是不是?”
卿尘俏脸飞红,银牙轻咬,“你看不出来啊!”
夜天凌似乎实在是忍不住了,笑得双肩微抖:“开始确实是,没看出来。”
卿尘哭笑不得,她是绣的……好吧,是针法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看不出是什么吧?眼见夜天凌一脸的戏谑,雪影三两下跳到夜天凌肩头,蹲在那里神气活现,也不知它最近是怎么讨好的夜天凌,现在时不时连肩头都可以蹲一下了。“卖主求荣的家伙。”她信手丢了朵兰花过去,雪影身形一转,急忙跑掉了。
夜天凌含笑在池边蹲下来,白衣微松,襟怀半敞,“绣给我的?”他低声问道。
卿尘斜飞他一眼:“不是!”
“哦?”夜天凌低下身来,笑看着她,“不是给我,那是给谁?”
卿尘抬手抢那腰带,被他一闪躲开了,深深的眸光笼着她:“是不是给我的?”
卿尘半仰着头,妩媚地看他,唇角浅浅带笑:“你是天子,腰带上都要绣龙才行,我这又不是龙,怎么是给你的?”
夜天凌蓦然失笑,心中极是畅快,拿着那腰带再看。卿尘便问道:“是不是龙啊?”
夜天凌挑眉:“嗯,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
卿尘抿着嘴,双手环上他脖颈,“真的是?”
“嗯,”夜天凌一本正经地点头,“真的越看越像。”
卿尘眼中狡黠的清光微闪,攀着他的手略一使劲,就将他往玉池中拉来。夜天凌也不反抗,顺势将她抱住,两人双双坠入池中。卿尘顽皮心起,站稳之后便拿水去泼他,夜天凌这身刚换的衣衫反正已经被她弄得湿透,索性抄水反击。两人孩子一样在玉池中笑闹躲让,层层水珠飞溅,竟玩得不亦乐乎,哪里还有半点儿帝后的样子。
直到卿尘玩累了耍赖,夜天凌将她抱回榻上擦干了身子,舒舒服服窝在那里。雪影凑过来被卿尘抓住,点着它的脑门要罚,雪战不知从哪里玩回来了,围着卿尘直转圈。卿尘对夜天凌笑道:“四哥你看,还来了个求情的。”
夜天凌眯着眼靠在榻上:“那就请皇后娘娘高抬贵手,饶了它吧。”
卿尘道:“陛下圣谕,臣妾岂敢不从?”说着拎着雪影的手一松,雪影忙不迭地就往夜天凌身边躲。
夜天凌显然心情不错,破例允许雪影趴来胸前,刚刚抬手摸上它的脑袋,卿尘却伸手把雪影拎开,“谁准你趴在这里了?”
雪影被丢到雪战身边去,两只小兽滚成一团。清香淡雅袖袂拂面,她已经舒舒服服地枕上了他的胸膛。他唇边勾起惬意微笑,这个女人,居然和一只小兽吃醋。
他垂眸看她,目带笑谑之意,她扬一扬修挑的眉梢,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夜天凌感慨一句:“女人。”这时忽听外面晏奚隔着屏风急声道:“启禀皇上,韦州八百里急报!”
夜天凌拂开珠帘步下龙榻,晏奚拿了急报入内,火漆红印,竟是军报。
夜天凌看过之后,眼底几分笑意深深一沉,眼底精光熠熠,剑锋般明锐,转身对卿尘道:“这个万俟朔风,居然和吐蕃开战了。”
圣武朝之前,西北一带的大片领土原来一直控制在西突厥手中。天朝与突厥交战,吐蕃趁机北扩,夺取领地。柔然族取代突厥之后,双方一直对峙。
赤朗伦赞此人野心勃勃,圣武二十七年景盛公主病逝,吐蕃与天朝关系曾一度陷入紧张。三年前湛王兵慑边陲,联姻西域,使得吐蕃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万俟朔风那时也刚刚站稳脚步,休养生息,培植势力,尽量避免事端。
这几年天朝内政不稳,吐蕃趁机又蠢蠢欲动。夜天凌一面厚赐嘉封,示以安抚,一面扶植万俟朔风,助他扫清突厥残余势力,先后灭掉同罗、仆固等散游部落,统一漠北。如今柔然今非昔比,与吐蕃的矛盾也日益显露。
五日之前,万俟朔风借事主动挑起争端,亲引三万铁骑,以快袭战术突袭吐蕃军队。赤朗伦赞也非平庸之辈,即刻引兵北上,双方在琉勒河一带短兵相接。
夜天凌三年来对吐蕃退以忍让,暗中部署,这份军报一入天都,他当即决定发兵西北。
帝曜四年二月,夜天凌在宣圣宫光武台祭天封将,命上军大将军南宫竞、武卫将军唐初率轻骑二十万兵分两路进击吐蕃。
月末,南宫竞所率左路军在大非川击败吐蕃军队,曾被吐蕃吞并的吐谷浑一带重归天朝。与此同时,万俟朔风调集柔然骑兵,挥军猛攻,吐蕃两面遇敌,战事吃紧。
赤朗伦赞审时度势,欲与天朝暂时修好,以缓和局势。夜天凌面告使臣,命吐蕃退出碎叶、扦弥等一直在他们控制之下的西域诸国,赤朗伦赞拒绝。
夜天凌态度强硬,当即驱逐来使,支持于阗发兵南下。十日之后于阗攻陷扦弥国都城,尽歼城中吐蕃军队。扦弥国国君被驱逐出境,流亡吐蕃,继位的新国君对天朝俯首称臣。
四月,夜天凌调川蜀精兵,以岳青云为左卫大将军、西州都督,自原州通山路,越白水,向西夹击吐蕃。
战报如雪,一日数封飞报天都。武台殿灯火长明,昼夜不歇。
吐蕃在赤朗伦赞多年苦心经营之下,国力强盛,骑兵勇猛,不乏与天朝对抗的资本。连月以来,战事时有反复,朝中大臣很快分成主战与主和两派。
夜天凌心志坚毅,一旦决定彻底遏制吐蕃势力,毫不动摇。在此事上夜天湛与他意见一致,朝中主战一派正是以他为首。
这是湛王继麟台之议后又一次明确支持皇上的政见,太极殿上唇枪舌剑争论的结果是一战到底。
夜深人静,主和一派为首的凤相灯下踱步,湛王温润淡笑下犀利的词锋,御座之上皇上高深莫测的注视,竟不由得让他记起卫宗平在狱中曾说过的那些话。
这次对战吐蕃夜天凌不曾亲临战场,但运筹帷幄,仍是以往用兵果决之风格。排除朝中反对意见后,逐步稳定战局,继而发动大军,配合万俟朔风连战快攻。
六月初,他与万俟朔风设诱敌之计,假作双方失和,故意放归吐蕃俘虏,引诱赤朗伦赞进攻掖城。
赤朗伦赞果然中计,十万大军在鸣沙海被团团围困,几乎全军覆没。
天朝、柔然两军乘胜追击,五战皆胜,赤朗伦赞亦在战中被万俟朔风所伤。
之后天朝大军一鼓作气,接连收回西域数镇,万俟朔风则率领柔然铁骑驰战千里,直接攻入吐蕃境内。
捷报传来,举朝上下争相庆贺,战局已然明朗。
赤朗伦赞遭此大败,难以为继,终于意识到柔然和突厥情况不同,想要对抗他们,就绝不能与天朝失和,于是再次遣使向昊帝请求息战。
吐蕃使臣到了天都,朝见之前先私下拜会凤衍,赠送异宝舍利佛珠。次日使者入朝,凤衍出班力主受和,昊帝此次终于降旨接受。吐蕃对天朝称臣、纳贡,退出西域,承认天朝对西域的绝对统治。
是年七月,三方正式退兵,各遣使节至玉门关,立和盟碑,歃血而誓,结大和盟约,旧恨消泯,更续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