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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重回绿谷

夜天凌在刘光余退下后握了卿尘的手,带她往横岭那边看去:“知不知道横岭之中有一处绿谷?”

卿尘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夜天凌薄露笑意:“离此处不算太远,明天我带你去。”

“去那里干什么?”

夜天凌道:“你不想看看我真正学剑的地方吗?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咦?”卿尘惊讶,“是什么人,值得你这时候特地去见?”

“此人与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夜天凌未及说完,见十一大步登上城头,剑眉紧蹙,步履匆匆,“四哥!”他到了近前道,“中军出事了。”

卿尘心下猛地一沉,方才谈笑的兴致瞬间全无。

“右都运使卫骞押送的大军粮草在固原山被劫,随行护送一万八千人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入北疆的粮道已经被从中切断。虞夙劫了粮草就地全部焚毁,出尽兵力将中军围困在燕州以北绝地。燕州境内近日大降暴雪,中军在雪中十分吃亏,数次突袭都不能成功,反而被分作了两处。”

夜天凌神色慢慢凝重,他当初之所以不赞成兴兵北疆,便是因冬季北疆的恶劣气候。虞夙叛军常年驻兵在此,对于风雪严寒早已习惯,而天朝将士却来自各处,除了玄甲军以外,他们对这样的天气很难适应。虞夙趁此时起兵,便是要占这个天时地利,一旦遇上气候骤变,形势就可能发生极大的变化。

之前的胜与败,都将加诸这一时,虞夙深知此点,才要抢在对方两路大军会合之前将中军尽快解决,以便能全力对付夜天凌的西路军。而看来老天此时亦有相助之意,终以暴雪将北疆化作绝地,使得中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卿尘被夜天凌握着的手渐渐变得冰凉,望向这冰天雪地的北疆,修眉深锁。

“命诸将入定州府议事。”夜天凌对十一说了句,回头深深看了卿尘一眼,“你先回行馆,议完此事我便过去。”

离定州府一箭之地的行馆中,卿尘安静地站在廊前。

晴日无风,冬天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毫无遮拦地穿过落叶殆尽的枝桠,将覆盖在枝头檐上的残雪慢慢融化,一时间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敲击在庭前光滑的长石之上,入耳清净。

此时很难想象燕州境内狂风暴是怎样一番情况,中军被困的大荒谷千山绝壁,鸟兽无踪,一旦断了粮草军需,大军人数越多就越容易被拖垮,统驭失策的话甚至可能出现兵败如山倒的惨重后果。

卿尘无声地叹了口气,定下心来听着檐前时有时无的水滴声。漏刻静流,转眼过了两个多时辰,夜天凌仍没有回来,她几次想转身过府去,却又生生忍住。她知道她和夜天湛之间的是非瓜葛,夜天凌自始至终心里都清楚,但他宽容着她所有的情绪,她亦不愿再在这微妙上多加诸半分。

冥执穿过中庭快步往这边走来,到了卿尘身后单膝行了个礼道:“凤主。”

“怎样?”卿尘没有回头,问道。

“大军分三路,一路随唐将军取临沧,一路随澈王殿下夺横梁,剩下的殿下亲自领军,直袭燕州。”冥执声音平平无波,犹如卿尘现在面上的表情,她微微侧首,问道:“中军那边呢?”

冥执道:“殿下没有安排。”

“什么时候出发?”

“后天。”

卿尘眉心不由自主地一拢,转身道:“我知道了,你去吧。”却见殷采倩不知何时站在门前,瞪大眼睛看着她。

“四殿下居然见死不救!”殷采倩隐含惊怒,“我去找他问清楚!”

“回来。”卿尘徐徐说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殷采倩脚下一滞,停下步子。

“你能说服他吗?”卿尘扭头掠了她一眼,缓步往室中走去。

殷采倩眼中带着几分焦急,她往定州府看着,回身道:“我不能,可是你能改变他的决定,现在只有你能帮湛哥哥。”

卿尘微微而笑:“你错了,他的决定不会受任何人左右,我也一样。”

殷采倩神情一变:“你……你这么狠得下心!”

卿尘迈步入室,白裘轻曳,似将浮雪一痕带过,她走过殷采倩身边,殷采倩数步赶上她:“你真和他一样铁石心肠,丝毫都不曾想想湛哥哥?湛哥哥对你痴心一片,当初皇后娘娘不同意他请旨赐婚,他不惜忤逆姑母也坚持要娶你。你大婚的时候,他违抗圣旨也要回天都,那天我和十二殿下跟着他离开凌王府,他有多伤心你知道吗?他娶王妃的时候,新婚夜里醉酒喊的都是你的名字!你即便对他无情无义,难道连这份援手的心都没有?就看着四殿下借刀杀人吗?”

卿尘双眸幽深,静静听着殷采倩的质问,她无法将记忆中夜天湛在大婚典礼上的俊雅身影同酒后的样子连成一线。那日他笑如春风,他温冷如玉,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应付于宾客之间潇洒言笑,从容自如,此时想来,他或许真的喝了不少酒。

那时候她看到他挽着自己的王妃,时光支离破碎迎面斑驳,李唐拥着徐霏霏。

她透过深红焕彩,以一种繁复的心情细细揣摩他的模样,在他的春风笑意中无声叹息。

那叹息中,是难言的酸楚,一点点浸透在心房最脆薄的地方,化作一片苦涩的滋味,溢满了每一个角落。

终此一生,不能挣脱的牵绊,他们两人都清楚,却以不同的方式装作糊涂。

有些事,本就是难得糊涂。

她不想让心中的情绪在任何人之前泄露半分,不发一言,看着殷采倩,直到殷采倩觉得浑身生寒,似乎被她的目光笼在其中,倍受压制,再有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卿尘目视着她因怒意而越发明亮的眼睛,淡淡道:“你若是真的为七殿下着想,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最好都忘个干净,否则才是真正害了他。”

“你到底管不管?”殷采倩看着她幽静到冷漠的眸子,恨恨问。

“他不会有事。”

“呵!”殷采倩冷笑,讥讽道,“中军遇险,四殿下调兵遣将丝毫不见救援的意思。谁都知道这北疆战役非同小可,湛哥哥若是有个意外,军中朝中你们就都称心如意了吧?十一殿下也袖手旁观,这法子真是高明!”

卿尘唇角一勾,不愧是门阀之女,殷采倩虽刁蛮任性,有些事情却天生便看得明白,但也有些事并不明白,“我还是那句话,你该多了解一下四殿下。”她往案上一指,“你打开看看。”

殷采倩不解地将卿尘所指的一幅卷轴打开,正是四境军机图。卿尘却不看,立于窗前随手侍弄白玉瓶里插着的几枝寒梅:“临沧乃是虞夙叛军囤粮重地,燕州亦是北疆举足轻重的城池,他兵分两路取这两处,是围魏救赵之计,叛军定不会坐视不理。但这两处用兵是虚招,他真正的用意是取横梁。你看到横梁了吗?横梁地处横岭南支和固原山交界处,是中军脱困必取之路,也只有控制了此处关隘,被断的粮道才能得以恢复。三路安排环环相扣,一旦十一殿下与中军会合横梁,两路虚兵变为实攻,到时候燕州叛军将处于腹背受敌的死地,这才是他的目的。借刀杀人虽好,但他未必屑于一用,更不会用在此时。”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殷采倩并不像卿尘一般熟悉军机图,凝神看了半晌,方将信将疑:“即便如你所说,为何要后天才发兵?拖一天中军便险一分。”

一瓣梅花轻轻落于掌心,卿尘无声地叹了口气:“七殿下定会平安,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可以了。”

“你怎敢如此肯定?”殷采倩问。

“因为我相信他。”卿尘静静说了句,扭头看着殷采倩,“采倩,你此时可有一点儿能体会到,夹在家族亲人和凌王府之间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吗?我能理解你对他的感觉,他一样让我心甘情愿地爱着。但你若不能了解他、相信他,这种感情迟早会毁了你,也并不能给他带来丝毫的欢喜。抱歉,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凌王府中只能有一个王妃。至于七殿下,我的心给了一个人,便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今天我把话都说明白,或者你以后也能轻松一些。”

殷采倩眉心越收越紧,突然眼中闪过惊诧,卿尘回头,竟见夜天凌站在门前。

殷采倩的吃惊却并不是因为夜天凌的出现,而是意外地看到他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印象中从没见过夜天凌这样的神情,不是清冷不是孤傲亦不是凌厉和威严,而是削薄唇角一抹淡淡的微笑,在看着卿尘的时候他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只有刹那。

夜天凌带卿尘出了行馆,风驰和云骋早已等候在外。两人出定州城一路北行,夜天凌道:“以风驰和云骋的脚程,我们明日日落前便能回来。”

卿尘问道:“去绿谷吗?”

夜天凌点头,卿尘略微迟疑后道:“一定要现在去?”

夜天凌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并没有错过她眸底淡淡的隐忧,却挑眉一笑:“和我在一起,就别操心别人了。”

卿尘轻轻“嗯”了一声,眸光一抬同他相触。他微笑之后的深眸似古井,探不出风云兵锋的痕迹,如水如墨,清清冽冽,唯一所见便是一抹白衣素颜,荡漾在幽深底处清晰无比。

卿尘话说出口,没有刻意去掩饰,其实也并不求什么,有些事他答应了她,却也只能在那个底线,这点儿她清楚。中军必定有惊无险,但这笔败绩亦就此难免,这场平叛之战只有一个人能胜,这也是她和凤家的赌注。

夜天凌见她沉默不语,道:“你别小看了七弟,当年他率军平定滇地百越人之乱,在泥泽毒沼遍布之处都能和对手从容周旋,区区大雪封地比起深山密林中的毒虫瘴气也算不了什么。他自己一身武功不输于我,手下幕僚之中亦多有能人,困不死的。”

卿尘这才记起曾有几次见过夜天湛的身手,一柄玉笛挥洒,克敌时云淡风轻地笑,连凌厉也鲜见,那种温文尔雅总会叫人忽略些什么,她或者还不如夜天凌了解他多些。发丝被风带得飘扬,她微笑道:“祁门关内三州都刚刚收复,总要有一天半日的安排才行,也不能即刻便调军离开,倒是你忙中偷闲似乎不合常理。”

夜天凌淡淡道:“李步和刘光余都很得用,亦有十一弟在,我们快去快回便是。”

北疆草原漠漠无际,晴冷蔚蓝的长天之下阳光当空,穿透白云片片映出深银的颜色,阵阵风吹云动迅速地掠过,好似阳光随风飘动在草原之上,形成奇异的景观。风驰和云骋亦如云之飘逸,一路翻过平原低丘,很快便入了横岭山脉。

雪战在卿尘马上待腻了,跳下去独自乱跑,卿尘也不在意,不多会儿它便会自己跟上来。横岭山脉悠长,渐往北走更是一片冰天雪地,处处覆着白雪皑皑,阳光下反射出晶莹的光泽。夜天凌索性和卿尘共乘一骑,以风氅将她环在身前。卿尘暖暖地靠着他的身子,及目处四野寂静,飞鸟绝,人踪无,峰岭连绵在雪下显得格外开旷,她抬眸对夜天凌道:“四哥,这里好安静,你说如果我们这样一直走,会走到什么地方去?”

夜天凌遥望远山冰封,笑了笑:“想知道?那我们走走看如何?”

卿尘抿唇不语,过了会儿方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夜天凌点头:“好,天大地大,你想去什么地方都行。”

“要走累了呢?”卿尘问。

夜天凌思索一下,道:“那随便找个地方,城池坊间或是乡野村落,临水或是依山,你选好了咱们便住下。”

卿尘淡淡一笑,温柔中映着冰雪的颜色:“为君洗手做羹汤,到时我可以天天做菜给你吃。”

夜天凌侧头看着她低声笑说:“不怕麻烦?”

卿尘细眉一扬:“那你做。”

她纤柔的手指被夜天凌拢在掌心,覆盖着淡淡真实的温暖,夜天凌满不在乎地道:“只要你敢吃。”

他身上有种干净的男子的气息,似雪的冰冷,又似风的清冽,然而温热的呼吸却呵得卿尘耳朵轻痒,她一躲,清脆的笑声响起在茫茫雪中。这一刻没有朝堂上的波诡云谲,没有战场上的厮杀谋略,素净的天地间似乎真的只剩了他们两人,相依相靠,双手相携,是风雪飒然,是百花齐妍,是骄阳如火,是黄叶翩飞都笑对,春秋过境,漫漫长生,无论选了哪条路,无论将走向何处。

雪路茫茫,山有尽头。过不多会儿,夜天凌手中马鞭前指:“前面便到了。”

卿尘沿途打量,发现越往前走,周围的山石由青灰色渐渐转成一种晶莹的深绿,雪地里远看竟如铺玉叠翠,一脉碧色迤逦沿着山谷深邃进去。近处在白雪的掩映里,山石的色泽浓浅不一,有的如嫩柳初绽,有的似孔雀翠羽,衬在莹白的雪色上十分漂亮,她不由道:“怪不得这里叫绿谷,竟然有这般奇景。”

夜天凌道:“越往谷中走翠色越多,一直南去延伸到我们第一次遇到的屏叠山渐渐才淡了。”

卿尘随口道:“屏叠山离这儿近吗?我倒很想回去看看呢,总觉得那儿很特别,等空闲了我们回去一次好不好?到时候我带着水晶灵石,看看会不会再有神奇的事情发生。”

“不去。”夜天凌道。

“嗯?”卿尘奇怪道,“为什么?”

“都烧光了有什么好看的?”夜天凌淡淡道。

卿尘在马上转身抬头,不解地看他。夜天凌眼眸一低瞥过她的探询,伸手揉上她的头顶让她转回头去。卿尘突然感到他手臂紧了紧,似乎是下意识地,却牢牢环住了她。接着夜天凌将马缰在手腕上随意一缠,双手将她完全地圈在怀里,那是一种宣告占有和保护的姿势,却依稀又有点儿不甚确定的迟疑。

卿尘俏抬凤眸,长长的睫毛下有灵丽的光影闪过,“四哥,你该不是怕我回去吧?”她笑问道。

“哼!”夜天凌冷哼不语。

“是不是啊?”卿尘笑得有点儿不怀好意的调皮。

夜天凌像是铁了心不回答,却架不住卿尘耍赖般地追问,终于无奈道:“你偶尔可以装装糊涂,也不是什么坏事。”

卿尘闻言大笑,却听夜天凌诧异地“嗯”了一声:“人好像不在。”

两人下了马,卿尘见到前面是间借山石岩洞而成的石屋,石屋前白雪无声,平整地覆盖着大地,丝毫没有人出入的痕迹,四周不知为何显得异常寂静,在冬日早没的夕阳下显出一种幽宁的苍凉。

“在这儿等我,我先去看看。”夜天凌对卿尘道,快步往石屋走去,伸手推门处,白雪杂灰窸窸窣窣落满身前。

石屋前夜天凌描述过的模样在重雪的掩盖下难寻踪迹,唯有一方试剑的碧石隐约可见。卿尘缓步前行,忽见夜天凌身形一震,她察觉异样,上前问道:“四哥,怎么了?”

夜天凌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僵立在前面。卿尘越过他的肩头,看到残壁空荡,唯有一副石棺置于当中。

卿尘轻轻握住了夜天凌的手,浮灰之下棺盖上依稀刻着字,夜天凌清开灰尘,露出一些奇怪的文字。卿尘并不认识,却见夜天凌不间停地看下去,良久之后方叹道:“怪不得他说不必称他作师父,我真没有想到,他竟是柔然族的长老,亦是母妃的叔叔。”

卿尘对夜天凌能看懂柔然族的文字并不诧异,夜天凌常年征战,对漠北诸族多有研究,何况是自己母亲的部族。她轻声道:“怎么会这样?”

夜天凌闭目间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而依旧是往常清冷的平淡:“万物有生必有死,八十九岁一生亦不算短了。”他目光再落至石棺之上:“万俟朔风,不知这人又是谁。”

“是他做了这个石棺?”卿尘问。

夜天凌点头,手指在棺盖复杂的文字上抚过:“柔然一族对尊崇的长者有停棺后葬的习俗,看棺上的日期,过了今天便整整一年,已到了入葬的日子,我至少还能为他老人家做这一件事。”

卿尘自怀中取出丝帕,将蒙尘已久的石棺细心清理,同夜天凌一并动手葬棺入土。

夜天凌神情间有些漠然,旧棺新坟,依然令人心生晦涩。待一切完成之后,夜幕已笼罩大地,月冷星稀,深谷无风,两人以枯落的松枝燃起篝火。卿尘坐在大石之旁,飞焰点点,凌乱地蹿动在无边的夜下。她静静看着夜天凌将一方碧石亲手凿刻,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明暗中只见深沉。

夜天凌已有大半日不曾说过一句话,当最后一个字雕凿好了,他轻轻举起手中长剑,火光明亮,压不住剑上寒气,映在他无底的眸心,清冷一片。

这把归离剑象征着天朝四海至尊的皇权,柔然族得到此剑,却不幸换至灭族的结局。当年穆帝攻伐柔然,虽是携美而归,但真正的目的还是这把号令天下的宝剑。即便已是身处权力巅峰的帝王,也一样不惜杀伐,挥军千里,只为索取一个统驭万方的象征。

柔然族还是保全了这柄剑,它致使莲妃归嫁天朝,亦让夜天凌诞生在俯瞰中原的大正宫中,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身上有一半流着柔然族的血,柔然族将这归离剑,最终交到了他的手上。

夜天凌缓缓起身,将手中石碑立于新起的坟前,剑锋侧处,一抹炫冷的月光骤盛,风凌起,雪飞溅。

眼前空旷的雪地之上,月华之中,卿尘看着夜天凌身影四周剑气纵横,寒光凛冽,白练如飞。夜风残雪随着他手中剑啸龙吟越转越急,一套“归离十八式”将睥睨天下的归离剑发挥到了极致,剑气狂傲,横空出世,凌厉锋芒迫得人几乎不能目视。

随着夜天凌一声清啸,胸中波澜激荡山野,归离剑光芒轻逝,寒意收敛,四周风雪纷纷扬扬飘落,瞬间和银白的大地融为一体。

雪尽处,月影孤冷,夜天凌握剑独立,在无尽的黑暗中抬头望向深不可测的夜空,轻声道:“师父,我带着妻子来看你了,得归离者得天下,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横岭深雪绵延千里,北疆的大地在这样的林海雪原中气势苍茫,厚厚的冰雪下流淌着自然的血脉,不动声色地延伸于六合八荒。

驰上一道高丘,夜天凌勒马转身,往横岭之外漠北辽阔的土地看去:“数十年前,横岭以北曾都是柔然族的领地。”

卿尘缓缓束缰:“据《四域志》记载,自天朝立国始至穆帝兵败柔然之前,南以横岭北麓为界,北至叶伽伦湖,东至大檀山脉,西北至撒玛塔尔大沙漠,西南至达粟河,西北这片土地都一直是柔然国所属。”

夜天凌深邃的轮廓下隐藏着一种沉稳的倨傲,遥遥伸手将马鞭前指,似越过横岭划出一道无形而无穷的圆弧,“总有一日,这片疆域都将划入天朝的领土,漠南、漠北、西域、吐蕃,甚至再远。”

卿尘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淡然道:“再远的地方还有更远,四哥,我曾听有人问过这样一个问题,人死之后,不过需要长鞭所划这么大的地方埋葬,却为何要攻占那么多的土地?”

夜天凌薄唇微挑,依然看着天高地广的远方:“以死而问生,原本便是荒谬。正是因为人人百年之后都是一抔黄土,几根白骨,方显出生时不同。若因为相同的死而放弃一切作为,那么活着便真正失去了意义。”

卿尘眼中带着悠远的光泽:“我也常想,发问的人,或许永远也体会不到对方所经历的生。所谓开疆扩土,不过是生存中的追求和抱负,当一个不能及的高度被征服的时候,生命也会因此变得精彩,这不仅仅是征服土地,更是征服自己,不同的生的足迹,会使看似相同的死亡各自相异。”

夜天凌带着风驰缓缓和她并骑前行,阳光照于雪岭,万千丛峰化作瑶石玉刃,不时反射出剔透的冰光。“我不管死后如何,现在我心里既装了这万里江山,这便是我要做的,若他日我的眼里只有一叶扁舟,这浩瀚疆土又算得了什么?人生在世如过客,这整个的世间在人生当中又何尝不是过客?生和死,死和生,谁又琢磨得透?”

卿尘道:“生死轮回,无始无终,其实人死之后,生命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人与事物间延续下来,死亡并非终点,更可能是另外一个开始。”

夜天凌点头道:“就像师父他老人家,将一生心血和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我的生命中便有他的一部分。”

卿尘柔声道:“其实这世上并没有完全的死亡,生死无常,亦是平常,我们能做的只是不负此生罢了。”

夜天凌长舒了口气,“不错,人生运命各不同,所有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卿尘抬眸,微微挑眉:“四哥,咱们该回去了。”

“走吧。”夜天凌说着,率先纵马自丘陵上冲下。

待快出了横岭山脉,卿尘下意识地侧身寻找,一直跟在身后的雪战不知跑去了哪里,许久不见踪影。她回头轻哨呼唤,忽见不远处的雪地中,雪战几乎与大地浑然一色的身影急遽前奔,它身后一只金雕神形凶猛,正做飞扑之势直冲而下,欲将其逮杀爪间。半空中另有一只飞雕盘旋,紧随之后。

雪战也不是易与之兽,反身一个侧躲令那金雕俯冲之势尽皆落空,一爪撕上雕尾。不待卿尘喝呼,夜天凌手中一支狼牙长箭去如星逝,已直取金雕身躯。

那金雕倒也了得,在掠起之时斜翼拍过,竟惊险地躲开了夜天凌致命一箭,陡然冲上天空。

夜天凌连珠双箭尾随而至,破空追去,啸声凌厉。

那金雕似是知道弓箭厉害,奋力振翅闪躲。夜天凌箭上劲道非比寻常,岂容它再次侥幸,只见冷光闪处,金雕惨叫着坠往雪地。

另外一只金雕见状悲鸣,竟不逃命,振翅俯冲便往敌人头顶扑来。夜天凌面容冷冷,金弓再响,眼见这只金雕亦要丧命箭下,突然前方响起一阵尖厉的啸声,一支长箭闪电射来,正撞上夜天凌的箭,受此阻挡,夜天凌的箭便扫着金雕的翅膀穿上半空。

那金雕死里逃生,受此惊吓高高盘旋在空中,再不敢轻举妄动。

前方雪地之中有人长箭在弦,杀气袭人地对准夜天凌。夜天凌引弓搭箭,亦冷冷与之对峙。

那人身形魁梧高挺,着一身墨黑裘袍,腰佩宽刀。如此寒冷的天气中,他上身一半赤膊在外,露出强健的胸肌,衣袍之上隐有血迹,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激烈的搏杀,周身戾气未散,散发披肩,冷风中飘扬身后。目深鼻高,相格独特,显然不是中原之人,那双灼灼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犀利。

剑拔弩张中,这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刚硬而狂野的气质,举手投足的霸气似乎不将任何事情放在眼中,比起夜天凌的峻冷似不遑多让。

再往后看去,他身后马上竟骇然挂着数个狼头,残颈之上鲜血尚未凝固,面目狰狞。从他身上衣物的撕痕和肌肤上几道血迹来看,这些恶狼应该是在攻击他时反变成了刀下猎物。

雪战此时早已跃至卿尘马上,一阵风刮过,吹得几人衣袍猎猎,那人一声呼哨,金雕从空中冲下落在他的肩头,“你们为何要伤我的金雕?”

他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汉语,夜天凌和卿尘之前未想到这金雕是有人豢养,都有些意外,卿尘道:“我们并不知道这雕儿是有主人的,一时失手,还请见谅。”

先前那只金雕落在地上,长箭透胸而入,已经奄奄一息,夜天凌缓缓收箭:“抱歉。”

那人却冷哼一声:“一句抱歉就算了吗?”

以夜天凌之心气高傲,肯对人道歉已属不易,眼中冷芒微现,扫向那人:“你想要怎样?”

那人夷然不惧他的目光,抽刀入手,却往一侧悬崖陡壁处指去:“我这金雕得之不易,唯有捕捉幼雕驯养方可听命于人,你若能在我刀前将那雕巢中的幼雕取来,此事便作罢!”

他所指之处一刃冰峰高绝陡峭,隐约可见有雕巢半悬山崖之上。夜天凌抬眼一瞥,冷冷一笑:“在下奉陪。”

卿尘见那悬崖本就险峻,兼之凝冰覆雪,滑溜异常,想必极难攀登。这人既如此准确地知道雕巢位置,想必本就为此而来。他的武功似乎不在夜天凌之下,攀崖之时如此争斗定当十分凶险,她却对夜天凌淡淡而笑:“我在这儿等你。”

那人将宽刀就那么搭在肩头,踩着深雪大步上前:“两位若有话说便快些,过会儿未必还有机会。”

卿尘凤眸微扬,浅笑道:“不必了,倒是你不妨留下姓名,以防万一。”

那人原本口气极为自负,倒被卿尘柔中带韧的回答弄得一愣,不禁上下打量她。夜天凌唇角微抿,目光淡淡自那人身前掠过,两人眼中忽而皆见精光一闪,身形已动,同时便往悬崖掠去。

卿尘怀抱雪战缓缓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两道人影在冰峰之侧如履平地般越攀越高,中途刀剑交锋,使得冰雪簌簌坠落,没等落到山脚便已粉碎。她目不转睛地随着夜天凌,那熟悉的身影一丝不漏地映在眼底,剑光紧密处却是一片淡然。她安静地站在雪中,生死输赢都在度外,只觉得这样喜欢看夜天凌用剑,那游刃有余的潇洒总也看不厌。

山崖的半腰处,寒芒光影挟风雪纵横似练,两人身形如鹤,冲天拔起,不分先后落在离雕巢不过半步之遥的一方岩石上。

夜天凌甫一站稳,归离剑已斜掠而去迎上对方刀势,两人都被彼此兵器上传来的一股柔劲逼得后退半步,心中同时称奇。岩石底下沙土天长日久松动,在他们的劲力压迫下七零八落纷纷坠下。夜天凌抢至山壁里侧,剑势陡然一变,至柔而刚,四周如冰凌暴盛,天罗地网迎面罩向对手。

那人后背凌空,不敢与他硬拼,顿时落了下风,但厚背宽刀在他凌厉的攻势下周旋,却也丝毫不见窘态。

不过数步见方的岩石之上,交击之声不绝如缕,原本坚硬的冰雪似不能承受这样的劲力,斜飞横溅,激人眼目。厚背刀虎虎生风势如蛟龙,归离剑行云流水光影横空。那人数次想抢占山崖一侧,却都被夜天凌从容逼回,眼见此非取胜之道,他忽然刀势横扫,挑向旁边那个雕巢。

夜天凌岂会容他先行得手,归离剑去如长虹,化作白刃一道后发先至袭向目标。在两股力道的震荡之下,雕巢猛然脱离依附的山崖,直线向下落去。

两人刀剑相交,掠至雕巢之下齐齐接住,空着的手却毫无取巧地硬拼了一招。

乍合即分,夜天凌化去对方掌中内劲,手臂竟隐隐发麻。那人身形微震,错步后移,夜天凌这一掌的劲道亦令他气血翻涌。他脚下岩石因是边缘之处,年深月久,不知经历了多少风吹雨淋已然风化,此时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强劲力道,咔嚓一声轰然塌陷。

那人身子一空,却临危不乱,足尖在碎石之上一点,斗然借势拔起,竟一个鹞子翻身,凌空往夜天凌击下。

夜天凌大喝一声:“好!”右肩一沉,左手一掌击出。

那人虽打中他的肩头,却被他这一掌之力震出岩石,再无落脚之处,直往峰下坠去。

夜天凌微微一惊,不想见他就此丧命,伸手相救。

谁知这一坠之势着实不轻,兼之岩石之上积雪成冰不易平衡,夜天凌虽拉住那人的手臂,却在他猛地一带之下连自己也跌落崖边。

但这一拉毕竟使下坠之势略阻,两人于半空中不约而同齐身回转,归离剑和厚背刀生生钉入悬崖之上,人便悬在山峰之侧。

此时那雕巢自上面掉落,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同时往雕巢抢去。半空中单手过招,夜天凌抢先一步取中雕巢,猿臂轻伸,顺便将一只不幸翻出巢中的幼雕抄在手中。

那人大笑道:“好身手!”

夜天凌将雕巢丢给他,淡淡道:“恕不奉陪了。”归离剑拔出时人轻飘飘往下落去,在早已看准的岩石上一落,那人亦如他一般,慢慢往崖下滑去。

山岩之上处处冰滑,两人如此踩冰踏雪过了近一个时辰才脚落实地。卿尘走上前来,夜天凌随手一掸衣衫,归离剑反手回鞘,对她一笑。

卿尘亦微笑着看他,眸中虽烟岚淡渺,极深处却流动着一抹牵肠挂肚的滋味。刚才的淡定竟在此时有些后怕,那么高的悬崖,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了。

那人对他俩抱了抱拳:“兄台身手不凡,在下十分佩服,之前多有得罪,亦叫尊夫人受惊了。”

夜天凌对他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厚背刀上,若有所思。卿尘将一瓶伤药取出:“这药有些灵效,不知能不能救活你的金雕。”

那人倒没有推辞,抬手接过伤药。这时夜天凌突然道:“请问阁下的刀法师从何人?”

那人正看了一眼他的归离剑,闻言哈哈笑道:“我这套刀法是祖上家传。今日得遇贤伉俪如此人物,当真不虚此行,但兄弟还有事在身,不能久留,改日有机会再见,定邀两位共图一醉。”

金雕在半空高鸣一声,紧随那人马后离去。夜天凌上马之后回头看了一眼,卿尘问道:“四哥,怎么了?”

夜天凌道:“这人的刀法和归离剑相生相克,十分奇怪,若不是前方尚有军情,我定要和他再行切磋。”

卿尘道:“今天萍水相逢,说不定哪天便又见着了。”

夜天凌点头,两人便不再耽搁,远远往定州方向奔去。

山口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冰雪的碎屑打着旋儿呼啸,夜天湛进帐前手腕一抖,被他随意掠了一把的帐帘高扬起来,啪地甩上去,抽得那道冷风也一散。

军帐中热气扑面而来,夜天湛脸上有些阴郁的意味,身后一人却并没有因他的脸色而噤声:“殿下,这是唯一的法子,宜早决断,再迟便麻烦了。”

夜天湛瞥了一眼伺候在帐中的侍卫,不轻不重说了句:“出去。”

两个侍卫知道这是他和巩思呈有要事商谈,不敢耽搁,屏气静声退了下去。

夜天湛将马鞭放下,解开披风往旁边一丢,露出里面穿着的一身帅服。金甲铁衣衬着他颀长的身段却优雅非常,一丝一毫都透着种与生俱来闲适的贵气,只是墨色映得那双温朗的眼眸深了几分。他手按在长案上沉吟片刻,再回头时俊面淡淡,刚才的一丝阴霾已不见了踪影。

“巩先生,”他语调中是那好听的温雅,“你要我即刻撤军,前方南宫竞那十万兵马弹尽粮绝再失援军,必定是全部覆没的下场,这个后果,你应该比我早想到的。”

巩思呈并不着甲胄,披风下一身干净的长袍表明他幕僚的身份,而袍子上拢边的一圈柔滑的貂毛以及不易多得的精纺面料却又叫他看起来与别的幕僚不同,他点了下头:“确实如此,只是不断此臂,中军危矣,如今只能弃卒保车。此时中军尚能进退自如,但一旦柯南绪将那五行阴阳阵‘阳遁三局’布置完成,我们便真成了深陷其中。西路大军目前应该还在祁门关外,李步用兵很有一套,凌王再厉害也不可能三五日便破了祁门关。”

听到李步的名字,夜天湛一双湛湛清眸微眯了眯:“弃明投暗,其罪难恕。柯南绪那阳遁三局难道巩先生也毫无办法?”

巩思呈叹了口气:“柯南绪此人才绝江东,放眼天下,怕只有南陵左原孙能与之一较高下,我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而且最要紧的是粮草,这次粮草被劫倒真是没有想到的事。”

夜天湛眉心一蹙:“兵部派谁不好,偏派卫骞来,我已吩咐过此人不能用,是谁着他任的三军右都运使?”

巩思呈道:“现在汐王领着督运的职责,人员应该都是由他统调的。”

夜天湛随手握了盏茶,道:“这是给卫家示好呢。”

巩思呈笑了笑:“不如说是做给殿下看的,那位子轮不到汐王,这谁都清楚。这次出征前汐王在朝上站在咱们这边,他手中的京畿卫也颇有些分量。”

夜天湛缓缓啜着那香茗,薄薄的云盏在他指间转动,他似是品完了这茶香,方道:“先生也别小看了五皇兄,他一向行事稳重小心,这次在朝上我倒有些意外。”

巩思呈道:“汐王身份所限,容不得他有太多的想法,真正该防的是凌王,尤其皇上那里,似乎透着些叫人担忧的兆头。皇上好端端地让凌王插手户部,这就很耐人寻味,要不是我们防得严,户部恐怕早已大乱了。年前溟王的事,细细琢磨下来,分明和凌王府脱不了干系。最耐人寻味的还是清平郡主以暂代修仪的身份嫁入凌王府,皇上分明是将凤家放到了凌王那边,接着又封了莲贵妃……”

夜天湛起先凝神听着,忽而眼中微波一漾,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紧了紧,他不知为何竟突然想起延熙宫。

去年暮春初夏的时分卿尘还是延熙宫的女官,有一日他在延熙宫见到她,她正站在前面渐行渐高的台阶之上,一个人仰头望着远处。

时值黄昏,金乌将坠,淡月新升,大殿后面半边天空火烧一般漾满了似橙似彤的云霞,其中流金赤紫交错铺陈,缓缓地流淌在渐浓的天色下,透过碧檐金瓦、琼楼飞阁一直染到白玉般的阶栏,亦在人的衣襟晕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流光。

她站在高大的宫殿之前只是一道淡淡的身影,暖风穿过柳梢漾起她月白色的宫装,裙袂飞扬的剪影有些飘逸不定的错觉,身后华丽的殿宇浓重的晚景都压不住她清淡的模样,叫人觉得如果一不留神她便会消失。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延熙宫,只抬头看着另一半天边奇异的景象。身后浓霞似火,眼前淡月初升,绚烂的云光渐入西山,在天空让出纯净的色泽,一片青墨深邃。半弦弯月遥挂天幕,好似极薄的一片脆玉,微微有些苍白的光。

卿尘望着淡月出神,神情幽远,他便站在墨青色的天空下不远不近凝望着她,原来总有些空洞的心中忽然被填得毫无空隙,就像那渐没的暮云都落在了心里,刹那的温暖和宁静。

他没有去惊动她,直到卿尘不经意地回眸,看到他时有些惊讶,而后淡淡微笑,

那一笑隔着夜幕的烟岚。

他在她面前驻足,静静望向她的双眸,“偌大的延熙宫好像就只剩了你一个人。”

她柔声浅笑,“不是还有你吗?”

延熙宫的灯火次第燃亮,勾勒出火光深处庄穆的宫殿,层层铺展开来。晚风掠得她发丝轻拂,亦吹得他一身水色长衫起起落落,他闲话时并没有忽略她眸中若有若无的惆怅,不管在何时相遇,她眼底最先掠过的永远是这样一种情绪,在清水般的眸光后瞬息而没,却一丝丝抽拨着他心中深浅浮沉的柔情。

他不欲去问,只觉得还有时间转圜这样的若即若离,直到那一天轻红娇粉铺满了天都,就连怀滦郡中都感受到毫不吝啬的喜气,他踏进张灯结彩的凌王府看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向来看惯了的素白浅月忽然变成那样刺目的红,就像西山处斜阳如血的颜色,而她的笑却不再如半空那弯幽凉的月色,似天光水影绽放于极高的苍穹,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

闲玉湖前细雨中,他一朝错身,失之一生。

“殿下,殿下?”巩思呈的声音只得加大了力度。

夜天湛猛地抬头,手里的云盏一晃,琥珀色的香茗微凉,泼溅了几滴出来:“刚才说什么?”

巩思呈暗中叹息,目光中尽是了然:“南宫竞是凌王府的人,如今正是机会,他便如凌王左膀右臂,留不得。”

夜天湛深吸了口气,放开那盏凉茶。他重新取了个杯盏,仍是自斟自饮,举止一丝不乱,眸色中看不出情绪。他没有顺着巩思呈的话往下说,反而语气略有些加重:“谁是对手这倒是其次,我更担心乱从内生。且不说上次歌舞坊的事,你看户部那些账,牵扯的都是些什么?我早提醒过舅舅,让他用人要有所约束。再者,卫家早就有一个太子妃生性懦弱,现在一个卫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个卫嫣自作聪明。”

巩思呈道:“联姻卫家的事,我也不十分赞成,但殿下若不是前次那般顶撞娘娘,这次也不至于不好反对。”

夜天湛知道这指的是当初求娶卿尘时他和殷皇后的争执,后来还是巩思呈从中劝解,殷皇后才终于同意,然而事情最终却还是毫无结果。他整了整手腕处的束袖:“先生同殷家几十年渊源,说起来母后和舅舅都该称你一声老师才对,母后还是肯听你的,这次我也知道不能再说什么,所以也没有反对。”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将眸中瞬息万变的神色一抹带过。

巩思呈显然和夜天湛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客套,也不谦辞,只道:“说句不敬的话,娘娘的性子十分要强,殿下今后若有事,还是婉转些好。”

夜天湛笑了笑:“先生的话我会仔细揣摩。方才说起撤军之事,南宫竞此人虽是难得的将才,却绝不可能为我所用,我亦不想留他。但他所率十万将士,皆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一旦葬身北疆,我天朝十万家举丧,母痛其子,妻哭其夫,儿失其父,又岂止是十万人家破人亡,哀毁天伦?我若此时釜底抽薪,岂非不仁?再者,南宫竞之所以兵困大荒谷,是为保中军无恙,若非他当机立断自毁退路,整个大军难免要中柯南绪诱敌之计。我若弃之不顾,是为不义。”他话说得不紧不慢,语气却十分坚定:“巩先生,此事非不能为,乃是不可为,我亦不屑用这样的手段。”

巩思呈原以为之前的话夜天湛都未往心里听去,谁知他此时说出来竟是已然深思熟虑过了,“殿下,你还是不……”话说一半,他忽而长叹:“殿下今天说出这番话,我亦不知是喜是忧了!”

夜天湛眸色中的温雅微微也带着点儿深邃:“我不愿这么做还有一个顾虑,便是夏步锋和史仲侯。他们这些神御军的大将都同南宫竞一样,是随凌王出生入死的人,必不会眼看南宫竞坐困死局。此时若弃前锋军撤退,难保军心动荡。”

巩思呈道:“殿下明知他们都是凌王的人,当初用他们,究竟又是为何?”

夜天湛淡淡笑道:“军求良将,若连这几个人都容不得,遑论天下?他们至少不误大局,好过用卫骞那种人。传我军令吧,命史仲侯率轻甲战士过岭寻路,我们争取两日内与南宫竞会合,再商讨对付柯南绪的法子。”

巩思呈拱手退出。雪倒是停了,风却未息,吹得人须发飘摇。一阵霰冰夹在风中呼啸而过,深不知路的山岭在重雪之下白得几近单调,看久了竟生出烦躁的感觉。他不能避免地缓缓叹了口气,方才那句没能说完的话不由得又浮上心头,湛王,还是不够狠啊!

一支玄甲轻骑借着天色暗淡的便利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半山悬崖。横梁渡前正薄暮,肆虐了数日的北风在余晖的光影下渐息渐止,夕阳拖着浅淡的落影逐渐消失在雪原一隅,静缓如轻移莲步的女子,在寒马金戈的空隙间悄然退往寥廓的天幕。

十一居高临下看着已近在眼前的叛军,战车源源,甲胄光寒,形势如前所料,叛军仍在不断往此处结集兵马,唯一的目的便是封死大荒谷出路,彻底孤困天朝中军。

敌兵分布尽收眼底,他掉转马头,对卿尘笑道:“真想不通,四哥怎么放心让你跟我来。”

卿尘唇角微微一撇,她问夜天凌这个问题时,夜天凌专注于军机图,只言简意赅地道了句:“唔,我放心你。”

现下夜天凌不在面前,十一便低声揶揄她:“不管怎么说是七哥在这儿,他难道糊涂了?”

卿尘想着夜天凌在她的探问下抬起头来时不慌不忙的语调,那优游从容的样子还真有点儿恨人,“嫁作凌王妃,你就没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这算是什么回答,她颇无奈地道:“他现在简直是有恃无恐。”

十一哈哈大笑:“谁让你那天在合州那么紧张他?不如我教你个法子,你把九玲珑找齐了,看他不急才怪。”

卿尘抿嘴,笑看他:“四哥还不是因为要左先生镇守合州,才让我这半个弟子来助你应对柯南绪,你倒算计起他来,等我回头告诉他这法子是你教的。”

十一拿马鞭直指着她无语,啼笑皆非,半晌才说了一句:“这真是……重色轻友!我以后再也不帮你了!”

卿尘早耐不住,乐得快要伏在马背上,一番说笑中扭头看向叛军:“我跟左先生学习奇门阵法,曾听他提到柯南绪,说此人行军布阵天纵奇才,怎么现在看来,这调兵遣将竟也平平?”

十一亦道:“我也正奇怪,想必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或许是我们多虑了也说不定。”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见空旷的山野间遥遥传来一阵琴音,其声悠扬,时有时无,飘忽几不可闻,却轻绕于高峰低谷,又清晰如在耳边。那琴声听去随意,轻描淡写间竟带出千军万马行营沙场的气概。卿尘和十一不约而同地回头,依稀见横梁渡前的敌兵缓缓布列成行。卿尘看了一会儿,脸上忽然色变:“阳遁三局!”

十一剑眉紧锁:“传令下去,三军备战!”

卿尘目不转睛地盯着横梁渡:“我们两个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此说笑。柯南绪以琴御阵,此阵生门一闭,大荒谷即刻而成绝域,便是左先生亲至也无济于事了。”

十一倒十分冷静:“你有几分把握?”

卿尘道:“我只能尽力一试,现在看阵势,离位所在是大荒谷入口,你当取艮位,过震宫,但千万莫入中宫,否则触动阵势万难收拾,只不知中军能否见机突围。”

空谷夜暗,月色一层泠泠微光铺泻于薄雪残冰,幽静中诡异的缥缈。一缕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云峰,轻似淡纱飘忽不定,渐生渐浓,几乎将整个山谷收入迷雾的笼罩之中。

柯南绪的琴声便在这雪雾掩映处鸣响,似纵横山水,进退自如。燕州军中,火光深处的高台上其人微闭双目,随手抚琴,大军阵走九宫,缓缓移动,逐渐化作铺天盖地的罗网。

冷月于云后漾出一抹浮光,毫无征兆地,一道铮然的琴音出其不意划拨空山,浩浩然旋绕天地,撩纱荡雾,刹那清华。

山风激荡,阵前火光摇晃,纷纷往两旁退开。柯南绪眼帘一动,手下未停,琴声依旧源源不断地抚出。那道清音飘逸入云,回转处忽若长剑凌空激水,一丝不错地击于他曲音的空当,长流遇阻,溅开万千浪,军中阵脚竟因此微生异样。

柯南绪双目刷地抬起,琴弦之上拂起一道长音,陡然生变。

利剑出鞘直击长天,双剑相交迸出剑芒四射,星散云空。对方像是不敌这样的交锋,斜斜一抹低音趋避而走,绕指成柔,作一抹清风穿簾分水,堪堪与之周旋。

而柯南绪分寸不让,琴音愈烈,时作惊涛骇浪,击石拍岸,雨骤风急;时作漠海狂沙,横扫西风,遮天蔽日。

那清音在咄咄逼人的来势之前便似化作谷中幽雾,毫不着力,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便会烟消云散,却偏偏轻而不败,微而不衰,穿雨过浪,追沙逐风,始终柔韧地透入激昂之间,不落不散。锲而不舍,低到谷底,盘旋萦绕,穿入峰巅,缥缈连绵,军前奇阵被处处羁绊,便一时难以布成。

巩思呈匆忙掀帐而出,却见夜天湛早已来到帐外,他听琴辨音,急忙道:“殿下,有人在阻柯南绪布阵!”

夜天湛却似对他的话闻如未闻,俊面映雪一片煞白。这七道冰弦万缕柔音每一丝都穿入他心房,反反复复来来去去,丝丝缕缕细细密密,抽得骨血生疼。他绝不会忘记这熟悉的琴音,听起来恍然在天边,却每每就在耳畔心头,他不能置信地低声道:“是卿尘,她怎么可能在这儿?”

月光斜洒半山,卿尘身后一天一地的雪,瑶林琼枝间她纤纤素手如玉蝶片片,纷飞弦上。柯南绪曲中威势逐增,有如黑龙啸吟,一周周绕峰而上,越升越高,一峰尽处又至一峰,于滚滚的雷声中盘游三山五岳,翻覆江河。

卿尘喉头抑不住涌上阵阵腥甜,却凤眸静阖,心如清渊,弦声展如流水,错层铺泻,极柔之处无所不为,极静之处无所不至,丝丝流长。

便在此时,两面此起彼伏的琴音间忽而飘起一道悠扬的笛声。

其声如练,其华灼灼,其情切切,其心悠悠。

笛声闲如缓步,柯南绪琴中气势却仿佛骤然错失了目标,瞬间落空。卿尘衣袂翻飞处,曲音行云流水,声走空灵,抬手间充盈四合,与那玉笛天衣无缝地合为一体。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闲玉湖上月生姿,清风去处云出岫。

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凝翠亭前水扬波,碧纱影里雪做衣。

这玉笛一曲,曾在她最失落彷徨的时候陪伴身旁,曾泪眼看他执笛玉立,前尘如梦,曾醉眼看他俊眸含笑,花灿如星。

一琴,一笛,携着流光飞舞的记忆绽放于烟波湖上,仿佛幻影里盛开朵朵明亮的莲花。一枝一瓣清晰,一叶一蔓缠连,光彩流离,明玉生辉。

峰谷间云雾缭绕,在这相顾相知如泣如诉的琴笛合奏间,柯南绪竟如痴了一般,脸面苍白颜色全失。他抚琴的手不能自抑地颤抖,弦调凌乱,一曲尽散。阵前火光残痕凝固,琴之清和,笛之悱恻,浴火重生般步步翩然,明亮通透,展现于绵绵天地间。

柯南绪神情复杂,再难以听下去,他猛然站起来抬手用力一掀,那桐琴应声跌落高台,弦崩琴裂,摔个粉身碎骨。

便在此刻,大荒谷与横梁渡间冲起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巩思呈几乎和十一同时挥军发难。柯南绪却独立于高台,毫无反应,烽火光下,长泪满面。

正吟琴上,落红点点,蝶舞残血,如凝聚了毕生的精魂,长长划起一旋翩跹,是临去时绚烂的美。卿尘唇角残留着一丝惊目的血色,手边最后一抹清音消失在弦丝尽处,瞬间便被冲锋陷阵的铁蹄声滚滚淹没。

冷月深处,孤峰影里,笛声依稀仍余。一音寂寥,失落凡间,怅怅然,幽凉。

榻前纱幕外,点点微黄的灯影仍晕在柔软的锦毯之上,晨光已将几分清冽的气息透露进来,如同潺湲的流水,缓缓浸了一地。

卿尘朦胧中睁开眼睛,隔着帐帘看到有人身着甲胄俯在榻前,玄色披风斜斜垂落,被烛光染上了几分安静与柔和。心口一层层隐痛不止,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四哥。”

那人几乎立刻便抬起头来,上前拂开垂帐:“卿尘!”

焦灼而明亮的目光落在卿尘脸上,蓦地让她清醒了几分。夜天湛站在榻前,脸上浮起如释重负的微笑:“你醒了。”

他比几个月前看起来略微削瘦了些,微不可察的一丝疲惫下仍是那高贵而潇洒的神情,或许是因玄甲加身的缘故,清湛的眉宇间多添了锐利和果决,又叫人觉得和往常有所不同。

那一瞬间的对视,卿尘望着他缓缓一笑,晨曦千缕梳过云霭,晓天探破,春风闲来。就近处的眉眼如此清晰,夜天湛看过她眸底秋水般的沉静,那样柔软却一丝不乱的沉静。他低声道:“卿尘,真的是你,你不醒来,我还以为是在梦中。”

卿尘静静垂眸他处,勉力撑起身子,他已经伸手扶住,卿尘问道:“我是不是睡了很久?柯南绪大军败了吗?”

夜天湛摇了摇头:“也就是小半夜,我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柯南绪确实厉害,昨晚那种情况,他竟能在我和十一弟两面夹击下从容而退。”

卿尘出神地想了会儿:“一曲琴音,高处激烈入云,低时自有多情,心志高绝,挥洒自如,奇人也!”她扭头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若不是你的玉笛,我斗不过他。”

夜天湛轻轻一笑:“这次好像是你来替我解围,怎么成了我救你?”

卿尘笑道:“那这真的是算不清楚了。”

夜天湛道:“算不清好。”

卿尘一愣,见他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她眼中笑意沉默,微微避开他,似乎听到他叹了口气,此时却有人进了帐来。

殷采倩端着个玄漆托盘同十一一起进来,先悄眼觑了觑夜天湛的神色,才对卿尘道:“你醒了?正好趁热服药,看他们忙了半天我才知道,原来煎一碗药这么费劲。”她私自跑来军中,已被夜天湛责斥过。夜天湛语气中处处透着严厉,她自知理亏,连半句嘴也没敢回。幸而夜天湛军务缠身又惦记着卿尘这里,才没有时间追究她。

十一见夜天湛亲自守在卿尘榻前,道:“七哥,你昨晚也一夜未睡,先去歇会儿吧。”

夜天湛点了点头,却并未起身,伸手接过殷采倩送来的药,递给卿尘:“有点儿烫,你慢些喝。”

卿尘闻到药的苦味,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夜天湛轻声笑道:“别以为皱眉头就能不喝了,良药苦口的道理你以前不是常说?”

殷采倩回头和十一对望了一眼,随即在旁笑说:“这药里多加了甘草,应该不是很苦,四殿下亲自嘱咐过,说你喝药怕苦,让人记着多添这味药。对了,你心口还疼吗?这药丸是你平常服用的,也是四殿下叫人多带了一瓶,怕万一急用,昨天还真用上了。你这一病,十一殿下可担足了心,没照顾好你,回去四殿下不找他麻烦才怪。”她脆声俏语连珠落玉般说了这一通,停都不停,气氛甚是轻松,但夜天湛眼中笑意却一分分沉了下去。

卿尘正诧异夜天凌哪有心思去吩咐这些零碎小事,十一却接了话头:“可不是,刚才命卫长征回四哥那里报个消息,他请示我四哥若问起你来,该怎么回话,我正犯愁呢。四哥若知道你这样,我怎么交代?”

夜天湛听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军中还有事,我先走了。”他就这样转身出了营帐,十一看了卿尘一眼,快步跟了出去:“七哥!”

帐外寒冷的空气叫人心头一清,夜天湛走了几步,脸色才渐渐有所缓和:“四哥现在何处?”他问。

“我们兵分三路,此时四哥率玄甲军应该已近燕州城。”十一道。

“四哥已到燕州?”夜天湛披风一扬,转回身来,“机不可失,我们要即刻追击柯南绪。”

十一点头表示同意,前有玄甲军迎头阻拦,后面他们挥军追击,此次可能便让柯南绪无法生返燕州。他马上想到一个问题:“看卿尘的身子,怕是要好好休息几天才行,若急速行军,她怎么受得了?”

夜天湛原本凝神在想事情,此时抬眼淡淡一笑,却笑得如同薄暮散雪,不甚明了中隐隐掺杂无奈:“此事便拜托十一弟了,我率军和四哥取燕州,南宫竞那十万兵马留给你,加上你原本带来的这两万将士,足以保护卿尘安全,你们随后慢行,晚几天我们会合就是。”

夜天湛一走,殷采倩俏生生的笑便断在了半空,无声无息消失在脸上,似是压根就没存在过。她盯着重重落下的幕帘,陷入沉默。

卿尘眼看着夜天湛离开,寒风从帐外灌进几片残雪,吹得帘幕轻飘。她低下头,缓缓将那碗药喝尽,苦涩的滋味自唇齿舌尖一路流下,沿着血液散遍全身,一丝丝穿插不休,逼得心口微痛。她无力地靠往榻上,轻微叹息:“采倩,多谢你。”

殷采倩转头过来:“谢我干什么?没用的,我刚才是昏了头了才那么说,也不知是真在帮湛哥哥,还是根本就是给他添堵。你看他那脸色,你见过他这样失态吗?湛哥哥看似温文,可他的刚硬都浸在骨子里,他一旦认真了,就谁也改变不了。”她伸手接过卿尘把握着的白瓷药盏,却又不放下,自己细细端详:“他对女子向来温柔,那是因为皇子天生的高贵和优雅,但刚才让你喝药的时候,他不是因身份而流露出温柔,他是真的心里对你好……”

“采倩!”卿尘淡淡地低喝了一声,纤柔的手指在丝被间握紧。她阻止了殷采倩继续说下去,因为所有的这些她都比任何人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温柔的背后是她曾经刻骨铭心的眷恋,她因此牵肠挂肚,却也因此决绝此情,这是她心里解不开的结。

殷采倩幽幽说了句:“四殿下也不在这儿,不怕他听到。”

卿尘平复了一下心中情绪,涩然一笑:“不管怎样,多谢你刚才帮我想出那些话来。”

殷采倩奇怪地看着她:“怎么是我想出来的?那是刚才听黄文尚说的。虽只是四殿下随口的吩咐,可他哪里敢不记着?”

卿尘愣了一愣:“他吩咐的?怎么会呢?”

殷采倩眉梢轻挑:“其实我也不太信。说实话,仔细想一想,他那样闷的性子,也只有你受得了,换成我一定选湛哥哥。”

卿尘淡淡一笑,抬眸时意味深长:“他们两个,我看都不一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