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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大漠随军

七日之功定川蜀,以三万轻骑破敌十二万六千人许,降两万八千,损兵仅一百三十二人。

八百里战报飞来,一时间天都上下震惊于凌王精兵奇谋,争相传说。

当初持议和之辞的朝臣尽皆汗颜,无怪天帝对蜀中军情丝毫无动于衷,原来是早有安排,君心似海,深不可测。却更有多少人依稀觉得,凌王,似比眼前高高在上的天帝更为难测,看不透,摸不着。

夜天凌在奏章中详述壅江水利大事,战况却写得极为简略,无非两州诈降,引水破敌,乘胜追击,蜀军倒戈之语,明列众将之功,并为东蜀降军请赦旨。

朝中一片惊疑赞佩声中,天帝降旨加凌王为三公昭武上将军。

军中将士论功行赏,为定蜀中人心,东蜀军叛乱之事不予追究。江水郡督使岳青云平叛有功,擢升麓州巡使,暂领东蜀军。

与此同时,十一皇子夜天澈以奇兵诱虞呈叛军入幽州城北峰指谷,大败其军,晋封澈王、加镇军大将军。

湛王大军不急不躁,表面稳扎稳打与虞夙叛军主力步步交锋,却暗中兵分两路偷袭临安关。

虞夙匆忙回军自守,被两路骑兵趁虚猛攻破关而入,平叛大军临于燕州城下,深入北疆。

捷报频传,湛王由征北将军衔加晋武卫上将军,增赐一万食邑户。

连日颓废之局幡然逆转,乾坤朗朗,冬日阴霾的天色云退雾散,透出许久未见的晴天。

轻烟,淡幔,莲池宫依旧冷冷清清。

这里似是寒冬最深最远的地方,尘封的寂寞令岁月退避,光阴荏苒,亦不曾驻足。

斜阳已暮,穿透宫闱长窗散照在白玉地面上,清美的浮雕间,莲花百态落上了层层淡金,呈现出庄严的华妙风姿。

如往昔每一个傍晚,莲妃独自在殿前静堂诵念着《古源经》,从来不曾间断。

沉木香安寂的气息淡淡缭绕,伴着低浅的诵吟声盘旋,飞升,消失在高深的大殿尽处,烟过无痕。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莲妃身侧出现了一双金丝绣飞龙的皂靴。诵经声平平淡淡没有丝毫停滞,莲妃也未曾侧目半分。

那靴子的主人便站在那里,不动,微微闭目,耳边低缓的声音传入心间,一片宁静祥和。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天际橙云飞彩,暮色渐浓,最后一丝暖色缓缓收拢,退出了雕梁画栋,留下无边无际的清寂。

光滑的黑玉石珠衬着莲妃纤长净白的手指,微微地落下一颗,经声余韵低低地收了。

莲妃睁开眼睛,玉石如墨倒映着她绝色的容颜,也倒映出另一个人的身影,“臣妾参见皇上。”她静静起身,再静静对来人福下。

纤弱的身子因跪得久了而微微一晃,一只持稳有力的手已扶上了她的胳膊。

“爱妃平身。”

“公主请起。”

那只手的力度叫她恍然错觉,每一次时光都像重复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也是这只手,在千军万马前将白衣赤足出城献降的她稳稳搀起,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明亮惊羡的眼睛。

那双眼睛,撞入昆仑山的冰湖,融化了寒冰积雪。

那一望,望过了万水千山,遥遥岁月。

她抬起头,看到了那双锐利深沉的眼睛。

眼角几丝皱纹刻下年岁如梭,唯有不变的目光仍旧透过眼底掠入心间。

相对一瞬,似穿过过往万余个日夜,将红尘光阴定格在那风沙漫漫的大漠,定格在长云蔽日的日郭城前,定格在铁马金戈的血泪中。眼底那抹白衣身影,从来都没有变过,极淡,却又极深。

她在这个男人的身前拜服,举起族人的降表。她随他的大军千山万岭离开故土,一去便是一生。

“这静堂太清冷,你身子刚好些,还是不要久待。”天帝的声音将她从恍惚中惊回,本该是柔软的体贴,却仍带着君王的威严,不觉早已入了骨髓。

她退身,垂眸:“谢皇上体恤。”

天帝眉心一拧,原本高昂的兴致不知为何便淡了下来,看了看她,道:“凌儿此次带兵出征又大获全胜,朕很是高兴。”

莲妃心里深深一震,墨玉串珠在指间收紧,带兵出征,不是单单的督察水利。所幸是胜了,却不知人怎样,有没有伤着,是不是疲累,什么时候能回来。千头万绪不言不说不问,仍旧垂眸:“恭喜皇上。”

天帝站在面前等了一会儿,见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恢复了沉默,问道:“你就不问问儿子怎样,毫不关心?”

莲妃静静道:“皇上教子有方,不会差错。”

“从领兵打仗到大婚立妃,这么多大事你都置若罔闻,”天帝语气微微沉了下来,“朕有时真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

“他是皇上的儿子。”莲妃的声音低而淡,如同这竹节香鼎中透出的烟,不待停留便消逝在了大殿深处。

天帝垂首俯视着她,面上难以掩饰地显出一丝不豫:“抬起眼睛看着朕。”

随着这不容抗拒的命令,莲妃优美的脖颈缓缓扬起,睫毛下淡淡眸光对上了天帝的视线。

那双眼睛,如同雪峰轻雾下千万年深静的冰湖,几分清寒,几分明澈,带着幽冷远隔着缥缈。分明看着你,却遥远得让人迷失其中,以为一切只是入梦的错觉。

天帝黑沉的目光将她深深看住,久久揣摩,终于开口道:“你知道朕为何要将凤家那个女儿指给凌儿?”

“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莲妃道。

天帝伸手一抬,将她慢慢离开的目光带回:“就因为她那双眼睛像极了你的,所有的女人,只有她和你一样,敢这样看着朕!”

莲妃目中平静:“皇上识人,断不会错。”

天帝手下微微一紧,随即颓然松开,那丝不悦的神情慢慢地化作了哀伤,隐约而无力,“你一定要用这种语气同朕说话?”

莲妃轻轻后退一步,俯身请罪:“皇上若不喜欢,臣妾可以改。”

“莲儿。”天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唤了她的乳名。

灼灼之仙姿,皎皎于清波。

因为这个名字,冒天下之大不韪册嫂为妃,兴天下之精工修造寝殿,莲池宫中美奂绝伦雕满清莲,前庭后苑遍植芙蕖。

刻痕深寂,寞然相伴流年,残荷已萧萧。

这两个字,在莲妃心头轻轻划过,极隐约地带出丝痛楚。

“你恨了朕这么多年,连凌儿也一并疏远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吗?这一生,有多少个三十年!”天帝长叹一声,道。

“臣妾并不恨皇上。”莲妃淡淡道。

“是吗?”天帝语中颇带了几分自嘲的讥诮。

“是。”莲妃安静起身,“若恨过,也早已抵消了,臣妾只是不能忘。”

天帝眉目突然一冷,不悦道:“你忘不了谁?”

她看着天帝,竟对他转出一笑。

尘封多少年的笑,有着太多的复杂纠缠,也无笑声,也无笑形,一径地暗着,“我忘不了你。”

不是臣妾,是我;不是皇上,是你。

我忘不了你。

甲胄鲜明凌然于马上的大将军,抬手遮挡了跪伏的羞辱,帅旗翻飞,蔽去漫天飞沙。

雄姿英发的少年郎,抬手拭去肝肠寸断离别的泪,俊然朗目,抚平愁绪万千。

木槿花下,多情人,抬手搭上温暖的衣衫,神色轻柔,暖暖一笑。

就是这一笑,俘虏了谁,迷惑了谁,沉醉了谁,或许终生都不能相忘。

天帝浑身微震,伸手握住莲妃,“你都记得吗?多少年了,我以为你都忘了。”

不是朕,是我;不是爱妃,是你。

莲妃却轻轻地抽回了手,凝视着天帝双目道:“你叫我怎么忘?我的族人在你的铁骑精兵下家破人亡,我的兄弟非死即伤,我的父亲,在跪降后饮下你送来的毒药,柔然族已是苟延残喘,遭突厥大举围攻,你作壁上观按兵不救。”

渺渺的柔情,铁血的心。

何处的因由,此时的果。

天帝的神情在她一字一句中冰冷,渐生悲戚:“原来你记得的是这些。”

“只有这些吗?”莲妃神色凄迷,眸中覆上了一层水雾深浓,“你给我希望,却又亲手将我送到别的男人怀中,我认了,可你连他也不放过……”

“住口!”天帝猛然怒喝,“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莲妃面无表情道,“你以为可以瞒过所有人,却瞒不过我,那些丹药我都认得。”

天帝容颜寒冷,而后缓缓道:“你怎会不认得,那本就是你自柔然带来中原,亲手进献给先帝的。”

一道清泪自莲妃面颊潸然滑落,她极凄惨地仰面,望向已陷入深黑的殿堂,道:“我是个罪人,我从一开始便想要他的命。但他对我那样好,我下不了手,可你却令他沉迷于仙炼之术,频频服用丹药,他还能活吗?”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天帝语气越发冰寒。

莲妃看着他,目光穿透了他,越到了遥远的地方:“所以我们都活该受到惩罚。”

长风微动,扬起宫帷淡影,穿过莲妃的长发,吹动白衣寂寥。香炉中点点明红燃到了最后,挣扎几下,灰飞烟灭。

天帝的脸色便如这漫长的冬日,极深,极寒,更透着沉积不化的悲凉。

死一般的沉默,大殿中静到了极致。

昏暗中两人面对面站着,仿佛已经站了多少年的日子,对视的双目了无生机。无力的哀凉生自心底,久久存留。

很久以后,天帝终于开口道:“你不是我,永远无法体会那种屈于人下的感觉,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要拱手送至别人怀中。我做了的事,从不后悔。”

“便是后悔,又有何用?”莲妃淡淡道,“此生已往,我每日诵念经文,或者可以为你我赎罪。”

“你何必要自苦于你我二人,也更苦了凌儿。”天帝道。

莲妃俯身下去:“臣妾恭送皇上。”

天帝看着身前这抹淡淡的身影,夜色灰暗渐渐地失去了清晰,在殿前熏染上晦涩的浓重。他长叹一声,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道:“我今日是想来告诉你,凌儿很好,让朕极为放心。朕一直以来总觉得愧疚于他,不知现在是否弥补了一二,上一代的怨痛莫要再在他们身上牵连重演了。”

莲妃柔弱的身姿一动未动,泪却早湿了衣襟。

殿前,天幕如墨,月如钩。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八十,第二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四日。

圣武二十六年十二月壬申,帝以凌王军功显赫政绩卓然,母以子贵,晋莲池宫莲妃为贵妃,六宫仅次于皇后一人。

御旨出,中书、门下两省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左右拾遗、礼部及十三道言官奏表谏言,非议激烈,以为制所不合。

帝置谏不闻,一意行之,贬斥众臣,以儆效尤,举朝禁言。

北疆军营,大地冰封,飞雪处,万里疆域苍茫。

夜天凌将那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恩旨和杜君述等人的密函掷之于案,站在帐前放眼看向长风送雪的江山,唇角一抹薄笑,清冷如斯。

幽州位于天朝北疆边缘,东系涧水,西接勐山,南北两面多是平原,中有低山起伏,阔野长空,连绵不绝。

北风过,苍茫茫枯原无尽,远带天际。

万余人的玄甲精骑穿越勐山低岭,出现在一带开阔的平川,马不停蹄急速行军,遥遥看去像是一刃长驱直入的剑锋,在半黄的山野间破出一道玄色锐利,将大地长长划开。

当先两骑却是白马白袍,率先奔驰于众骑之前。十数名近卫落在身后,分作两队如同鹰翼般展护左右,激起尘土飞扬。

奔上一道低丘,众人收勒马缰,停下略事休息。云骋在丘陵前兜了一圈,停在风驰之旁。卿尘因方便穿了男式骑装,轻裘胜雪意气从容,一双秋水清瞳深若点漆,顾盼间竟别有一种风流俊俏潇洒的美。她在马上纵目看察四野,见前后尽是连绵不绝的平原,不禁道:“幽州这地势无险可守,真难为十一竟能在此挡下虞呈叛军。”

“所以要尽快收复合州,合州凭祁门关天险,乃是幽州以南各处的天然屏障。”夜天凌遥望平川,眼中隐有一丝深思的痕迹。

卿尘道:“只可惜守将投敌,合州轻易便落入叛军手中,恐怕失之易,得之难。”

“无妨。”夜天凌神色沉定,“这世上没有攻不下的城。”说话间目光自远处收回。

卿尘带马笑道:“四哥,咱们比比看谁先到幽州城怎样?”

夜天凌眼底划过有趣的神色:“你可知多少年来,天朝上下无人敢和我比试骑术,更别说是女人?”

卿尘凤眸清扬:“所以她们都不是凤卿尘,更不是凌王妃。”

夜天凌俊冷的眼中清光微闪:“说得好!”此时忽见前方轻尘飞扬,有先锋兵飞骑来报:“殿下,前方探报,虞呈叛军轻骑偷袭幽州被守军阻截,现下双方短兵相接,正在交战!”

“所在何处?”

“城西二十里白马河。”

“地图。”

身后侍卫立刻将四境军机图就地展开,夜天凌翻身下马略一察看,问道:“我方何人领兵?”

“澈王殿下亲自带兵阻击。”

“兵力如何?”

“各在五到七千之间。”

“传令。”夜天凌战袍一扬,“全速行军,抄白马河西夹击叛军,若见虞呈生擒活捉!长征,率四营兵士护送王妃先入幽州城,不得有失。”

“得令!”将士们领命声中,卿尘对他深深一望,“一切小心。”

夜天凌微微点头:“先入城等我。”

“嗯。”卿尘唇角带笑,目送他翻身上马,率军而去,回头命卫长征整队,微一带马,当先驰出,四千将士便随她往幽州奔去。

澈王大军驻扎于幽州城北,卿尘等人过幽州城不停,直奔军营。

营中将士同凌王部将一向相熟,留守副将闻报出迎,却见玄甲军中多了个白衣轻裘、眉清目秀的人物。

凌王妃随军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领先的左副将柴项对卫长征打了个询问的眼色,卫长征俯身说了句,柴项神情一震,看向卿尘,卿尘在马上对他颔首微笑。

柴项知晓分寸,亦不多礼,即刻安排驻军扎营。方安置停当,便有侍卫来报凌王、澈王已领兵回军。

卿尘远远见夜天凌同十一并骑回来,身后将士井然有序,略带着些气血昂扬兴致勃然,显然是得胜而归。

十一一身戎装轻甲,外披绛紫战袍,身形挺拔,英气潇洒,待到近前,打量着卿尘笑道:“哪里来的俏公子,怎么我都不认识?”

卿尘数月未见他,心中着实挂念,抬头含笑相望,闻言潇洒作揖:“见过澈王殿下。”

十一扬眉长笑:“大战归来有美相迎,人生快哉!”

卿尘刚要反驳,目光一转落在他左臂上。长风翻飞处带起战袍,下面的甲胄之上竟有血迹,她眉梢弧度尚未扬起便蹙拢:“受伤了吗?”

“没事。”十一轻描淡写道,“不过一时疏忽,那虞呈倒聪明,竟让他走脱了。”

夜天凌对十一道:“去让卿尘替你看看,这里有我。”

十一点头:“四哥来了我便轻松了。”笑着下马入帐,将军中事务尽数丢给了夜天凌。

卿尘命人将帐中火盆添旺,小心帮十一解了战袍,一见之下便皱眉:“再深几分便见骨了,流了这么多血,你定是伤着以后还逞强。”

十一未受伤的手撑在军案上,闭目养了养神,睁开眼睛依旧是明朗带笑:“身为主帅,便是这条臂膀废了也不能露怯。”

卿尘边替他重新清理伤口,边轻声埋怨:“你是皇子之尊,何必这么拼命?”

十一道:“军中一视同仁,只有将士兄弟没有什么皇子王爷。”

“倒不愧自少便跟着四哥,说话口气都一样。”卿尘无奈。

淡淡清凉将伤口火辣辣的疼驱退几分,药汁的清香盈于身边,十一笑说:“还是你这伤药灵。”

“走前不是给你带了吗?”

“赏给受伤的将士了。”十一随意道。

卿尘知道他便是这般性子,也没办法,取来绷带敷药包扎,突然看到他肩头一道淡淡的伤痕,随口道:“这是以前的旧伤。”

十一侧头看去:“也是你上的药,不过那时候可没现在这么温柔。”

卿尘不怀好意地将绷带一紧,十一“哎哟”一声,满脸苦笑:“古人诚不欺我,得罪什么人也不能得罪女人!”

卿尘挑着眉道:“不怕受伤就别喊疼,澈王殿下现在会生灶火了?”

十一抚着伤口,目光往她身上一带,突然露出饶有兴趣的神情,他抬起胳膊活动一下,寻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案前:“我不会生灶火,却总比有人不仅不会生火烧饭,还不知家里有什么没什么,进屋被自制的蛇酒吓着,出门找不到回路,甚至家住什么山,在哪一州哪一郡也不清楚,要好得多。”

他长长说了一通,卿尘微怔,眸底轻波,淡淡半垂眼帘,薄露笑意。原来有这么多破绽,看十一平日随意率性,其实事事都逃不过他敏锐的眼睛,清楚明白。

十一眼光扫至她身前,黑亮而带着点儿笑谑:“我说四嫂,就凭你这持家的本事,当初在那竹屋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卿尘抬手便将药瓶丢去,十一侧身避开一手接住,放声大笑。卿尘将睫毛一扬,迎着他的注视带出流光微转,眼眸弯弯含笑将药瓶要回来,“要你多管闲事!”她将手边的东西收好站起身来,却突然间身形一顿,抬手按上胸口。

十一见她脸色瞬间苍白,忙扶住她:“怎么了?”

卿尘缓缓摇头,心口突然袭来阵闷痛,一时间说不出话。她靠着十一的搀扶慢慢坐下,自怀中取出个白色玉瓶,将里面的药服下后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十一剑眉紧锁,满是担忧地看着她,问道:“还是那病症?”

卿尘淡然一笑:“已经习惯了。”

十一道:“定是这些日子随军奔波累着了。”

“没有。”卿尘立刻否认。

“不必瞒我,”十一道,“四哥的玄甲军我再清楚不过,没有多少人吃得消,何况你这身子。其实我早便想说,你跟来军中太辛苦了,何必呢?”

卿尘沉默一会儿:“别告诉四哥,一路上他已经很迁就我了,我不想拖累他,但我一定要来,这时候我要和他在一起,有一天便在他身边一天。”

十一眉头不由得一皱:“你这话叫人不爱听,像是……”他顿住不言。

卿尘眉梢微微一带似笑,苍白里透着明澈,将他未说完的话说出来:“有今日没来日,所以有一日便紧看着一日。”

十一抬手止住她:“别再说这样的话,天下名医良药总能找来,宫中还有御医,待回天都好生调养,怎么还会治不好?”

卿尘扬唇笑了,抬头看着帐顶半晌,清静的眸光落在十一眼中:“你和四哥一样,总不把我当成大夫,其实我不比这天下任何大夫差,这病在这里治不好,此话我只告诉你,你该信我。”

十一只觉得面对她的平静心中莫名的沉闷,许久才问道:“四哥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病难医,但这些我没对他说过。”卿尘答道。

十一突然在她刚才的话中想起什么:“你说在这里治不好,那就是有能治好的地方?”

卿尘眸色极深极远,始终安然地笑着:“有,但我不会去。”

“为什么?”

“如果要冒着再不能见的风险,那和不治并无区别。”卿尘淡淡道。

“卿尘。”十一十分不解地道,“你在和我打什么哑谜?”

“十一。”卿尘喊他,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你答应过我三件事,你说过无论何事都可以。”

十一道:“我说过只要是你托的事,我一定尽力做到。”

卿尘平静地看定他的眼睛,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便把他托付给你了。不管他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对是错,请你在他艰难的时候帮着他,在他危险的时候护着他。”

十一眼中那丝深黑的明锐被苦笑一掠而过:“倘若真有你说的那个‘如果’,他还能活吗?”

卿尘压着衣襟的手微微一紧:“能,他比任何人都坚强。”

十一叹了口气:“四哥于我既是兄长,亦同师友,这些你不说我也会做,换成四哥对我,也会如此。”

“那我便放心了。”卿尘道,唇边勾起笑容。

“但我担心。”十一道。

“嗯?”

“你最好是给我保证没有那个如果,否则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十一认真道,“四哥无情,是因他不轻易动情,你比我更清楚。那种痛苦,你叫我怎么帮他替他?”

“我会的。”卿尘微微扬头,眼中透出潜定的坚韧,“我也答应你。”

十一向她伸出一只手,两人在半空击掌为誓。

过了会儿,卿尘笑着道:“这病虽不能痊愈,但也不会轻易致命,调理得好一样会长命百岁。你也放心,我毕竟是个不错的大夫。”

十一靠在案上闭目,神情略有些疲累,再睁开眼睛,淡淡凝视她双眸,“卿尘,你心里害怕。”

卿尘闻言笑容一滞,十一坦亮的目光直看到她心底,将她看得透彻。她深吸一口气,静静道:“知我者,十一。”

情到深处即生忧怖,她确实是怕,却不是怕生命的消亡。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她便知道隐藏在自己身上的危险,但那时候孑然一身生死由命,她并未放在心上,甚至想过如果那病症突然发作,是不是一切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但是现在,她怕,这种怕,不知何时生出,一点一点不断地沉淀,无法可说亦无处可说,就这么悄无声响地盘踞在一隅,似有似无,她往心底深埋着不去想,不去想便当没有,却被十一一眼看出。

“卿尘,你心里存了太多事情,你可记得我和你说过,莫为明日事愁。”十一道,“你只要相信你看定的人,也相信你自己,就足够了。”

看着眼前和往日略有不同的十一,卿尘报以清湛的微笑。

可以在一个人面前不必顾虑和遮掩,包括一切情绪的起伏,是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她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每一个春夏秋冬日升月落都不会改变,有夜天凌,有十一,她知足。

“你们都好,我便无忧亦无怖。”她低声道。

十一脸上浮起一如既往俊朗的笑容:“对了,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卿尘问道。

十一自案前取出个小锦袋,卿尘打开一看,惊讶地抬头:“你从哪儿弄来的?”

托在她掌心的竟是一道小巧的幽灵石串珠,清透的水晶体中静静生长着神秘的暗绿色的花纹,晶莹雅致,相得益彰。第七道玲珑水晶,卿尘白皙的手指轻轻握起,指尖触到水晶冰凉的温度,心中浮浮沉沉恍若突然溯回过往,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四哥说你喜欢这些串珠,收集了不少,偶尔得到便给你留着了。”十一道。

卿尘月眉淡扬,低声笑道:“若是让四哥知道你给我这个,怕是要怪你。”

“嗯?”十一奇怪。

“什么事背着我呢?”随着清淡的声音,营帐被挑开,夜天凌进来正听到卿尘的话。

卿尘将那串珠一握,往身后一藏,巧笑嫣然:“保密!”

夜天凌眼光掠过她眸底轻轻一停,她不说他便不问,只自己抬手倒了杯茶,不慌不忙坐下来。

终于是卿尘忍不住:“你怎么不问十一给了我什么?”

夜天凌低头喝茶,淡淡笑道:“过会儿把你们两个分开审,才知道说的是不是一致。”

卿尘撑不住笑了,十一亦笑道:“我看还是招了吧,倘被带到神机营去审那可吃不消。”

卿尘便将那串珠拿出来,夜天凌幽黑如墨的瞳孔微微一敛,薄唇轻抿,意味深长地瞥了卿尘一眼,道:“很漂亮。”

十一对夜天凌心情神色再熟悉不过,立时知道这串珠关系着什么,而且是夜天凌颇为在意的事情,一种隐而不发故意淡去的在意,不提不说却放在心底的在意。

卿尘不待他问,便道:“东西我笑纳了,事情便有时间让四哥慢慢说给你听,到时候方才你问我的也就明白了。”

夜天凌看看十一:“改日再说此事,只要届时你不大惊小怪。虞呈今日虽侥幸逃脱,但损兵折将也够他消受。”

十一听谈到军务,便略收起了满不在乎的神情:“仗虽是胜仗,但虞呈六千精锐骑兵险些全军覆没,以后要引他出战便难了。我此次是费了不少工夫把他诱来,他们似是想用拖延的法子。何况虞呈此人原本便谨慎多疑,现在既知玄甲军也到了幽州,怕是更不会轻易出战。”

将西路大军拖在此处,中军过了临安关便失了呼应。兴兵之事拖得越久,天下人心便越乱,人心不定,必生新乱,如此下去步步将入艰难。但于叛军,却是恨不得四境皆兵灾祸迭起,就此动摇天朝皇族的统治。

夜天凌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叩,陷入深思,稍后道:“虞夙生有两子,长子虞呈率西路叛军,次子虞项可是随他在燕州?”

“对。”十一道,“听闻二子素来不和,虞夙自不会将他们放在一处。”

“不和便好。”夜天凌神情肃淡,“不妨派人散发消息,便说虞呈率军久无功绩,虞夙欲以次子虞项取代西路指挥权。”

“逼迫虞呈急于建功,引他出兵。”十一接着道,“这消息最好是从燕州那边过来。”

“便让左先生设法成就此事。”夜天凌突然想起什么事,“你这几日将柴项闷得可以。”

平业将军柴项乃是十一军中一员骁将,近几日总不能率兵出战,着实郁闷得无法可施,几乎每日都来请战,却都被十一轻描淡写地打发回去。

十一呵呵一笑:“他胸中那股气憋到这份上,届时定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我自有重用他之处。”

卿尘这边早已铺纸研墨,片刻后将拟给左原孙的书信递来,一边调侃十一:“可怜柴项不知道有大功在前等着,还得再苦闷几日。”

夜天凌一眼扫过,道:“便是这个意思。”

卿尘见无异议,再提笔写了几个字,取出一枚小印蘸了朱红印泥清晰地压在下方。

十一看她纤细的手指收笔执印,觉得整个军营里肃杀的铁血气氛都在她举手投足中慢慢沉缓着,稳而不戾,静而不躁,本来因战事而飞浮的心就这么沉定下来,恢复了清宁。他静了会儿,不禁叹说:“改日我也得娶个这样的王妃,才不输给四哥。”

卿尘微笑,白玉般的脸上若隐若现安静的温柔,夜天凌抬眼看十一:“天都还有人等着你大婚呢。”

十一愕然失色,卿尘不禁莞尔,促狭地对他眨了眨眼,十一狠狠瞪她一眼,回头想起那殷家大小姐,一声长叹,满脸郁闷。

出了十一的营帐,有军将前来禀报事务,夜天凌便站在营前略做交代。卿尘静静立在他身旁,握着那幽灵石串珠举目望向已然灰沉的天际。

落日低远,在幽州军营起伏的原野间暗入西山,傍晚的长空下大地模糊了轮廓,一种昏黄的空旷弥漫其间,显出遥远的苍凉。

北风萧索,她的目光追随着长野落日微微有些恍惚,收回来落在手中的串珠之上,她一颗颗拈着那冰凉的珠子,若有所思。突然手边一紧,袖袍下夜天凌握着她的手不轻不重加大了力道,叫她觉得微微有些疼,却拉回了游离的心神。

抬眼看去,夜天凌依然在和那副将说着什么,神情清淡目不斜视,唇角微微抿成一道薄锐的线条,暮色下看起来却异常鲜明。他似乎有意用这种方式打断她独自思想的空间,提醒她或者亦有些强迫的意味,要她将心思收拢至他处。

一丝浅笑不期然覆过容颜,卿尘便将目光流连在他的侧脸。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眼底轻微地一动,事情也差不多交代清楚,副将行礼退了下去。

夜天凌转身,握着卿尘的手放开,却揽上她的腰间,目光审视她的眉眼慢慢落到了她手中的串珠上,停住。

营帐四周已燃起了篝火,通透的灵石在火光之下淡淡闪着幽美的色泽,一丝一丝映在夜天凌深寂的眼中。他似乎看了那串珠很久,才伸手从她指间挑起,淡淡道:“你还是想要这些灵石串珠?”

冷风吹起发丝,卿尘的笑在火光深处微微有些魅惑:“很漂亮,不是吗?你刚刚也这样说。”

夜天凌抬头望向已经黑下来的夜幕,深眸入夜无垠,再没有说话,只是挽着她往自己营帐走去。

进了营帐,夜天凌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直到卿尘忍不住问他:“四哥,你不喜欢?”

夜天凌静静地看着她一会儿:“你想回去?”

卿尘眉梢往鬓角轻轻掠去,一双凤目便挑了起来:“如果……你欺负了我,我便回去。”

夜天凌眉目间不动的清冷,却望穿她的眼睛透入她心间,慢慢道:“那么这些东西你永远也不会用到。”

“谁知道呢?”卿尘神情带笑,“听说男人都不可靠,誓言更不可靠。”

夜天凌终于紧起了剑眉,沉声道:“我不会给你机会。”

隐含着温柔的话被他用如此霸道的语气说出来,卿尘眉眼一带,流出妩媚的笑意,她闭上眼睛,轻轻靠上他的臂弯,嘴角弧度渐渐扬起,那是一种温柔而满足的微笑。

一夜北风轻,小雪点点飘了半宿,细盐般洒落冬草荒原,不经意便给严寒下的萧索添了几分别样的晶莹。

翌日,天空仍旧意犹未尽地阴沉着,冷风扬扬洒洒卷起夜间积下的薄雪,偶尔一紧,打在衣袍上似是能听到细微的破碎声。

十一立在右军营帐不远处,好整以暇地看着前方。因臂上有伤,他并未穿战甲,只着了件玄色紧身窄袖武士服,腰间紫鞘长剑嵌了冰雪的寒凉安静地置于一侧,远远看去,他整个人便像一把明锐的剑,英挺而犀利。

三军左都运使许封押送的粮草辎重卯时便已抵达,正源源不绝地送入大营,车马长行肃然有序。

行军打仗粮草向来是重中之重,身为主帅自然不能忽视,必要亲自到场加以巡查。然而如同既往,十一脸上很少见所谓主帅应有的凝重,调兵遣将、军马筹略都在那轻松的笑意间,不经意却无处不在,明朗中长驱直入。

此时他也只闲立在一旁,目光穿过营中猎猎招展的军旗落在极远的云层之端,与其说他在思量什么,不如说他在欣赏平野落雪的冬景。

北方入冬日益寒冷,呼吸之间,眼前凝出一片白白的雾色。冰冷的空气使人头脑越发清醒,十一扬唇一笑,这场战事顺利地推进,得心应手。他毫不怀疑最终的结果,并享受着走向这结果的过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似是透过风雪看穿离此不过几十里的敌方军营,眼中有着意气风发的豪情。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起初并未在意,但来人一直走至他的近旁,他心底微动,突然回身看去,倒将那人吓了一跳。

卿尘臂上搭着件貂氅站在他身后,微微吸气后,毫不客气地抱怨:“吓死人了!”

十一顿时哭笑不得,但看着她显然不打算讲道理,只好道:“这么说是我该道歉?”

“那是。”卿尘道,将貂氅递给他,“到处都找不到你,你不在营帐歇息怎么自己站在这儿?”

十一顺手接过她递来的貂氅,却没有披上,目光往她眼底一落,将手一伸:“还我。”

“什么?”卿尘不解相问,但她心思灵细,随即便领悟了他的意思,将手腕上的串珠在他眼前一晃,立刻藏到身后,“送了人的东西岂有要回去的道理?”

十一剑眉一拧:“早知如此,说什么也不能给你。”

卿尘调侃道:“堂堂王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十一看着身前白衣翩然的女子,薄薄的雪色深处莽原连天,风过雪动,忽而竟有种遥远的感觉,想起夜天凌所说的离奇之事,眸色深了几分:“平白给四哥添堵,快些还我。”

“小小串珠而已,添什么堵啊?”卿尘满不在乎地看他,手在身后把玩那串珠。

“你说呢?”十一瞪她一眼,却在看到她眼底一掠而过的灵黠笑意时,终于耐不住笑了。

清扬的笑声破开寒冬初雪轻轻荡在两人之间,卿尘觉得大概只有在十一面前她才会这样地笑,一时间极为开心。却突然见十一看往她身后,眼底笑意一凝,上扬的唇角骤然停住,随之而来的是明显的诧异。

她顺着十一的眼光回头看去,十一出声喝道:“郑召!带你身边的人过来!”他声音极为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满。卿尘甚是困惑,她很少听到十一这样呵斥帐下将士。

不远处刚刚经过的两人闻言停住,其中一个身着参将服色的军士抬头往这边看来,面露犹豫之色,但却不敢违抗命令,立刻来到近前。

“末将参见殿下!”两名将士一前一后行礼。

十一并未命郑召起身,目光落在后面那名士兵身上,声音微冷:“你抬起头来。”

那士兵身子不易察觉地一颤,反而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

卿尘心间顿时浮起疑惑,凝神打量那士兵。因他深深地低着头,军服铠甲将模样遮去大半,看不确切,卿尘的眼光掠过那人的双手时突然停住,长眉淡淡一拢,眸底微波。

那是一双小巧的手,指甲修长而有光泽,肌肤细嫩柔滑,交叠在黑色的军甲上显得异常白皙,像是陈列着一件美丽的玉雕,此时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军服的皮革,因用力隐隐透出玫瑰样的血色。

“抬起头来!”十一加重了语气,在他认真起来的时候,那种天生的贵气与威严便叫人无法抗拒。

那士兵迟疑片刻,终于慢慢地抬头。

卿尘看清那张过于清秀的脸,心底着实一惊。这人既不陌生也算不上熟悉,正是殷家嫡女,湛王的表妹,十一内定的王妃殷采倩。

十一面色一沉,剑眉飞扬,喝问郑召:“这是怎么回事儿?”

郑召慌忙俯身谢罪:“殿下恕罪,这……这……”

他不知该如何措辞的解释被殷采倩打断:“是我逼他帮我隐瞒的,与他无关。”

十一猛地扫视她:“军营重地,岂是你随便能来的地方?”

殷采倩却也将柳眉一挑:“本来没想来西路军营,我是要去找湛哥哥!”

“七哥中军难道不是军营?”十一冷声道,“郑召,你竟敢任女子扮作士兵私自滞留军中,该当何罪!”

这郑召亦是天都贵胄之子,平日里常与殷采倩等士族女子相邀游猎,自来便相熟。殷家因急于笼络苏氏门阀,一心欲使长女联姻。殷采倩对此事坚决不从,尽日和父亲争闹,知道终有一日违拗不过,竟索性来了个一走了之。她溜出天都后本想去湛王军中,天高地远也不会被父亲发现,谁知阴差阳错混入了西路的粮草大军。郑召发现她后原本也想即刻送她回天都,但经不过她软硬兼施地请求,竟帮她一路蒙混至此。

郑召知道此事再也隐瞒不下去:“末将知罪,请殿下责罚。”

“杖责三十军棍,就地执行!”十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仿佛将这严寒风雪深冻,没有丝毫温度。

夜天凌带着数名将士不知何时到来,郑召暗自叫苦,此事在澈王手里或还有商量的余地,但以凌王治军的手段,恐怕怎也不能善罢甘休了。

卿尘看了夜天凌一眼,并未作声,十一面色未霁,犹带怒色。

玄甲军侍卫一声应命,就地行刑。

殷采倩看到夜天凌,本来心中一阵惊喜,这时却大惊失色。战甲摩擦的声音伴着军棍闷响将她自一瞬间的冰封中惊醒,刑杖已动。

“住手!”她向前挡在郑召身旁,“此事不能怪他!”

刑杖在离她身子半寸处生生收势,玄甲侍卫目视夜天凌,等待他的指示。

夜天凌面无表情,那道娇俏的身影撞入眼帘,未在他眸底掀起丝毫波动。,此时三军左都运使许封匆匆赶来,至前行下军礼:“末将参见两位殿下!”

夜天凌道:“你可知发生何事?”

许封往殷采倩处一瞥,眉头紧皱:“末将刚刚得知。”

“该当如何?”

“末将自当受罚。”

“为何领罚?”

“驭下不严,部属触犯军法,将领当负其责。”

“本王着你同领三十军棍,可有怨言?”

“并无怨言。”说话间许封扶右膝叩首,自己将铠甲解下,露出脊背跪在雪中。

夜天凌始终不曾看殷采倩一眼,冷冷道:“继续。”

“慢着!”殷采倩以手撑住军棍,倔强地道,“要打连我一起打!”

夜天凌漠然道:“你以为本王不会?”

天空阴云欲坠,浓重的灰暗压向大地,凛冽长风吹起细微的冰粒,刮得人肌肤生疼,眼见一场大雪将至。

夜天凌玄色披风迎风飘扬,在殷采倩面前一闪而过。她曾在梦中无数次细细描摹的清冷身影于那锐利的战袍下透出峻肃与威严,那沉冷若雪的目光,和想象中的他完全不同。

殷采倩来不及细想,坚持护在郑召身前:“凭什么这样责罚他?三十军棍,还不要了人半条命去!”

“军中私留女子,依律责三十军棍,除三月俸饷。”

“那他便是因我而受罚,我不能坐视不管!”殷采倩道,“要怎样你才免他惩罚?”

“军法如山。”夜天凌扔出了简短的四个字,挥手。

殷采倩还要争论,夜天凌抬眸扫视过来,她心头一震,话竟再难出口。

卿尘瞬目轻叹,眼前这般形势,恐怕得下令将殷采倩拖开方能实行军法,但硬要士兵把殷家大小姐架开的话,传到皇后耳中怕不妥当。她往夜天凌看去,却见夜天凌也正将目光投向她这边。她会意地将眉梢轻挑,上前拉开殷采倩:“别再胡闹了,这是军营。”

殷采倩反身质问道:“你也是女子,为何便能在军中?”

卿尘淡淡道:“我是奉旨随军。”

身后军棍落下,声音干脆,毫不容情。殷采倩大急,无心同卿尘分辩,转身欲拦,但手却被卿尘紧紧握住,不大不小的力道,让她挣脱不开。

面前那双眼睛微微清锐地透入心间,她听到卿尘低声说了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四殿下治军无情?若再闹下去,这三十军棍怕要变作六十,届时生死难说。”

她闻声停止挣扎,迟疑地往夜天凌处看去,他冷酷的眉目没有她惯见的娇宠或是纵容,面对这样无情的面容,除了顺从,她分明没有更多选择的余地。

郑召和许封两人背上从白变红由青生紫,而至皮开肉绽飞溅鲜血,滴在衰草薄雪之上灼人眼目。

殷采倩何时见过如此血肉横飞的景象,惊怒惧怕,更掺杂了无力与不甘,顿时眼中泪水圈转。她扭头一避,眼泪断珠般落了下来,只狠咬着嘴唇不肯出声。

三十军棍很快打完,许封同郑召咬牙俯身:“谢殿下责教。”

“扶他二人回帐,上药看治。”夜天凌道,“长征,调派人手,明日送她回京。”说罢,拂衣率众而去。

积了终日的大雪到底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山川原野万里雪飘,天地苍茫,瞬间便将整个军营掩在了纯净的雪色之下,一眼望去银妆素裹,风光肃穆。

寒冷在雪的阻挡下似乎收敛了些,卿尘靠着一方紫貂银丝垫,微笑看着对面兀自生着闷气的殷采倩,她伸长了手指在火盆上方暖了暖,玉白的肌肤衬得火色越发艳红。

炭火的暖意将风雪带来的潮气逼得如水色般浮上半空,飘漾着镜花水月般的迷蒙,素色屏风一清如洗,随着空气微微地涌动。

殷采倩抱膝坐在那里,只是盯着眼前发愣,或许是累了,一言不语。这一路虽有郑召护持,却也受了不少苦,平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混在将士之间风餐露宿行军千里,现在轻易要被送回天都,她以沉默无声地抗议。

夜天凌既下了军令,便是令出必行,卿尘思索着该怎样劝她才好。

“王妃!”帐外有人求见。

卿尘将目光自殷采倩身上移开,淡声道:“进来。”

随军医正黄文尚入帐,躬身向卿尘请教几个关于外伤医治的问题。殷采倩闷闷坐在旁边,倍感无聊,不由得抬头打量起卿尘来。只见她闲闲而坐,白袍舒散身后,发丝轻绾,束带淡垂,周身似是笼着清隽的书卷气,平和而柔静。她时而伸手为黄文尚指出一些穴位脉络,玉色指尖如兰,纤白透明,似是比语言神态更能表现她的从容和安然。不知为何,殷采倩忽然便想起了夜天湛。

风神照人的湛王,每次谈到这个女人的时候总会用一种悠远的语调,飘离的神情,意味深长而带笑,笑中不似往日的他,但又说不出有什么不同。

她曾听夜天湛坐在王府的闲玉湖边反复地吹奏一首曲子,玉笛斜横,临水无波。那笛音落在碧叶轻荷之上仿似月光,恍惚柔亮,婉转多情。

她曾因好奇追问这是什么曲子,夜天湛只是笑而不语,目光投向高远的天。

然而在夜天湛大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听到那首曲子,确切地说,是再未见他的玉笛。

她很怀念那笛声,后来靳慧告诉她,那是一首古曲《比目》。

待黄文尚离开,卿尘觉得有些累了,重新靠回火盆前静静翻看一本医书,却见殷采倩欲言又止,她抬眸以问。

殷采倩犹豫了一下,问她道:“我听说你的医术很好。”

卿尘点头:“还好。”说话间眸色静澈,带着淡定的自信。

殷采倩睫毛微抬:“那你有没有好些的伤药?”

卿尘似是能看透她的心思:“你想给郑召他们治伤?”

殷采倩点头,颇有些懊恼:“我并不知军中会有如此重的责罚,是我连累了他们。”

卿尘道:“我已经命人将药送去了,这个你倒不必担心。”

两人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都沉默了下来。卿尘斟酌片刻,婉转问道:“你此次是私自离开天都的?”

一提到这个话题,殷采倩顿时带了几分戒备,不悦道:“我不回天都。”

“难道你还能此生都不回去吗?”卿尘目光落回书上,笑说,“殷相岂会不担忧?”

殷采倩言语冷漠:“他们若还是逼我嫁人,我便不回去!”

这倒和十一的逃婚如出一辙,卿尘抬眸,淡淡一笑:“殷相此举并没有什么错,你是族中嫡女,也应当多担待些。”

殷采倩一眼横来,卿尘不疾不徐又道:“当然,我并不想你嫁给澈王。”

殷采倩眼中似是带出些嘲讽:“族中嫡女,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嫁给湛哥哥,辜负他对你一片深情吗?”

夜天湛的名字骤然在卿尘心中带起几分涩楚,丝丝散开,化作百味纷杂。她半垂下眼帘,嘴角仍旧噙着丝幽长的笑意,道:“我嫁的,是我想嫁的人。”

“我也只嫁我想嫁的人。”殷采倩未假思索,立刻道。

“你想嫁给谁?”卿尘淡声相问,眸色幽远,略带一丝清锐,看往她眸心。

殷采倩神情一滞,杏眸略抬,却在那道从容的目光下立刻避往一旁。卿尘笑而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殷采倩幽幽问了一句:“你不怕他吗?”

卿尘修眉淡舒,了然而澄明:“你怕他。”

殷采倩竟然没有矢口否认,望向别处的目光透出些迷茫的色泽,夜天凌刚才杖责将士的冷酷不期然浮上心头。然而她脸上很快出现一抹倔强的痕迹,直言道:“我喜欢他。”

“哦。”卿尘淡笑,不见惊怒,“我不介意你在军中多留些时日,只要你能违拗他的命令。”她好整以暇地将医书翻到下页,容颜淡隽半透在水色微濛之后,如隔了一片琉璃世界。

殷采倩深深呼吸,压下无端加快的心跳,几乎有些挫败于卿尘的无动于衷,心底不由生出些恼意。就在她微觉不快的同时,卿尘忽然抬眸,展开一笑,清流恬适缓过碧野山林,微风带醉,碧空如洗。

如白云过境,她的衣袖轻轻一拂,合上手中的书,含笑道:“你不妨多了解他,再言喜恶。军中都是男子多有不便,今晚你便在我帐中歇息吧。”

天幕入夜,冷月半上东山。

夜天凌回到帐中,低头将落在肩上的轻雪拂去,卿尘正以手支颐看着那张展于案上的军机图。

案前燃了熟悉的撷云香,轻云出岫,丝缕淡雾在略显空旷的大帐中盘旋,眷恋沉散。

帐外寒光清照,铁马冰川,关山万里,浸着苍远而豪迈的深凉。

这幽长的夜色如同漫漫岁月,流淌于春来秋去。夜天凌已记不清曾有多少个独宿军帐的夜晚,此时帐中安然的暖意仍旧多少让他有些不适应,军营中竟会有家的感觉,这想法让他略觉诧异。

卿尘抬头对他淡淡一笑。他走至案边坐下,见她眼中略有些倦意,低声道:“在看什么,不是要你先睡吗?”

他身上仍带着未散的雪意,浸在裘袍中有冰冷的气息,卿尘微笑道:“虞呈现在急于求胜,已经耐不住了吧,我在想他会自何处攻城。”

近来燕州形势微妙,频频传出些不利于虞呈的消息。湛王与幽州互通消息,调兵遣将虚晃一枪,适时让虞夙次子虞项小胜了两场兵,推波助澜。

虞呈这边开始频繁调动兵马,再不复之前一味拖延。幽州大营亦外松内紧,严阵以待,静候君来。

那军机图早已烂熟于胸,夜天凌也不再看,道:“刚刚正和十一打了个赌,一赌断山崖北,一赌白马河,你怎么看?”

“斜风渡。”

“哦?为何?”

“因为你们俩都不想此处,”卿尘笑说,“如果我是虞呈,便走常人难料之处,斜风渡虽险滩急流,极难行军,但地形隐蔽,易于偷袭。”

夜天凌点头,表示她的话亦有道理,复又一笑:“不管他自何处来,后果都一样。”

卿尘手指抵上嘴唇,示意他小些声音。

夜天凌沿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是为何?”屏风隐隐,幕帘如烟,他回头,语中微有不豫。

卿尘轻声道:“既知道她在军中,总不能再让她和那些将士混在一起,但也不好张扬着另支行帐,便将就一晚吧,委屈你去十一那儿了。”

灯影疏浅,夜天凌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倒也没有表示不妥。

“明天真的送她回伊歌?”卿尘轻声问道。

“嗯。”

“只怕她不肯。”

“军中不是相府花园,岂由得她?”夜天凌淡淡道。

卿尘修眉淡挑,目光中略带着点儿别有深意促狭的神情。夜天凌唇间突然勾起一个轻笑的半弧,无奈摇了摇头,抬手轻抚她的肩膀,柔声道:“早点儿歇息。”

卿尘安静地点头答应,夜天凌便拿了外袍起身。

两帅营帐相隔不远,十一见夜天凌过来,两人谈起没完没了的军务,一时都无睡意,不觉已夜入中宵。

营外不时传来侍卫走动的声音,轻微地响过,沉寂在深雪之中。

整个军营如同隐于黑暗深处的猛兽,卧守于幽州城一侧,似寐实醒,随时可能给予侵犯者致命的一击。

这场精心策划的战事一旦结束,西路大军将彻底掉转守势,同中军齐头并进,攻取叛军中腹,合州、定州、景州、燕州、蓟州,都将近在眼前。

如今天都之中,人人都将目光放在北疆平叛的战况上。上次整顿亏空后,朝中悄无声息重布棋局,而北疆之战,便是这局新棋的关口。

夜天凌眼中颇含兴味地一笑,此次的征战,似是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趣得多。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和十一同时抬头,厚厚的垂帘微动,带出一片月光映着雪色冰寒,却是卿尘掀帐而入。

夜天凌见她紧蹙着眉,起身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