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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解身世定姻缘

在御苑待到日落西山,云骋似乎能感觉到卿尘要独自离开,始终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夕阳将它欺霜赛雪的长鬓染上一片柔顺的光泽,人马皆是依依不舍。

夜天漓无奈,靠在追宵身上等着他们道别,却见两名内侍骑马从澄明殿那边过来,到了近前,下马面南而立,对卿尘道:“皇上口谕,良驹遇主乃是奇缘,今日便将这宝马云骋赏赐给凤姑娘了。”

卿尘闻言大喜,急忙领旨谢恩。待传旨的内侍一走,她立刻搂着云骋笑得心花怒放。夜天漓笑道:“这下总能回城了吧,再走晚了被父皇传去澄明殿陪宴可要麻烦。”

两人自北门出了御苑往天都方向而去,不多会儿身后马蹄声响赶上来一群人,走到他们面前纷纷勒马,有个文静的声音叫道:“是十二弟吗?”

夜天漓回身看去,即刻笑道:“原来是皇嫂,你们也从御苑回来?”

太子妃在黄骢马上对他微笑点头,仕女裙静垂身侧典雅大方,气质柔美,看上去同太子倒是极相称的一对。她身边一个眉眼俏丽的少女,紫衣骑装鹿皮长靴,背挂飞燕银弓,看着夜天漓脆声笑道:“十二殿下,今天猎了什么好东西?”

夜天漓道:“今日没狩猎,只兜了几圈马,怎么刚刚在围场里没见着你们?”

那少女咯咯一笑,悄声道:“我和太子妃老远看到御驾就偷偷躲了。”

太子妃皱眉道:“你见了御驾就往东苑跑,现在还敢在十二殿下面前说嘴。”

那少女显然和夜天漓他们都很熟,也没什么顾忌,道:“十二殿下又不是没在皇上眼皮底下偷溜过。”边笑着往卿尘这边看来,见到云骋时咦的一声挑起杏目。

夜天漓笑说:“你可错过了一场热闹,东突厥的琥玥公主今天和卿尘比试骑术吃了大亏,父皇将云骋赏了卿尘。”说着对卿尘道,“这位是太子妃,这是七皇兄的表妹殷采倩,你没见过她吗?”

卿尘一一施礼,太子妃颔首微笑,殷采倩惊奇地将卿尘和云骋上下打量,突然道:“哎呀!你就是湛哥哥府里藏的那个美人儿?”大伙儿都愣住,她笑着说,“靳嫂嫂说得果然没错,前几天我还特地去湛王府,结果你出去了没遇上,大哥说湛哥哥最近脾气大,让我少去添乱,我正着急见不着呢。”

卿尘见她活泼可人,不禁莞尔失笑,“我也听七殿下提起过你,特意不如赶巧,今天就在这儿遇到了。”说话间一起前行,远远已见着天都城门,殷采倩道:“好久没去湛王府了,咱们叨扰靳嫂嫂去!”

太子妃柔声道:“你们去吧,出来这么久太子还不知道,我得先回东宫了。”

夜天漓侧身对卿尘道:“万一七皇兄今晚自宣圣宫回来,定还要说云骋的事,我可不陪你去挨训斥。”说着扬声道,“我约了人,也先走一步!”

卿尘没好气地看他幸灾乐祸地打马离开,殷采倩撇嘴笑道:“太子妃一日不见太子便牵肠挂肚,十二殿下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咱们不管他们!”

两人并马前行,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湛王府,卿尘随掌管马匹的内侍去安置云骋,殷采倩则将马鞭往侍从手中一丢,便向里面喊道:“靳嫂嫂!”

靳慧笑着出来 ,“就知道是你,从来都是大呼小叫地进门,府里有客人呢。”

殷采倩吐了吐舌头往里面看去,靳慧身后步出个光彩明丽的佳人,一身轻红银丝斜襟罗衣,外罩玉色云痕纱,如云飞仙髻插了玲珑步摇,细长月眉下,她眼中潋滟的波光随着娇俏步履焕然生姿,似乎藏着几多繁复的神采,似颦似笑,似清似媚,柔软里亦有着夺目的光。

她笑着对殷采倩问了声好,谁知殷采倩却将眉眼一凉,原本俏生生的笑意瞬间没了踪影,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凤修仪在这儿,那我还是先回去了。”

靳慧见她无礼,略带薄责地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

凤鸾飞却并不在意,对殷采倩笑道:“看这打扮是刚从御苑回来,一见我便走,不是还为上次春猎时那只獐子怄气吧?”

殷采倩细眉一挑,“谁为那点儿事怄气?獐子又没说是我的,你光明正大猎了去算你身手好,不过有些人你最好离远些!”

凤鸾飞依旧笑容明媚,靳慧微微加重了语气,“采倩!”

殷采倩冷哼一声,“我走了!”卿尘正迎面过来,见她一脸晦气模样还不及喊她,她便快步往府外去了。

靳慧无奈蹙眉,凤鸾飞却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凝眸看向卿尘,卿尘来到近前亦静静将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靳慧无暇去顾殷采倩的小姐脾气,扭头柔声笑说:“卿尘,正等着你回来,这位是御前修仪凤鸾飞。”

卿尘恍然,无怪看着她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她和“凤卿尘”眉眼间确实带着几分相似。靳慧道:“你们进里面聊,我还有几件事要交代下人去办,一会儿再过来。”

卿尘将凤鸾飞请去自己房中,凤鸾飞见到墙上那幅画卷,再细看室中摆设,隐约觉得卿尘在湛王府中身份有些特殊,转身笑道:“凤姑娘,恕我冒昧相问,你身上是不是绘有一记凤蝶文身?”

卿尘今日为了骑马方便穿的是叠襟窄袖骑装,领口遮挡着颈下肌肤,她略一迟疑,点头道:“是有。”

凤鸾飞见她如此说,在榻前跪坐,伸手将自己的衣襟解开,往下轻轻一扯露至锁骨处,灿灿银蝶翩跹肤上,娇媚动人。

一见之下,卿尘不禁愣神,那蝶翼流连间轻灿的银光似乎在她心底轻轻牵扯而过,有种奇妙的感觉悄然升起,那样缓慢清晰,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琐碎的片段不断涌出,若有若无地穿插于心间,在她想抓住时一晃而过,又似乎没了踪影,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凤鸾飞道:“听说那日九殿下见了你身上的凤蝶险些将你当作纤舞姐姐,不知那只凤蝶是否和我身上的相同?”

卿尘沉默了片刻,伸手将衣服缓缓褪下,一片玉白肌肤呈现在凤鸾飞面前,小巧轻柔的锁骨微微凸起,其上绘着同样的银蝶,轻须薄翼,蝶姿招展,仿佛飘然于雪色花间。

凤鸾飞靠近细看着那银蝶,目中不由掠过惊喜的神情,她不能置信地抓住卿尘手臂,颤声道:“是一样的文身,你竟然真的是姐姐,是凤家的女儿!你可知道我们找了你多少年!”

卿尘对这突然而来的显赫家族似乎并不感兴趣,微笑道:“我想可能只是巧合,凤蝶文身并不难绘制。”

凤鸾飞道:“不会这么巧,这样的凤蝶是仿制不出的,漠云山的瑶砂和朱羡情的笔法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家,还有这蝶须,看去似是银色比别处深沉,但其实用的是暗金点缀,深入肌肤,这文身是凤家女子独有的守宫砂,一旦婚后便会化为紫蝶,精美神奇,绝不可能出现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卿尘低头垂眸,不细看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这点。她伸手抚在领口上,慢慢将衣襟轻拢,似乎在借着这动作理清思绪,而后摇头道:“如果说是凤氏门阀的女儿,便更不会是我,我从来没见过父母亲人。”

凤鸾飞眼中闪过轻微的诧异,对她的推辞似有些不解,道:“姐姐幼时便被恶人掳走,父亲寻了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还以为早已不在世间,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也不奇怪。”

卿尘眉目淡然,“我确实什么事情都没有印象,所以,不太好轻易论断。”

凤鸾飞静了会儿,似乎在斟酌她话中之意,这分明有着几分拒绝的意味,她又如何会听不出?

卿尘安静看着凤鸾飞,修眉凤眸,琼鼻樱唇,她微微扭头,旁边一面铜镜映出自己的影子,恍惚里如出一辙,她心里渐渐有些迷惑。

凤鸾飞亦看着那铜镜,许久之后,方轻声道:“很像,不是吗?”

卿尘无法否认眼前的事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凤鸾飞道:“还有纤舞,我们姐妹生得十分相像,小时候我总喜欢跟着纤舞,连衣服都要和她穿一模一样的,大家常常都分辨不出我们谁是谁,我还学她跳舞,她舞跳得很好,叫人看着就着迷。”她停了下来,神情怅然,美目轻颦时似含着一种复杂的黯淡和伤感,仿佛在回忆什么,“可是纤舞已经不在了,那年在晏与台上,她为九殿下跳了一支《踏歌》,一曲未完,突然就倒了下来,再也没有醒,她在最美的时候离开了我们,我们谁也忘不了她。”

卿尘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她虽然离开了,但必然是希望活着的人不要太难过。”

凤鸾飞软声道:“母亲自纤舞故去后便病倒在床,她也惦念了另一个女儿一辈子,伤心了十几年,如今她旧疾缠身,已时日无多,不管是真是假,你可否见她一面?”

卿尘心中一软,便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天下母女之心尽皆相同,面对一个牵挂女儿一生的母亲,如何忍心视而不见?思量片刻,她终于微微点头道:“好,其他事情暂且不论,我随你去见夫人也无妨。”

凤鸾飞见她答应,粲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便派人来接你。”

清早阳光极好,带着初秋的凉意温暖干爽,毫无遮拦地铺泻下来,落到依旧青翠的满树枝叶间便跳洒了一地。

卿尘早早骑着云骋在王府射场中遛马,心情如这秋阳金光般舒畅,不禁张开双臂对着蓝天欢呼了一声。云骋感染到她的兴奋也跟着扬蹄嘶鸣,轻快奔跑,神气非凡。

一人一马在场中兜了几圈,卿尘笑意盎然地带马转身,却突然发现夜天湛独自站在一旁微笑看着这边。

蓝衫似水,玉冠如月,秋阳微耀模糊了俊面轮廓,只见一抹比风儿更洒脱比云儿更清闲的笑意挂在他眼底眉梢,仿佛眼前湛蓝无际的天空,一时间叫人失神。

他昨日在宣圣宫陪同始罗可汗并未回府,此时出现在射场显然是早起赶回来的,卿尘下马问道:“始罗可汗走了吗,你怎么回来了?”

夜天湛并未答她,目光往云骋处一落:“你真是常常都给我些惊奇,仅我所知这云骋便曾伤了八个驯马师,其中有三个重伤不治,昨日若有个闪失怎么办?”

卿尘想起昨晚夜天漓临走时说的话,悄悄自睫毛下瞥了他一眼,终究是要教训了。

夜天湛见她不出声,一双俊眸微眯着看定了她:“怎么?”她笑了笑:“后来才想到是挺危险的。”

夜天湛不想她痛痛快快认错,倒有些无话可说了。谁知她接着又说了一句:“不过很刺激。”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回头我饶不了十二弟!”

卿尘一愣,忙道:“不怪他,是云骋亲近我,我自己偷着骑的。你饶了他,我任你责罚,怎么都行。”

夜天湛眼底微敛了笑意:“当真?”

卿尘挑挑修眉:“我说到做到。”

夜天湛嘴角扬起个轻笑的弧度,声音悠悠拖长:“那好……罚抄十遍《女诫》!”

“啊?”卿尘大惊,苦着脸道,“太过分了啊!换别的可好?我宁肯抄一百遍《国语》!”

夜天湛看着她的模样蓦地笑出声来,“还真打算抄?不过《国语》比《女诫》长了不止一倍,你可要想清楚。”

卿尘才知道被耍了,狠狠瞥了一眼过去,刚才夸下了大话一时又不能反驳,只能站在那里赌气瞪着他。

倒很少见夜天湛这样大笑,平日里他虽常带笑容,但那温润中总有些疏离。此时的他意气风发,淡金色阳光落在身上英气逼人,看上去分外潇洒。她不免有些感慨,老天将风流富贵才貌贤德全都给了这一人,少年得志,不知这世上还会有什么是他不称心的?

夜天湛笑够了,见卿尘正扬唇看着自己,眼中目光一柔:“相府的人在外面候着了,我和靳慧陪你一起去。”

卿尘微怔:“不用这么麻烦吧?”

夜天湛却已举步向外,“走吧。”简单二字,他温润的语气中却是不容推拒的决定,卿尘微微抿唇,只得随他而去。

相府马车宽敞华丽,软屏夹幔紫罗烟褥,幔中淡淡熏着樱草的清香,有种安神的贵气。

窗外车水马龙,人烟阜盛,所经上九坊一路有榆柳之树将近百步的大道分作三条,当中平坦宽阔乃是御道,专供天子出行之用,金秋阳光中显得高高在上,天家威严遥遥延伸,直至消失在目不可及的城门之外。

到了凤相府前,门中侍从远远见着湛王,慌忙飞奔入府通报。夜天湛笑着回身亲自扶靳慧下车,接着自然而然地握了卿尘的手带她下来。

凤衍同凤鸾飞自内迎出,皆未想到湛王和靳妃居然双双陪同,眼见这一幕,亦明白湛王身旁的女子非比常人,心中便已拿定了三分主意。

卿尘抬眸看向这权倾朝野的凤相,只觉其人气度深沉言笑慎稳,看似平缓的目中暗带精光,心志深藏,不愧是历经两朝位列公卿之首的权臣。那迎面一瞬的对视,卿尘自知由上而下尽收凤相眼底,陡然有种互探根底的感觉,她静静凝眸过去,平湖秋月悠然不波,谁也未占上风。

相府朱门深苑,庭院雍容,前庭广阔可容车马,卿尘随着夜天湛步入其中,向前看去,突然停住脚步,说了声:“这里不是有个大鱼缸吗?”话说出来,她自己先吃了一惊,仿佛那刻思维游离了一下,摆脱了心神的控制。

身边众人齐齐看她,鸾飞望了望空阔的中庭道:“这里从我记事起便是四面植树,中间留空,从没有过鱼缸。”

“哦。”卿尘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却听凤衍问道:“你可记得是什么样的鱼缸?”

卿尘侧头笑道:“不知为何,我突然觉得这里该有个鱼缸。非常大,而且一边白色一边黑色,中间像是太极图样的隔开,太奇怪了,哪里会有这样的鱼缸?”

凤衍眼角轻轻一动,道:“其中白色里面养了黑鱼,黑色里面养了白鱼,本就是一幅太极阴阳八卦图。有这太极鱼缸之时鸾飞也还在襁褓之中,府中也只有一些老仆人知道。”阳光下他眸光微微眯起,看不清是什么神色“你可还记得别的事情?”

卿尘茫然摇头,凤鸾飞道:“父亲,姐姐被恶人掳走时年纪尚幼,恐怕记不得多少事情,但她身上的守宫砂和女儿的一模一样,这点是绝不会有错的。”

凤衍点了点头,稍后,反身对夜天湛抱拳笑道:“真要多谢殿下当日搭救了卿尘,才有今天老臣一家团聚,老臣感激不尽。”这言下之意已是将卿尘真正当作了丢失的女儿,卿尘下意识地蹙眉望向夜天湛。

夜天湛对她微微一笑,道:“凤相言重,不如先带卿尘见见夫人再说。”说话间往靳慧那边一瞥,靳慧挽了卿尘的手道:“我陪你一同去。”

卿尘不好拒绝,同靳慧一起随凤衍入了内室。屋中飘飘淡淡尽是药香,入眼一副富贵牡丹掐金屏风,其后碧纱垂幔中躺着一个沉睡的妇人,似乎曾经保养得很好,但显然久受病痛之苦,面上已经失了神采。

鸾飞请了兄长在外陪夜天湛说话,自己随后而来。卿尘行至榻前细看凤夫人的脸色,出于医者的本能伸手搭试她的脉搏,心中一凛,回头问道:“这是……心疾?”

凤衍沉声道:“宫中御医也是这么说,自来已有多年,只是这些日子越发不好。你姐姐纤舞亦患的同样病症,更是早早便不治了。”

卿尘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胸口,靳慧见她神色微变,想起什么事来,问道:“卿尘,这岂不是和你一样?”

凤衍和鸾飞愕然相视,卿尘轻轻点头,对鸾飞道:“可否让我试试你的脉?”

鸾飞迟疑在榻旁坐下,将手交给她,她细细地诊了一会儿,道:“现在看来是无恙,虽说夫人的病症并不一定会牵涉所有子女,但你自己也要小心。至于夫人的身子……心气郁结已久,沉疴固滞,大概只能保数年无恙。”

鸾飞反手握住她惊问,“数年?御医说能熬过今冬便不错了。母亲这几天时好时坏,我们都……”说着略有些哽咽。

卿尘低头想了想,“若能用药剂配以金针调理,我倒有些把握,但一定要好生调养,不能受半点儿刺激,惊忧怒痛都需谨慎避免,即便是大喜大笑也不宜。”

凤衍一直在旁细细端详她,此时问道:“不想你竟通晓医术,这些年你都在何处,与何人在一起?”

卿尘抬头,清水般的眸子在他注视之下微微一漾,似有些许縠纹轻轻泛过那一湾明净的色泽,“之前发生过一次意外,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人。”

凤衍蹙眉再问:“那你是否还记得是什么人将你掳走?”

卿尘摇头道:“我不知道。”

“哎呀!”鸾飞握着卿尘的手,不由娇嗔道:“父亲!姐姐才刚刚回家,你便急着问这么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再说不迟嘛。”

凤衍呵呵一笑,“为父关心卿尘,也是太过心急了。”复又叹道,“唉!你母亲这一生便是为儿女伤神,之前伤心纤舞一病不起,现在若是得你们兄妹承欢膝下,说不定便有些起色。”

卿尘闻言回头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病人,面对鸾飞殷切的目光,一时也不忍出言否认,静眸浅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细细嘱咐了鸾飞一些事宜。脸上淡淡神情落在凤衍眼中岂会看不出她心下踌躇,出门时便落后一步和她并肩而行。待鸾飞与靳慧走得远些,凤衍似是漫不经心闲话道:“为父自知这十几年亏欠你不少,如今难得湛王殿下有心,你认祖归宗后为父自会给你安排一桩好姻缘,届时便是双喜临门。”

卿尘不料他有这番话,愣了片刻,才醒悟到他在说什么,待要抬头作答时,已然到了外室。夜天湛正与凤家大公子凤京书说话,含笑的眼神明若朗月,轻轻带往她身上,眸中眼底浸透了温柔神色,毫不避讳地看着她。

一时间无语,卿尘静静低下了头,凤衍见此情形只当女儿家羞怯,深深一笑,意味深长。

清烛爆开了灯花,轻轻噼啪一声。

卿尘抱膝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铜镜。每当看到这样的面容,依然心中恍惚,不知是谁,不知身在何处。

雪肤花貌映了烛火,笼上淡淡的嫣红,莫名有种妖冶的美丽,她安静地想着还有什么地方可去,还有什么路可走,并不是每一个明天都可以轻易决定,但凡事却必然要有选择。

每当见到夜天湛时常常以为,命运给了她那般残酷的事实,或许又在另一处还给她近乎完美的补偿。爱与恨的缝隙之间,他的一颗心如同万里晴空般坦荡荡地呈现在面前,温润却又丝毫不加遮掩。看在眼里,以为可以欺骗自己没有感觉,实际仅是自以为无视便不存在。

今日凤衍一句话,像是裂开了帷幕将所有东西推到台前,他的眼神、话语、笑容,无可回避地从压抑最深的地方涌起,瞬间和记忆中的美好重叠在一起,分不开。

这样完美的机缘,她知道只要伸出手,他会毫不犹豫地握紧她,他一直在等着她。

在麻木了很久很久以后的记忆中回头,曾有疼痛像潮水一般赶上,几乎使人溺毙。她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再一次伸手去触摸美好,同样的美好,背后的痛苦和丑陋又是否相同?

想要回到自己的地方,又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呢?

没有人知道。

想得累了,靠在枕榻间慢慢地睡去,似乎感觉夜天湛站在自己的面前,那样云淡风高的微笑,湛蓝无垠。

醒来时锦衾的温暖让人身心松散,卿尘起身将桃木花棱窗推开一道细缝,带着雨意的微风悄悄流进。

外面零星飘着飞雨,颇有了秋凉的意味,心中像是无端多了些什么,淡淡的,又沉沉的。

花廊那处,靳慧带着翡儿正向这边走来。卿尘看着这个秀美女子隐约的身影,想象着夜天湛的微笑,比翼双飞举案齐眉,她才是应该陪在他身边的女人吧。

突然间感慨涌上心头,一个人的心,要承受别人的分享,一个人的爱,要分成几份来周旋,换作自己,绝对不会接受。抛开所有不论,她岂会去分享其他女子的幸福?而且这个人如姐妹般待她。想到这里,心中陡然轻松了许多,自嘲似的笑笑,枉自辗转反侧,其实只是参不透,看不破。

木兰色仕女罗裳的衬托下,靳慧举手投足间有份高贵的温婉,见了卿尘微笑着道:“卿尘,有件喜事跟你说。”

卿尘微微怔神,问道:“什么喜事?”

靳慧从翡儿手中接过一个凤雕玉盒,吩咐她:“你先下去吧。”

卿尘取盏斟水,添了闲时晒制的桂子茶,水汽一起,桂子香熏氤氲了整个屋子,便犹如靳慧温柔闲雅的微笑。

靳慧将盒子搁到她面前:“你打开看看。”

卿尘接过笑道:“是什么好东西?”随手打开玉盒,只见一袭雪白素锦上衬着串澄澈如水的蓝色晶石,微光下晶莹剔透,美得像是月色下一汪幽静的湖泊。

海蓝宝!如此清透无瑕的海蓝宝,是水晶中的极品。这正是卿尘一直寻找的东西,集齐了晶石串珠或许便有机会发动九转玲珑阵,那她说不定就可以回到原来。

卿尘抬头望向靳慧,靳慧柔美的眼中淡淡的,一瞬间带着隐约如同错觉般的轻暗。卿尘心中电念百转,轻轻将玉盒合上:“好漂亮的串珠。”

靳慧抬手抚上玉盒,将它打开,晶蓝色的宝石在她白玉般的指尖流动着清淡光泽,温柔而多情。她缓缓道:“这串冰蓝晶是殷氏家族的珍宝,贵妃娘娘嘱咐殿下,说是传给湛王妃。”话说到此,抬眼看定了卿尘。

卿尘和她四目相对,而后一笑:“之前都没有看到你戴。”

靳慧松手,盒盖轻轻滑落,重新合了起来。她用那样极淡的语气道:“我只是殿下的侧妃。”

卿尘有些意外,以前从没有人和她提起过,她一直以为靳慧是夜天湛的正妻,蹙眉道:“可现在你是他唯一的妻子,分什么正妃侧妃?”

靳慧细致的眼光流转卿尘脸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复又一笑:“卿尘,殿下的心思,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湛王府中正妃空置已久,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哪个女子能入他眼中,但今日却是他要我来问你,可愿入这家门?”

单刀直入,没有了遮掩。卿尘虽然隐约预料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出现,但乍听到此话还是无比尴尬。一时无语,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动在桌案上,发出细微的声音,一声声撞进靳慧心里。

时间太长,靳慧等得忐忑,忍不住又道:“卿尘?”恰好卿尘此时也抬头道:“姐姐。”

短短相视一刻,靳慧便移开了目光,只道:“你说。”

卿尘目中有着因某种决断而显现的清利,低声道:“要我说,他于此事上实是万般不该。”

靳慧愣愕万分,不由抬头:“你……”

卿尘摇手阻止她,眸色澄明如水,淡淡看着身前:“我并非指责他的不是,从来没有人像他待我这样好,我心里清楚,也一直很感谢他,但是此事却不能混为一谈。何况,他不管对我,还是对别人,两人之间一旦认定了对方,便该情深意专,我若有情便只能容下一个人,他若有心也只能有我一个,三房六院妻妾成群,即便天下人尽如此,我也无法接受。”见靳慧望来的眼中满是惊讶,她淡淡一笑,再道:“再者,他要你来问此事,又于心何忍?你是他的妻子,他本该一心一意对你,现下却要你来问别人愿不愿嫁给他,他难道不顾你的心?天底下哪个女人愿将丈夫拱手与他人分享,自己还要从中穿针引线?姐姐你娴淑大度能忍得下,我却受不了。”

靳慧闻言,眼中微微一酸,叹道:“我只是靳家庶出的女儿,能嫁得他做侧室已然足矣,难道还能求他只有我一个?今天便不是你,明天也自会有别人,湛王府中正妃,总还是要有的。”

卿尘道:“我更加是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怎能做什么王妃?”

靳慧道:“你若认了凤相为父,封为湛王妃则是门当户对。殿下为此没少费心思,我从未见他对一个女子这般上心。那日也是因他亲自问了凤家曾走失过女儿的事,凤相知道后即刻让鸾飞上门拜访,如今看来十有八九不会错,你还担心什么?”

“是吗?”卿尘凤目微挑,“那若我并非凤家的女儿,是不是即便跟了他,也只是他妻妾中的一个,永远要仰视他,永远也不能和他并肩而立?”

“并肩而立……”靳慧几乎被这样的想法震惊,即便是士族女儿地位尊贵,多有特权,却毕竟也不能完全同男子相提并论,谁又曾有过这种想法?

卿尘并不奢望她能理解,只道:“话虽鲁莽,但却句句是肺腑之言,我的心意,姐姐当明白了。”

靳慧道:“卿尘,你待我真心,我也与你说我的真心话。确如你所说,没有哪个女人不想独占自己的丈夫,但皇族之中,自天帝之下哪个又不是有妻有妾?这是我们女人的命。迟早有一天,湛王府会娶进一位正妃。你在这里时日虽短,但从进府的第一天,他便对你百依百顺,我们姐妹俩更是投缘,我其实也是为他想,为自己想,所以宁愿进府的那个人是你,而不是别的女人。你和他也是情投意合,如何不愿答应这门亲事?”

卿尘犹豫了一下,道:“我对他……”话到嘴边只觉得无从说起,“他和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我常常会把他当作是他,这给我很奇怪的感觉,虽然有时候和他比较谈得来,但不是那样的,仅仅是……亲切。”乱七八糟说完了这些,她愣愣地盯着窗外飘零的细雨,心中就像是初见夜天湛时的那种感觉,酸甜苦辣喜怒哀愁一应俱全,一时间没了言语。

靳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凝视她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这串珠暂且留在你这里,你便自行斟酌吧。此事并非勉强得来,我也不能多说什么。”说罢,静静起身,“我先回去了。”

卿尘站起来,迟疑道:“姐姐,对不起。”

靳慧道:“这句话你要自己去对他说。”

卿尘摇头:“不是,我是对你说,我……”

“卿尘。”靳慧低声道,“你不必对我抱歉,只要他高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我希望你能答应他,他是真心待你。”

卿尘送走靳慧,对着晶莹四射的冰蓝晶默默出神。指尖滑动在冰蓝色的圆环中,一圈又是一圈,犹如层层心事,无穷无尽。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这一条路,是走到尽头了吧。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紧,终于拿起冰蓝晶放回到玉盒之中,步向烟波送爽斋。

夜天湛并不在府中,她将那玉盒放在了书案上,又回房将多日来从这里借走的诸多书籍一一取来,整齐地放回原位。惊觉这短短时间,她竟然在他这里看了这么多书,有些还没有看完,便站在那里再翻了几页。偶尔还看到夜天湛在眉边页脚的小注,想起当时和他在闲玉湖前笑谈这书中种种,脸上淡淡浮起轻柔的笑。

所有的东西归于原位,就像从来都没有动过。她又转回房中将住了多日的房间仔细收拾整齐,这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她的,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和一支从竹屋带来的玉簪外,别无他物。

而实际上,这些又何尝是她的?她拥有的只是一抹奇异的灵魂,在这里没有人会理解的灵魂。

这使她想起那一日在水边醒来时的感觉,孑然一身的迷茫。而今似乎也是一样,孤独地存在于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偌大的空间不知何去何从。她半扬着唇笑了笑,还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当整个世界在自己眼前翻天覆地的那一瞬间,心里的承受能力早已经化为无穷大了。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直不停,是个告别的好日子。

案上静静地放着四只翠色暖玉杯,是那日夜天湛来找她品茶带过来,便一直放在这儿的。

杯子十分精巧,用了四块水头清透的翡翠雕琢成几点雅致的花色,玲珑精巧赏心悦目,是夜天湛颇为心爱之物。

卿尘怕有损伤,不敢乱放,便将它们细细清洗了一番,装好后打算去寻人来收走。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许多,风吹云动灰蒙蒙地涂满天穹。偶尔有几片尚见青翠的叶子禁不住风吹雨打,落到撑起的紫竹油伞上,遮住了工匠笔下精美的兰芷,只是雨意潇潇。

她低了头缓步穿过本是花木扶疏的长廊,见那紫藤花飘零一地,往日芬芳依稀,已不见了馥郁香彩,沿着这九曲回廊蜿蜒过去,星星点点残留着最后的美丽。

她在回廊处立了片刻,抬头去看细细飘来的雨丝,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不远处的回廊尽头,有人负手身后,站在通往凝翠亭的那座白玉雕琢的莲花拱桥之上,和她一样静静地望向漫天细雨。那一如既往的湛蓝晴衫,像是破云而出的一抹晴朗,却不知为何在这秋雨中带了些许难以掩饰的忧郁。卿尘驻足犹豫,夜天湛却在她望过去的那一瞬间转身过来,看向了她。

不远亦不近的距离,两人谁也没有动,隔着闲玉湖寂静相望。一时间四周仿佛只能听见细微雨声,在整个天地间铺展开一道若有若无的幕帘。

莫名地就有种酸楚蓦然而来,卿尘手中握着的纸伞轻轻一晃,一朵紫藤花悄然滑落,轻轻地跌入雨中。

第一次见到李唐,就是在这样的雨天,他低头帮自己捡起笔记那一瞬间的微笑,留在心中很久。她很想现在就找到李唐问他,那时候他曾有过的微笑,究竟是为了什么,就在那一个凝固的刹那,是不是仅仅是因为遇到了她而微笑,抑或是,其他。

夜天湛在拱桥之上凝视卿尘自淡烟微雨中缓缓而来,紫竹伞下水墨素颜仿若浅浅辰光,雨落星烁,飞花轻灿。

依稀仿佛,在遥远的不真切处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子向自己走来,那样确切却又如此的虚缈。是什么时候,这个人就在自己心头眼底,不能不想,不能不看?

是她在楚堰江上抚琴扬眉,弦惊四座时?

是她在自己怀中疲惫柔弱,楚楚不禁时?

是她在黄昏月下悄然伫立,对月遥思时?

是她在闲玉湖中黯然落泪,以酒浇愁时?

抑或是见她在白马之上笑意飘扬,英姿飒爽,看她在书房灯下的美目流转,玲珑浅笑的一刻?

世上百媚千红弱水三千,独有这一人像是注定了如此,注定要让你无可奈何。

待到卿尘自伞下抬起头,夜天湛唇角露出了微笑,一如千百次的天高云淡,万里无垠。

他没有遮伞,发间衣衫已落了不少雨,身上却没有丝毫狼狈,风姿超拔泰然自若,仿佛是一块被雨水冲洗的美玉,越发清透得叫人惊叹叫人挑不出丝毫瑕疵。

雨比方才落得急了些,卿尘将手中的伞抬了抬,想替他挡一下雨,却又觉得这样的动作过于暧昧,一柄紫竹伞不高不低地停在两人之间,光洁的伞柄几乎能映出两人的影子,进退不得。

夜天湛看着她一笑,开口道:“陪我走走,凝翠亭中赏雨,也是别有景致。”说罢转身举步,卿尘静静和他并肩而行。

“这几日事情太多,不日四皇兄大军便将归朝,礼部就要着手筹划犒军,诸般细节繁杂得很。”像往常一样,夜天湛看似随意地和她闲聊一日朝事,像是理清自己思路,也时常听她的意见。

这么久了并未觉得不妥,现在卿尘反而察觉有些异样。这些话,本是丈夫在外忙碌一天,回家在温暖的房中松散下来时只有对妻子才会说的。大事小事有的没的难的易的喜的烦的,有一个人倾听着,回以一个淡淡的关怀的笑容,一句体贴的轻柔的话语,便足够令疲惫尽去,安于相对一刻的欣然。

而他将这样的话对她说,他的妻他的妾都不会见到听到这样的他,只能远远看着他潇洒自如政绩斐然,依于他挺立的身姿。

夜天湛见她盯着自己出神,低声道:“卿尘?”

“啊?”卿尘回过神来,对他抱歉地一笑,“礼部在你职中,那不是更忙了?”

夜天湛若有所思地看她:“等五皇兄随军回来,我交了京畿司的差事便可松散几日。”

卿尘点头道:“你难得空闲,到时候该好好轻松一下。”

夜天湛道:“往下深秋时分就到了纵马巡猎的好时候,我们不妨去御苑待上几天,听十二弟说你的骑术大有长进,届时可别让他失望。”

卿尘微微垂眸:“这一次,可能真的要让他失望了。”

夜天湛笑道:“你的云骋不是早赢过他的追宵吗?”

卿尘摇头:“不,我是怕没机会和他比试骑术了。”

夜天湛眸中笑意微微一敛,看定了她。

卿尘避开了他的眼光,去看那越来越急的雨幕。闲玉湖上隐约已见初秋的凋零,曾经饱满的花朵卸了红妆,急雨打在残存的荷叶之上,激起一层淡碧色的烟雨。

“我是来向你告辞的。”许久的沉默,卿尘终于开口,“我想我应该走了。”

这话音落后,两人又陷入无声的安静之中。

卿尘轻轻扭头看夜天湛,却猝不及防遭遇了他的眸光。那眼底仿佛被晴衫映透,清蓝一片,这满天满地的雨都似落入了他的眼中,带着某些叫人无法琢磨的神情,叫人无法对视的温润和那一点儿深藏的无奈,或者说,忧伤。

而这一切只在瞬间,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淡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我鲁莽了。”

卿尘摇头道:“抱歉,我并非有心让你失望。”

夜天湛面上早已恢复了之前的俊朗平静:“她没有说清楚原因,所以我想来找你,可走到这儿,又觉得不知要问什么。”

卿尘手指随着手中紫竹伞柄细致的花纹轻轻抚动,暗暗叹了口气:“你我不是属于一个世界的人,你要的我给不了,我要的你也给不了,便不如不要破坏本来还有的美好。”

夜天湛手微微一抬,又放了下来:“卿尘,你到底是谁?”

听到这话,卿尘突然淡淡笑起来,似无声无形嘲弄什么,她答道:“我也不知道。”

夜天湛终于皱了眉头:“你也不知道?我看不透你,连莫先生都看不透你,而你说不知道。”

卿尘伸出手让雨滴噼噼啪啪在手掌敲落:“是的,我不知道。”

“那你要的是什么?”夜天湛平静的神色下不打算给她空隙逃避,再问。

“我要的?”卿尘面无表情地盯着空旷处,“还可不可以回答不知道?”

“不。”

“或者你该告诉我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

“我只是要我想过的日子……”卿尘顿了顿,很认真地说,“和专一的……感情。”

夜天湛的眼底微微一波:“因为这个?”

就算是吧,卿尘扭头问:“你给得了吗?”反客为主,她觉得自己很残忍,向一个人要他没有并且也不可能有的东西。

夜天湛的手握上了凝翠亭凉意十足的栏杆,卿尘清晰地看到他皮肤下微微突起的血管和手骨,泄露了他些许的情绪。她很少看到夜天湛皱眉,但是现在分明看到他微紧着眉头,大概从来没有女子对他要求过这样的东西,或是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这是个很好的借口和方式。

“我先回去了。”见他不回答,她放弃了询问。

“卿尘。”夜天湛在她转身时低声叫了她的名字。

紫竹伞撑开一半,几点雨斜斜地落上伞面。

暮霭沉沉,卿尘回眸望他,见他目光远远地投向迷蒙天际:“你可知道,我的王妃,本该是靳慧的姐姐?”

卿尘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此事,不解地摇头。

夜天湛从天际收回目光:“当朝靳家正室所出的二女儿,士族之中有名的才女,靳慧的姐姐靳菲。我曾经很欣赏这个女子,才华似锦,品貌端庄,当时父皇将她指做我的王妃,我们也算情投意合,天都之中传成一段姻缘佳话。可是她在大婚两天前进宫,回府后饮鸩自尽,当夜靳府便传出女儿暴病而亡的消息。后来我的妻子便换做了靳慧,因是庶出封了侧妃。”

卿尘心里一沉,从未听说过他和靳慧还有这样一段故事,不由得问道:“她为什么?”

夜天湛嘴角轻轻牵动,似笑非笑:“我一年后方才知道其中缘由,只因她身患不孕之症,母妃知道后召她进宫不知说了什么,她便饮鸩自绝了。”

卿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夜天湛突然转身直视她:“若是你,会不会做出如此愚蠢之事?”

她几乎被这句话问住,随即毫不犹豫地一摇头:“我?怎么可能?”

夜天湛一笑:“所以我要的你能给我。我身边的所有女子,她们身上有着共同的一种难以明说的东西让我厌倦,似乎总是隔着很远的距离,远得人根本就不想走近。而你没有,我从一见到你便觉得你就在身边,但偏偏实际上,你总是一步步躲着我,甚至离我越来越远。”

卿尘选择了沉默。

夜天湛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轻触她的脸庞,用那温润如玉的声音低低地问:“若我愿尽我所能给你你想要的,你可愿答应?”

他手心的一点雨水在卿尘脸上留下了细微的凉意,那一瞬间她仿佛只能听到整个世界雨丝落下的声音,淡淡的、静静的,如同他语气中的可以包容一切的温柔。她被他说出的话震惊了,那短短几个字后面意味着什么她一时间无法估计,在大脑几乎变得空白时她轻轻向后退了一步,一阵细雨打来,让她恢复了清醒。

她抬眸,在雨中露出一个冷静到可谓无情的微笑:“我不会,你也不会。我不会去伤害别人,你也做不到。”

夜天湛收回手:“你怎知我做不到?”

卿尘淡淡道:“因为你不仅仅是夜天湛,还是天朝皇子,更是多少人眼中的湛王殿下。”

夜天湛愣了片刻,突然叹了口气,而后扬起嘴角:“你的确和她们每一个都不同。”

卿尘亦保持着微笑:“或许我可以看作这是你的夸奖。”

“你可以不走。”风神如玉,温文尔雅,些许的情绪波动之后,他又变成了朝堂上众人前的湛王。

卿尘摇头:“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很重要?”

“或许吧。”卿尘想了想答道。

“可要我帮忙?”

卿尘再摇头。

“你曾说自己无处可去,此时又要去哪儿?”

“我也说过天下之大,不是吗?”卿尘暗拧眉心,每当夜天湛温雅背后的锐利出现,总需要她尽全力去招架,即便这锐利是很久也难得一见,她相信任何人也不愿应付眼前这样的他。

夜天湛失笑:“看来我这里是不能待了。”他自怀中取出那个装着冰蓝晶的小玉盒,递给她道:“送给你的东西,岂有收回之理?”

卿尘看着他轻轻将玉盒托于掌心,她虽然很想要那串晶石,但记起靳慧的话还是摇头道:“这是给……”

“这并非给什么王妃所备,”夜天湛打断她的话,“不过是送你而已。”

卿尘皱眉,抬眸看夜天湛的神色。以这些日子对他的了解,每当他眼梢微微上挑之时,便是有什么事情下定决心不打算再更改,而这正是他脸上现在的表情。

她摊开手掌任他将玉盒放入手中,微凉的晶石握上去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无论何时,你可凭这冰蓝晶在任何一家殷氏钱庄提取足够的银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夜天湛道。他的母亲殷贵妃来自富甲一方的殷氏门阀,天朝银钱流动十有过半与殷家有关,伊歌城几乎所有的钱庄亦都在殷家名下。

卿尘待要说不需要,却又想反正自己不去取用就是,何必当面拒绝他的一番好意,便道:“多谢你。”

夜天湛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而后向亭外雨中走去。待到她身边,脚步一缓,低声叹道:“卿尘,我不管你是谁,这世上只有一个你,但愿有朝一日,这冰蓝晶真的能成为湛王妃专有的饰物。”语气中带了无尽感慨,举步没入雨中。

卿尘失神地望着白玉桥上夜天湛越走越远,雨意下渐渐模糊了的身影像是他的眼睛,淡淡的,无端的忧郁。

有时候拒绝一个人的爱,几乎比爱一个人还要难。

情不重不生娑婆。红尘之中偏偏有几多执迷不悟,人人超脱不得一个“情”字,生生世世千百年轮回的纠缠,终究苦苦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