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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孤军漠北,缘起伊歌

漠北荒山。

绵延数里的军寨里点点闪着些篝火,不时有将士匆忙出入帅帐,远离帅帐的火光明晃处席地坐着些士兵,刀剑碰击声中,火上烤着的刚猎来的野味眼见已冒了油。

“见鬼!这仗打的,绕了几日到处都是飞沙荒漠!”一个军士猛将火炭敲震,禁不住骂道,“看得人眼都花了!”

另一人立刻接上:“谁说不是,什么平虏中郎将,那迟戍竟连人都不见了踪影!”

“叛军脱逃,若让老子遇上一刀宰了他!”

“还用得着你动手?五殿下那边先不饶他!延误大军的罪名,谁担待得起?”

“杀头也便宜了他!”

你一言我一语,士兵们一边骂嚷着,一边议论,“咱们这边倒好说,凌王的玄甲军在前面可成了孤军,若不撤军,弄不好一个也回不来。”

“撤军?按说此时早该遇着西突厥了,说不定早在什么地方干上了!”

话说至此,营火一暗,不知是谁叹了声:“唉……常胜不败,这次悬喽!”

“这迟戍还是凌王帐下大将,谁知竟干出投敌的事。”

“呸!你看他那文文弱弱的样子像哪门子将军?”

“放你娘的屁!”暗处突然有人喝骂一声,粗大的嗓门喝道,“谁说迟戍投敌了!”

众兵士纷纷扭头,一人叫道:“迟戍趁黑逃了,丁关你不知道吗?若不是投了敌,又是什么?”

那丁关往营火前一靠:“哼,你们知道什么?老子和迟戍一同跟着凌王打过仗,那家伙文绉绉的叫人看着不爽,但这漠北可是没人比他更熟,圣武十九年大破东突厥,说起来还有他三分功劳,凌王派他来带路,他敢背叛凌王,我就不信!”

在这儿的大多是年轻士兵,丁关此话一出,许多人便问道:“丁老哥参加过十九年那场大战,跟的是凌王的大军?”

丁关将嘴中骨头往地上一啐:“当然,老子那年随凌王一直打进可达纳城,生生灭了东突厥的王庭!”

士兵中立刻有人道:“丁老哥何不给咱们说说当时的情形?让兄弟们也开开眼界。”

那丁关闻言,隔着荒漠遥望出去,似乎看到了多年前攻城略地的一夜,那目光被火映得明亮:“圣武十九年的那场仗,嘿!那是咱从军来打得最痛快的一仗!咱们兄弟跟着凌王奔袭三千里,万余人自支连山神不知鬼不觉抄断东突厥大军,直逼可达纳城,城里号称十二万守军愣是没防住。那始罗可汗弃城北逃,凌王亲领玄甲军将他截个正着。老子没见着他献剑投降的场面,着实可惜……”

“老哥不是跟随凌王吗,怎就没见着?”有人插口问道。

丁关抬手将衣服一扯,自脖颈至胸前露出道长长的刀疤,火光之下狰狞万分:“那仗打得惨烈,一万五千人回来八千,老子这条命也差点儿搭在那里!”

年轻的士兵中不少人抽了口冷气,这样的伤竟活下来了。身旁一人问道:“听说玄甲军神出鬼没,当真那么神?”

“玄甲军?”丁关眼睛一眯看向跳动的营火,“说不得。”

“说不得?”

“此话怎讲?”

“那不是人做的,”丁关脸上被火光映得时明时暗,想了会儿摇头道,“能跟着凌王的兵,五天五夜,没有一人下过马,到了可达纳城照旧生龙活虎,回来的八千人,他们占了近七千,身上那杀气,鬼神见了都得避三分。啧啧,你看着是上万人,一声军令下来,那就是一个人,不好说,说不明白。”

“玄甲军再厉害,此次也成了孤军啊!”有人忍不住道。

一阵风将营火鼓得通明,丁关将那烤好的兔子挑起来,闹哄哄分了一圈,仍旧粗着嗓门道:“这又不是第一次,圣武二十二年斩杀西突厥左贤王那一战,凌王率玄甲军越离侯山,过瀚海,孤军深入敌腹两千余里,杀敌五万而归,漠南一带不就是那时打下的!”

二十二年的那次战役,倒有不少人也亲身经历过,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正闹嚷着,营前忽见快马疾驰,一名玄甲骑兵飞身下马,直奔帅帐。

帅帐内仍是灯火未熄,诸将皆在帐中。天朝领军的五皇子夜天汐面上虽看不出十分焦虑,但手指频频敲击长案的声音却让这帐中始终带着点儿不安。

大军初入漠北,熟知道路的平虏中郎将迟戍突然不见了踪影。漠北动辄荒漠成片,飞沙连天,地形极其复杂,非熟知之人难以引兵,如今十八万人行军数日,却迟迟不能按原定计划与四皇子夜天凌所率中军会合,人人心中浮着隐忧。

“启禀殿下,”忽有将士入帐来报,“有中军的消息了!”

“什么?”夜天汐猛地抬头,“说!”

“玄甲军日前与西突厥谷兰王在胥延山交战,谷兰王兵败退出代郡一带,损伤万余人!”

夜天汐自案前站起:“我军如何?”

“伤亡不详,我们遇上前锋探报,只知四殿下与十一殿下已率军前来会合。”

后日初晓,朝阳刚在荒漠天际映出霞光,玄甲军已达营前。

怒马如龙驰入营中,天光泛金,似在玄衣玄袍上镶出浮动的光芒,耀目中带着金戈铁马的寒气。夜天凌翻身下马,大步走向帅帐,身后数人相随。

夜天汐已同诸将迎出,夜天凌对他微一颔首,步入帅帐,战袍一扬坐入主位,目光冷清扫过帐中。

自夜天汐之下,诸将皆垂首避过,似是不敢与之对视,一同抚剑行礼:“见过殿下!”

帐中一阵沉冷,十一在夜天凌身旁微挑了挑眉,方听夜天凌淡淡开口:“五弟,本路大军延迟数日未到,究竟是何缘故?”

因他是主帅,夜天汐退在一旁,与十一并列而立,答道:“大军迷失方向,滞留此处,是我领军不慎。”

夜天凌往他那处看了一眼:“迷路?”眸色一沉,声音转冷,“迟戍何在?”

“平虏中郎将迟戍投敌,已失踪多日。”夜天汐道。

夜天凌闻言诧异,十一更是一惊:“迟戍投敌,这怎么可能?”迟戍自圣武十四年起便跟随凌王南征北战,因对漠北地形了如指掌屡建功绩,乃是极得凌王信任的一名大将,随军十余年的人,岂会有投敌之举?

夜天凌目光和十一微微一触,眼中惊讶尚未成形,便被深墨般的眸色吞噬,沉声道:“五弟此话有何根据?”

夜天汐冷哼道:“三日前大军安营北地,第二日拔营行军迟戍不见了踪影,后经人奏禀我方知道,他竟早有效力西突厥射护可汗之意,此去其心可昭。听说这迟戍原本便是塞外人氏,不知皇兄是否知情?”

夜天凌面无波澜,问道:“是何人奏禀迟戍有不轨之心?”

一名军将上前一步:“末将邱平义,行军以来一直和迟戍共处一帐,迟戍曾经游说末将与之一同叛投西突厥!”

夜天凌淡淡扫了他一眼:“迟戍曾同你提起叛投西突厥之事?”

“是!”

“何时?”

“初入漠北之时,已有多日。”

“你早便知道他要投敌?”

“不错!”

“你确定他投敌无误?”

“末将确定!”

“绝无异议?”

“……绝无异议!”

夜天凌唇角现出一丝淡冷的锋芒:“你知情不报,令迟戍顺利离开营中,而致大军困于此处延误战机,如此该当何罪!”

邱平义猛地一怔,抬起头来看向几位皇子。

夜天汐神色阴沉,十一面带懒散谑笑,夜天凌面无情绪,然眼中冷锋如刃,洞人肺腑,他浑身一震,急忙垂首。

“五弟,此事依军法如何处置?”

夜天汐看向俯首在地的邱平义,沉声道:“叛国者诛九族,隐瞒、藏匿、知而不报者,当以同罪论处,但可依情不涉亲族。”他说得极慢,一字一句无比清楚。

“邱平义,你可听明白了?”夜天凌缓缓道。

邱平义扶在佩剑上的手青筋凸起,突然斜身拜下:“末将明白,还请殿下宽赦末将亲族,末将……不胜感激!”话落之时猛然拔剑,横往颈中一抹,众人尚未及反应,帐中血溅三尺。

众将不料有此一变,皆是震惊,十一已迈出一步欲要阻拦,但仍是迟了。

夜天凌目视邱平义伏尸眼前,眼底深处一瞬的惊涛骇浪,到了边缘也只见无底幽黑,只是眉心不留痕迹地一紧,漠然道:“众将听令,回营整顿各部,即刻快袭乌浒河!”

众将领命而去,立即有人进帐收拾了邱平义的尸体。

夜天汐看着地上血迹长叹一声:“幸好是四哥领兵在前,不但全军无恙反而大败谷兰王,这几日接应不上,真是让我捏了把汗。接下来这仗,不知四哥有何打算?”

“谷兰王败走叶撒城,意在等待休斜王支援,我们务必要在乌浒河歼灭休斜王援军。”夜天凌道,“此战要胜在一个‘快’字。”

夜天汐点头道:“如今大军会合一处,逐个击破,他们绝不是对手。”

夜天凌道:“不错,劳烦五弟亲自督军,尽快发兵。”

“四哥放心!”

目送夜天汐出帐,夜天凌忽然面色略变,抬手抚上左胸,十一急忙上前,问道:“四哥!你的伤还未痊愈,要不要宣军医看看。”

夜天凌微微闭目,强忍下喉间一股异样的腥甜,道:“不必,此事无须声张,军中的确有人与西突厥通风报信,否则不可能将我们一举一动摸得如此清楚。”他眼中泛起深深冷意,岂止是清楚,对方连他同十一乔装离开大军的事竟都知晓,可见手段非常。

十一道:“但这人绝不可能是迟戍。”

夜天凌略事调息,胸间频频袭来的剧痛逐渐缓和。少顷,他冷眼看向地上未尽的血迹,邱平义自刎谢罪,便将迟戍钉死在了叛军的罪上,令所有人不得不信他所说之言。

十一在旁沉思一会儿,突然道:“四哥,你不觉得,那日追击我们的似乎并非西突厥的军队。”

“是东突厥始罗的部将。”夜天凌站起来,这始罗可汗入天都朝见天帝,以示不与西突厥联手,看来还是不耐寂寞,要趟这趟浑水。“走吧。传令下去,迟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冷冷吩咐,同十一步出帐外。

漠北的天空空旷而荒凉,夜幕降临时云淡星稀,遥远的青黑底子上掺杂着深浅的灰色,风过带起沙尘,一卷打在营帐之上,呼啦作响。

日前一场追击战,天朝大军在乌浒河旁歼灭西突厥休斜王部队近两万人,生擒休斜王及其部将、官员三十八名,降敌四千七百人,今夜军营中气氛极为高涨,各处都燃起火堆,饮酒吃肉,将士们欢笑痛饮,以庆祝这大快人心的胜仗。

战场上不知何时便会降临的死亡,使得每一处营火都格外明亮盛大。有人唱,有人笑,有人喊,有人哭,浴血杀伐活着归来的将士们,借着庆祝的一刻发泄着生死交织过后的情绪,中军亦没有下令约束。稍事休整后,大军即将全力追击仓皇退往燕然山的西突厥谷兰王,届时依旧是以命搏命的血战。

中军一座较大的军帐离热闹的篝火并不十分远,但所有哭笑到了此处似都化作无声,火光明晃下有种格格不入的孤寂,仿佛只有天上几点稀疏的星子落在其间,异常安静。

其后几座营帐虽也有火光人声,但相较四周便收敛很多,整齐地安扎在主帐之后,不时有巡逻士兵出入经过,松弛的气氛中不动声色地保持着警戒。

夜天凌独自在主帐之中,一灯明照,投在他眼前的漠北地图之上,亦映得脸颜轮廓深邃,如若刀削。

“殿下!”凌王府侍卫统领卫长征入内求见,风尘仆仆,似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夜天凌自地图上抬起头来:“如何?”

卫长征递上一包东西:“属下几乎带人寻遍整个屏叠山,只找到这些东西散落各处,遇到几户山间人家亦打听过,都说以前认识那位姑娘,但已经很久不见了。”

夜天凌伸手将他呈上的东西一翻,正是那日看过的几本医书,眉间轻微印上一抹蹙痕:“你自神机营抽调人手继续寻找,南沿玉奴河往横岭,北上东突厥,无论生死她绝不会无缘无故失了踪影。”

“是!”卫长征领命退出。

夜天凌转身继续看向地图,继而抬头思量,眸中深黑纯粹如同夜色,将一片光影静然覆灭。许久后目光落在那些医书上,他抬手取过来,上面依稀残留着竹屋中灯色清浅,伊人以手支颐静阅书卷的痕迹。若不是行动间牵扯的伤处疼痛仍旧极为真实,几乎让人以为是前尘入梦,转眼一晃踪影散尽。

书册因浸了水,多处已模糊不清。他翻动几页,拂衣坐于案前,静看一会儿,提笔补写了几处,如此慢慢看下去。

帐幕忽被掀开,十一大步走进来,身上带着炭火和烤肉的炙热气息,立刻将帐中的清寂同外面的热闹混杂起来:“四哥!你不去外面看看?唐初那小子和我比箭,快连军甲都输上了!”

夜天凌略略一笑:“他哪一次比箭赢过你?竟还不长记性。”

十一在案前坐下:“刚才见长征回来了,有消息吗?”

夜天凌摇头:“只找到几本书。”

十一明朗的脸上带出忧虑:“这么多天了,只怕是……凶多吉少,终究连累了她。”

夜天凌目光往前方落去,过了一会儿,方道:“一天找不到便找下去,是凶是吉必要见着人才能说。”

伊歌城的夜晚不同于漠北,风暖人静,花草葱茏处幽香旖旎,不时飘闪着飞虫的微光,盈盈一晃穿过夜色,轻巧地落去远处,再一闪,却又点点来了近前。

月影悄上东山,如一双清寂的眼眸,在渐深的夜下洒照着安静淡然的银光。

卿尘立在窗前仰首以望,室中尚留着些汤药的味道,靳妃刚来看她服了医侍开出的药,又遣人送来了补血益气的膳汤。这些日子她待卿尘如同姐妹,事无巨细皆是亲自过问,替她设想周到,如此相处,日渐熟悉,卿尘也从她口中慢慢了解了不少事情。

天朝自皇族之下,另有凤、卫、苏、靳、殷等士族门阀,地位显赫,分掌朝政,再加上历来与皇族联姻,开国至今已成蔚然气候,形成盘根错节的门阀势力。

靳妃名慧,出身士族之一的靳家,虽只是夜天湛的侧妃,但夜天湛多年来未立正妃,是以王府上下都对她以“王妃”相称,内外诸事也皆由她掌管。

靳慧性情柔和,温婉贤淑,同夜天湛之风华温雅相得益彰,便如紫藤绰约依于兰芝玉树,树朗花清赏心悦目,使得整个湛王府中总透着种舒缓的闲适,含笑倜傥的风流浸透着一草一木,如同春日不败,清风流畅,雍容并雅致。

卿尘那日从京畿司回来便再没见到夜天湛,她并不知道,天舞醉坊的案子一出,便在天都掀起轩然大波,甚至连朝局也因此起了颇大的震动。

天舞醉坊在伊歌城经营多年,原是最具盛名的歌舞坊,其后牵连着的门阀卫家权势极盛,族主卫宗平在朝为相多年,其女卫如贵为太子妃,身份地位非比寻常,而今次天舞醉坊交结长门帮正与其长子卫骞有着莫大关联。

湛王之母乃是门阀殷家之长女,贵为皇妃,深受天帝宠爱。卫、殷两家明争暗斗自来不合,京畿卫封禁天舞醉坊后,大肆搜捕长门帮帮众,一时间沸扬天都,终于惊动了天帝。事关朝中大臣与江湖帮派结党为祸,天帝对外戚势力早有顾忌,听闻此事更添恼火,却因国有战事在外,暂且按压不发。

数日之后漠北传来捷报,西突厥休斜王遭擒,谷兰王接连大败退出燕然山以北,射护可汗遣使者求和,请求息战。

至此天朝大军全胜,再无顾虑,天帝即刻下旨革去郭其吏部侍郎之职,将天舞醉坊一案移交刑部及大理寺联办,并命湛王主理会审。如今三省、六部、九司各级戒严查办,声势惊人。

卿尘是这案子中关键的证人,一直被安置在湛王府,对于夜天湛,她始终存有莫名的心结,今日借机便对靳慧提出告辞。

靳慧却也不多说什么,只微笑问了一句:“你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卿尘默然自问,一时竟无话作答。

却是靳慧笑道:“难得你我这么投缘,你既然孤身一人并无去处,便在这里住着又何妨?不管有什么事,至少得将身子先调理好了再说,以后告辞的话,可莫要再提了。”

卿尘对着当空明月苦笑,叹了口气,转身沿着长廊漫无目的地缓步前行。走不多远,渐闻清香扑面,回廊一转,眼前豁然开朗,一望无际的湖水展现在眼前。垂柳依岸,碧叶连天,湖中荷花伴着细柳长堤遥遥没于渐浓的夜色中,远远看去,月光如轻纱般朦胧飘拂,仿若一片幽然迷人的梦境。

水中九曲回廊精巧曲折,与湖心凝翠亭蜿蜒相连,廊前每隔几步便悬着盏青纱明灯,灯色融融映入清水暗波,幽幽然温柔盈岸。

卿尘独自往湖中走去,四面深夜静谧无声。夏日微风醺然,穿枝过叶迎面抚来,碧色荷姿,或有含苞待放,或有迎风展颜,凌波依水,绰约娉婷。

她在枝叶的清香中沿着凝翠亭的台阶迈下几步,坐在临水之处望着月影发呆。伸出手去,月影在指尖盈盈一晃,伴着涟漪碎成金光片片,幽然荡向湖心。

水光摇动,心绪亦仿佛随着暗波起伏,空落落无处着力。唯有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原来一个“家”字对人如此重要,没有家,人便如漂泊的浮萍,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何去何从,又该如何面对?

忽然之间,宁静的夜里响起悠悠笛声。

卿尘诧异抬头,看到不远处与凝翠亭相连的白石拱桥上,潇洒立着一人。

白衣、长桥、玉笛,眼前是十里碧荷,天上是月华如练,他眼中清波荡漾,湛湛温柔似水。

清亮的笛音自他唇间飘然婉转,时而悠扬低诉,时而清高闲逸,时而跳脱欢悦,时而柔情无限,水月清光似是交织而成柔软的丝网,流泻在这闲玉湖上,星星点点银辉如玉,花间荷叶也似镶上了一层淡淡珠光。

卿尘似被蛊惑,默默站起在湖心,一动不动凝望着桥上的身影。

天边满月之下,波光粼粼处投落她一身黯然神伤的清寂,她仿佛痴立在梦中,看着前尘的影子、今生的自己。

一时间四处安寂,只有夜天湛幽美的笛音起起落落,随风飘荡,那笛音一丝一转缠进心底,绕出隔了爱恨的情丝万缕。卿尘无声地描摹着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温柔,多年以前他是谁,多年以后他又是谁,脸上浅浅清愁,心间利刃交织,和着泪水徐徐滑落,跌碎在湖水中,激起道道苦涩的縠纹。

谁说情深不悔,谁说生死相依,谁说此生与共,谁说海枯石烂?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

若说有缘,为何他要负心欺她?若说无缘,为何在此,还要遇到他?

笛声余音袅袅,悠然沉寂,夜天湛目光笼住她清幽的眸子,隔着夜色深深凝注。

相对而立,咫尺凝眸,远近纱灯温柔照出一对风华绝代的剪影,随着一波轻荡,重叠而后消失。

夜天湛含笑缓步穿过回廊,走至她身前,月影清亮斜洒两人之间,朦胧处他俯身低头,轻轻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手中温暖拭去了冰凉的泪痕。

“你可知道,你比这月色还要美?”

牵手处,细语时,多少记忆如同巨石迎面撞来,卿尘猛地后退扶住栏杆,眼底惊起碎裂的伤痛。夜天湛微微愣愕之时,她反身冲出凝翠亭,一步也不愿再留。

“人生运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

一折墨痕断在半路,有些拖泥带水的凝滞,卿尘颓然停笔,将笺纸缓缓握起,揉作一团。

案前已经丢了几张写废的,仍是静不下心来,她握着笔紧紧将眉头一皱,这一日不是茫然失神,便是心浮气躁,每每一闭目,心间便会响起阵阵飘荡的笛声,如真似幻,如影随形。

她有些恼恨地将笔丢下,站起来走到廊前却突然停住,转身回到案前,盯着笔墨看了一会儿,毫无仪态地掠开襦裙偏坐席上,伸手用力磨墨。

一方圆雕玉带砚被磨得哧哧作响,墨痕一道深似一道,圈圈溢满了一盏,她的动作却越来越慢,逐渐地平缓下来。

刚垂手舒了口气,外面传来靳慧的声音:“卿尘在吗?”

卿尘忙将裙裾一拂换了端正的跪坐姿势,靳慧已步了进来。

靳慧今天穿了件云英浅紫叠襟轻罗衣,下配长褶留仙裙,斜斜以玉簪绾了云鬓偏垂,窈窕大方。看到案上的笔墨,她笑道:“每天都见你练字,字是越来越好了。”

卿尘道:“是写得不好才要练,左右也无事可做。”

靳慧道:“看来是个闲不得的人,前几天你问我有什么事可帮忙,如今还真有件事要你帮我。”

“是什么事?”卿尘问道。

“你跟我来。”靳慧说着挽了她的手往闲玉湖那边去。

跨过白玉拱桥,沿湖转出柳荫深处,临岸依波是一方水榭,平檐素金并不十分华丽,但台阁相连半凌碧水,放眼空阔,迎面湖中的荷花不似夜晚看时那般连绵不绝,一枝一叶都娉婷,点缀着夏日万里长空。

踏入水榭,香木宽廊垂着碧色纱幕,微风一起,浅淡的花纹游走在荷香之间,携着湖水的清爽,靳慧边走边道:“这是烟波送爽斋,里面有很多外面不易见到的藏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你若愿意,我就把这儿拜托给你。”

“是书房吗?”卿尘欣喜地道,“里面的书我可以看?”

“自然可以。”靳慧带她走过台榭,步履轻柔,“既交给你打理还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千万别乱了丢了,这些繁杂的事情不知你愿不愿做?”

“怎会不愿,”卿尘道,“既有事做,又有书看,我真的要多谢王妃。”

靳慧扭头看她,“怎么听着还这么生疏?我比你虚长几岁,你不介意便叫我一声‘姐姐’,这才不见外。”

卿尘静默片刻,清淡一笑,“姐姐说得是。”

“这就对了。”靳慧笑道,“你不妨先在这儿四处看看,若有什么事便再问我。”

卿尘步子轻巧地往水榭深处走去,长长的裙袂飘带身后如云,同碧纱轻幕一并缈缦浮于清风淡香,方才恹恹的心情也散了大半。

过了临风回廊,水榭的主体其实建在岸上,先前几进都放着各色书籍,其收藏之丰富,单是浏览书目便要许久。待步入里面,才是真正的书房。

书房里的书少些,但显然常有人翻动,她抽了几本看,见是《国策》、《从鉴》、《治语》、《六韬》、《武经》等不甚易懂的书,当中的紫檀虎雕宽案上,端砚墨、黄玉笔、薛涛笺,处处洒扫得一尘不染,散放着一本《遗史书话》,旁边是些叠摞的本章。

案后挡着黛色洒金屏风,其旁透花清水冰纹盏中插了紫蕊水芝,白石绿叶,玉瓣轻盈,悄然绽放着高洁与隽雅。室中摆设处处随意而透着清贵,卿尘目光落在一件色泽剔透的翡石雕玩上,她隐约猜到这不是普通人的书房,湛王府中恐怕只有一个人会在如此清静的地方,看这样的书。

刚刚提起的兴致顿时落了几分,她站在案前随手拿了样东西翻了翻,一见之下却是夜天湛陈奏天舞醉坊一案的本章,犹豫了片刻,终究禁不住想知道案情,便浏览下去。

草草看了一遍,内容一时还不得甚解,只觉得本章上的字润朗倜傥,风骨清和,落笔走势间近乎完美的搭配,字字珠玑,通篇如玉带织锦,几乎叫人只顾赏字却忘了里面写的是什么。最后几笔朱墨,批着“慎重,严办”四个字,卿尘合上本章默默细想,再回头看了一遍,方知原来这样简单的案子,说小,可以只办一个天舞醉坊;说大,可以上至三公,牵连内外。从这奏本上看,此处引出朝中大臣借势枉法营私牟利诸般情况,矛头所指是一块深黑腐败的泥潭,尤其是歌舞坊这类暴利行业下的官商勾结,似乎遭了措手不及的狠狠打击。

除了听说过的吏部侍郎郭其外,尚有一连串牵涉其中的重臣,卿尘甚至有些怀疑这是否是夜天湛的奏本,其语言之犀利不留情面和他平素的温和相差甚远,叫人不太相信出自他的手笔。

不过数百字文章,却得用七心八窍仔细推敲。卿尘将奏本放回原处,方察觉待了这么久,天色已近黄昏。室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她起身将两盏琉璃银灯点燃,稍稍整理了一下书案,走出了烟波送爽斋。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既已答应下来,也不好再说不愿,白天夜天湛似乎并不常在府中,如果稍加留意错开时间应该不会遇上,这些书籍对她很有吸引力,她不想错过。

刚走入长堤柳荫,忽然有个黑衣人闪至身旁,将她一把带入树影深处。卿尘脱口惊呼之时,那人手指在唇间一按,将面纱取下。

“冥魇?”卿尘十分惊奇,“怎么是你?”

冥魇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找了几日才知道你被单独囚禁在湛王府,跟我走吧。”

“去哪里?”

“你想待在这儿?”冥魇说着将面纱重新笼上,回头问道。

卿尘凤目无奈地轻轻一扬,看着冥魇露于面纱外漠然的眉眼:“虽然不太想,但我也不习惯糊里糊涂跟别人走。”

冥魇闻言微微皱眉:“我大哥想见你。”

“你大哥是谁,为什么要见我?”卿尘再问。

“见了后自然会知道。”

卿尘道:“即便我跟你出府,也该和湛王或是王妃说一声,不能不辞而别。”

冥魇道声“不必了”,说着伸手将她挽住,袖中一道黑索射上高墙,足尖轻点,身子便借力掠起飘往墙外。

“哎,不行……”卿尘话音未落,两人尚在半空,忽见一点白光惊如闪电,直袭冥魇背心。

轻啸声中,来势凌厉,冥魇心中微惊,袖刀绯色一闪挥手击出,和来人凌空交手,身子却不缓,反而借势一升。

那白光毫无停滞,穿过薄刀一微微晃,化作千重万影,迎面逼来,刹那之间便封死冥魇所有的出路。

冥魇半空无处借力,身形急退,飘落地上。

暮色柳下,夜天湛一身明净的水色长衫,气定神闲握着玉笛,唇角略含笑意:“姑娘好身手,只是出入王府是否也该和主人打个招呼,更何况还要带走我府中之人。”

冥魇将他打量,冷冷道:“得罪了,我今天定要带她走。”

卿尘惊魂甫定,正想这事情如何解释,冥魇手中薄刀已再次袭向夜天湛,趁机反身带她掠起。

夜天湛眼中笑意一盛,映着精光微现,手中玉笛斜点,破入薄刀攻势,一道寒光如影穿飞,叮当不绝的金玉相交声中,卿尘只觉得身子一轻,已被他抢手揽过,眼前红光飞起,冥魇一柄薄刀脱手而出,玉笛攻势不减,挟着清锐的光影直点她的咽喉!

卿尘脱口叫道:“住手!”

玉笛闻声收势,潇洒自如,方才的凌厉瞬间消于无形,夜天湛低头看向她,眉梢微扬。

“她……是我的朋友,没有恶意的。”卿尘急忙道。

“若是朋友,以后可以走大门进来。”夜天湛微微笑道,“否则侍卫们大概会觉得很没面子。”他笑中的语气淡淡的,却叫人感觉今日湛王府当值的侍卫恐怕要遭殃。

卿尘道:“抱歉,她是误会了我被囚禁在王府,所以才偷偷进来。”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眼中,神色淡雅:“哦?那方才倒是我鲁莽了。”他俯身将那柄被激飞的刀捡起,看向冥魇:“艳若桃色,光似流水,想必姑娘人也和这刀一样美。”说罢将刀托在掌心,递还过去。

冥魇眼中闪过戒备,冷然看着他。

夜天湛含笑而立,似乎方才根本没有同人交过手,刀光剑影都在他翩翩如玉的笑中化入了无形,这一方天地只余柳轻风暖,新月微明。

卿尘问道:“可以让她走吗?”

夜天湛微微低头:“你同她一起走?”

卿尘眼眸微垂,冥魇今日闯入湛王府,可以是寻一个朋友,也可以是私闯、图谋不轨,甚至行刺。若夜天湛执意追究,他能使长门帮在伊歌再难立足,想必冥魇也会很麻烦。她抬头迎上夜天湛询问的目光,微微一笑:“天色已晚,出府多有不便,若有事不如改日再说吧。”说话间她接过夜天湛手中的薄刀交给冥魇,对她轻轻摇头。

夜天湛眼中拂过俊朗的明亮,扭头问道:“那这位姑娘意下如何?”

冥魇略一沉默,对卿尘道:“我会再找你。”说罢看了夜天湛一眼,身形掠起,便消失在红墙碧瓦之外。

夜天湛摇头失笑:“这倒真是比走正门方便许多。”

暮霭沉沉远带长堤,堤上一行烟柳,月色悄然挂起枝头,如一幕安静的画影。黄昏暖暮中卿尘看不清夜天湛的神情,只感觉他身上淡淡的湖水的清爽,松散而舒缓。

“去过那儿了?”夜天湛将此事丢下,举步往烟波送爽斋走去,一边问卿尘。

卿尘却站着没动:“我不打扰你了。”

夜天湛停住脚步,回头笑道:“为何躲着我,我会吃人吗?”

卿尘一愣,随口道:“应该不会。”

夜天湛忍俊不禁,只笑着看她。这话让卿尘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她挑了挑眉梢,不由得亦扬起唇角。

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下来,夜天湛眉眼暖暖地覆在暮色之下,有着温柔的清朗,“带你去看看烟波送爽斋入夜的景致,不同于白日,和在凝翠亭也十分不一样。”

沿着柳堤,走到湖上时清风拂面而来,卿尘扭头问道:“这儿是你的书房?”

夜天湛点头:“你若是平日练字看书都可以来这儿,下人们未经吩咐不会来打扰,既清静又方便。若想看医书也有不少,你自己找找看。”

卿尘道:“此间藏书包罗万象,难道你都一一看过了?”

夜天湛负手身后,闲闲道:“多数看过,但天都藏书当属东宫太子府中为最,太子殿下文华高绝爱书如命,我这里的书尚不及其万一。”

卿尘突然一抿嘴,他问道:“笑什么?”

卿尘道:“我想起你那幅画中题的诗。”

夜天湛望向湖中轻轻一笑,笑中有些不明的清淡,却又似乎带着点儿怀念的意味:“我一幅最为得意的好画,他们也真舍得糟蹋。”

烟波送爽斋中因夜天湛回来多了几个侍从,其中一个上前道:“殿下,前面已备好晚膳了。”

“挪到这边。”夜天湛吩咐道,“看看我既不吃人,平日都吃什么。”他扭头一句笑语,便将卿尘借口离开的话挡了回去。

碧纱影里临水布案而坐,侍从很快上了几样精致的菜肴,而后皆退了下去。

卿尘安静坐于夜天湛对面,安静地看着他,他的一举一动,他的言行笑语。席间有酒,她突然有痛饮一醉的冲动。

酒有荷叶的清香,她浅浅地啜了小口,再进半杯,随着仰头的幅度一倾入喉,酒不烈,却勾得人神志飘忽,舒舒服服地暖着。

夜天湛起初陪她饮了两杯,忽而察觉她喝得很快,夹了菜布在她面前:“慢些喝。”

卿尘凤目扬起看了看他,酒上双颊绯色新,眸底淡淡的清波带来,竟叫他微有失神。

她没有理他,径自将酒灌了下去,连日来束手束脚彷徨的感觉随着酒的诱惑直直逼上心头,倘再不能发泄出来,她就要在这样的压抑中窒息过去。若举杯能消愁,她愿把盏长醉,或者醒来便发现不过是黄粱一梦,是谁和自己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再添酒,半杯入腹,半杯却洒了湖中,卿尘咬着唇微微眯眼,将手一松,白玉杯噗地落了水中,幽幽沉了下去。她靠在栏前低眸看着闲玉湖一波一波地荡漾,月色很淡,落在她的侧脸上朦胧,却笼不住如玉的一抹流光。

“卿尘,”夜天湛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卿尘扶着木栏站起来,清风牵着广袖飘逸,月光缈缈地浮动在她的笑中,她不答话,只看着他一字一句问道:“你是谁?”

她的神色有些迷离,翦水双瞳却深得清澈,似乎执意要将他看穿,“告诉我你是谁?”她再问。

夜天湛放下银箸,微笑着将她扶住,回答道:“夜天湛。”

“夜天湛。”卿尘重复了一遍,“你是夜天湛。”她突然抬头粲然一笑,月光、湖波、晚灯都在那眸底的澄澈中陷了进去,化作深浅光泽,透过清亮的雾气缓慢升起。她心里清晰无比,凝眸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一个漩涡,踏着湖中的月色不回头地走着,直到和另外一个自己重合,月影的光华下她独自站着,看向无尽的前方。

夜天湛拦住她执壶的手,柔声道:“酒已经没了,不喝了,好吗?”

“嗯。”卿尘乖巧地将酒交给他,“我想听你的笛子。”

“好。”夜天湛答应她,卿尘以手支额坐在案前,安静地等着。

夜天湛轻抚玉笛,榭下水波静静拍着栏杆,他望着卿尘好一会儿,对她暖暖一笑。

修长的手指起起落落,笛声便轻缓地响起,音色并不清越,低吟徘徊,只在两人之间,只有他们听得到。曲调清和古雅,声声叹咏,仿佛自远古红尘中生出了繁华万千的明亮,落在心间最柔软的地方,照亮了阑珊的一方。

卿尘唇角始终带着笑,笑容干净而明澈,碧纱的飞影在眼前变得朦胧,宁静地化作另一方天地。什么都没有,只有柔和的笛声缱绻飘荡,脉脉地陪伴着她。

她看向夜天湛的眸中有着醉色的浮光,话语也飘忽,慵然伏于案上低声问:“你是不是,命运给我的补偿?”不期望任何回答,她沉沉闭上了眼睛。

夜天湛将玉笛放在一旁,俯身轻轻将卿尘抱起,她只星眸半睁迷蒙地看了他一眼,复又阖上,安静地靠在他臂弯中。

他笑着摇头,今日这酒并不烈,却不想她如此不胜酒力。

将她送回住处,他站在榻前看了她一会儿。印象中她的脸色常常有些苍白,但此时淡淡的几许红晕仿佛一抹妖娆桃色,落了妩媚于冰肌玉骨,格外地动人。笼烟般的眉清秀,顾盼生姿的明眸被羽睫浅影遮挡,使她的容颜柔和而宁静,那微抿的樱唇线条淡薄隐约,夜色下如同藏了一个秘密,而唇角如玉的浅笑不经意诱惑,叫人一点点沉沦。

他含笑看着醉卧玉枕的女子,突然微微俯身,兰芷般的清气带着温暖的酒香,几乎便叫他恍惚坠落下去,但他在咫尺间停住,只是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无声轻叹。

他直起身来,唇角弯起一个舒缓的弧度,用目光描摹着她媚色中的清隽,心情突然变得畅快。这个女子,从见她的第一眼便奇特地被她吸引,他不想逢场作戏唐突佳人。

他转身缓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潇洒执笔落墨: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

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思君子兮,难调机杼。

有花并蒂,枝结连理。适我愿兮,岁岁亲睦。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携鸳鹭。

悠悠比目,缠绵相顾。颠倒思兮,难得倾诉。

兰桂齐芳,龟龄鹤寿。抒我意兮,长伴君处。

这首古曲《比目》,希望她醒来看到,能有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