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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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故乡的野菜/周作人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名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原载1924年4月5日《晨报副镌》,署名陶然)

作品导读

1925年前后,逐渐步入中年的周作人,对于人生和文学事业有了新的认识。在冷静反思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成败之后,他宣称自己“梦想家与传道者的气味渐渐地有点淡薄下去了”。在文学的理想上,目标也有了转移:“以前我似乎多喜欢那边所隐现的主义,现在所爱的乃是在那艺术与生活自身罢了”。因为这些思想变化,“长篇大约是不想写了,……以后想只作随笔了”。(周作人《〈艺术与生活〉自序》)

对于周作人而言,选择散文为主业既是理性思考的产物,也与他自身的文学秉性相一致。他曾多次表示自己的头脑是“散文的,唯物的”,不属于诗歌,也“不大爱小说”。而以叙事和抒情为主的小品文,最符合以文字表达自己、打破寂寞的壁垒、寻找灵魂慰安的期待。因为在周作人看来,每篇文章都是在与隐形的读者对话,由此也形成了他的小品文最具特色的“闲话风”:以亲切、平等的态度,无拘无束地娓娓而谈,如同“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窗,烘着白炭火钵,喝清茶,同友人谈闲话”。(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一》)所涉及的话题上到天文地理,下到草木虫鱼,在坦诚自然的笔调中,展示洒脱、从容的心境。这既是智力的游戏,也是精神的散步,需要良好的文化修养,博古通今的见识,以及善于从平凡生活中发现艺术的审美眼光。

《故乡的野菜》正是如此,整篇作品就如同一位温和的长者在静静地讲述,安详淡泊,其核心却有“知识和趣味的两重统制”。(周作人《〈燕知草〉跋》)短短千余字的小文章中,中外典籍、民俗童谣、科学常识穿插其间,“随手引证,左右逢源,但见解意境都是他自己的”。(孙席珍《论现代中国散文》)由妻子去市场看到荠菜这么一件家常琐事,作者联想到了故乡春天采摘野菜的旧俗;从孩子们采荠菜时所唱的童谣,又想起了另一种同样久违的家乡美食;再由这个时常被用作清明供品的黄花麦果糕,联想到扫墓时常吃的另一样野菜紫云英,并最终以回忆浙东清明习俗作为收束。整个过程表面上看起来信口而谈,但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始终不离“故乡的野菜”这条中心线索。虽然开篇作者便自承“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但通篇读下来,无一处不见他对故乡和童年的眷恋之情。诚如郁达夫所言:“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周作人的“闲谈”,不仅追求意味隽永,舒缓自如,而且“极慕平淡自然的境地”。(周作人《〈雨天的书〉自序二》)“平和冲淡”四个字,也向来被公认为周作人散文的审美特色。这种文体风格的形成,需要对人情物理的精细体察,还需要以思想的宽容和理性的通达为根基。只有如此,方能形成一种如“名士谈心”、“野老散游”式的自然节奏。行文信笔而书,看上去支离散漫,无迹可求,但内中蕴藏了艺术的完整与和谐。

拓展阅读

周作人:《乌篷船》、《北京的茶食》、《苦雨》、《水里的东西》

孙席珍:《论现代中国散文》,收入《中国现代散文理论》,广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