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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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距离的组织/卞之琳

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

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

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

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

(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选自《鱼目集》,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年12月出版)

作品导读

卞之琳(1910—2000),早期诗作受新月派影响较深,1932年之后开始广泛接受西方现代派诗人的创作技巧,逐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风。代表作有诗集《三秋草》、《鱼目集》、《慰劳信集》、《十年诗草》,以及与何其芳、李广田合作的《汉园集》等。

对于自己的诗歌创作,卞之琳曾有过这样的总结:“规格本来不大,我偏又喜爱淘洗,喜爱提炼,期待结晶,期待升华。”(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他认为自己的诗作“倾向于克制”,不擅长于浪漫的抒情或激昂的呐喊。对人生的体验和感受,需要经历积累与沉淀,才能形诸于文字。这种创作特色决定了卞之琳诗歌的基本风格:对日常生活中的现象进行哲理化的审视与思索,“极力避免感情的发泄而追求智慧的凝聚”。(柯可《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在技巧上多采用暗示和象征等手法,将“个人”隐匿在客观对象之后,追求感性与智性的交融。缺点在于有时会因刻意追求情感表达的“非个人化”和审美的距离感,而使诗作显得晦涩艰深,暧昧难懂。

《距离的组织》是卞之琳“新智慧诗”的代表作,其内在含义至今仍是众说纷纭。尤其是接连采用了“罗马灭亡星”、“王同春灯下验土”这样偏僻的典故和《聊斋》中“盆舟渡江”故事,更是加大了诗作理解的难度。诗人自己解释说这首诗“涉及存在与觉知的关系”,“表现一种心境或意境”。(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从整体上来看,诗人想要表达的,是一种惆怅、无奈、悲凉的心情。诗作的前四句,写的是诗人在寒冬午睡前的实景,后五句写的是似睡非睡、真假莫辨的梦境。“我”在睡前想看着《罗马衰亡史》催眠,却想起了报纸上关于“罗马灭亡星”的报道。那颗罗马帝国倾覆时爆炸的星星,因为距离遥远,光芒到现在才传到地球。星光能穿越那么辽阔的时空,可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呢?不久前友人寄来的风景片,已经和他的嘱咐一样黯淡了,如同渐渐苍茫的暮色一般。在遐想中“我”慢慢睡着了,报纸落在地上,像打开一张不知名的地图。在迷离的乱梦中,天空、海洋和道路仿佛都是灰色的。“我”这是在什么地方呢?想抓起一把泥土去灯下验看,却发觉自己并没有辨别的本领。迷茫中仿佛听见友人在呼唤“我”的名字,隐隐绰绰地如同在一千重门之外。从梦中惊醒时,依旧感到疲惫。难道如那个古老传说一样,我也被某个无形的手施加了法术么?彷徨中友人已经带着雪意走进来了,身后是已然萧瑟的冬日黄昏。括号中的那句独白,则是将“我”从梦中唤醒的友人之前的内心活动,诗人以旁观者的姿态代替他说了出来。

朱自清曾说过,卞之琳最大的特点就是擅长于“在微细的琐碎的事物里发现了诗”。(朱自清《新诗杂话》)这首《距离的组织》以午睡和梦境为主题,在平凡无奇的琐碎生活中,发现诗意和智慧的闪光。这种在具体的凡人琐事中融注哲思的手法,几乎贯穿了卞之琳一生的创作,成为他诗歌最鲜明的标签。而对于中国现代新诗的发展而言,卞之琳诗作的“主智”倾向也具有突破性意义,“自‘五四’以来的抒情成分,在《鱼目集》作者的手下才真正消失了”。(穆旦《〈慰劳信集〉——从〈鱼目集〉说起》)

现代主义代表诗人艾略特曾经对比过“理智诗人”与“思辨诗人”的不同,认为理智诗人“他们思考,但是他们并不直接感觉他们的思想,像他们感觉一朵玫瑰花的香味那样”;而对思辨诗人来说,“一个思想就是一种感受,这个思想改变着他的情感”,他们拥有一种特殊的能力,“能够把思想转化成为感觉,把看法转变成为心情”。(艾略特《玄学派诗人》)如果以这个分类标准来判断中国现代诗人,那么卞之琳就是当之无愧的“思辨诗人”,而且是其中最杰出者之一。

拓展阅读

卞之琳:《圆宝盒》、《尺八》、《雨同我》、《白螺壳》

袁可嘉主编:《卞之琳与诗艺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