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导读
7313300000035

第35章 断魂枪/老舍(2)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地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象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硬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选自《蛤藻集》,开明书店1936年11月出版)

作品导读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生于北京,满族人。从小在大杂院中长大,熟悉城市底层平民的生活。1924年赴伦敦担任汉语教师后开始新文学创作,至1930年代中期,他以小说构建的北京市民世界逐渐成熟。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正红旗下》,话剧剧本《茶馆》等。

《断魂枪》这个不足五千字的短篇小说,原本是老舍为长篇武侠《二拳师》准备的素材片断。内容也并不复杂,只是“表现了三个人,一桩事”。(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但整篇小说结构完整,构思精巧,在质朴、苍凉的古典情调中,蕴含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兴衰嬗变的复杂情感。

镖师沙子龙曾凭一条“五虎断魂枪”纵横天下,在江湖上闯出了赫赫威名。但一转眼时代就变了,如今已是火车和快枪的世界。沙子龙熟悉的一切仿佛被狂风卷走了,“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就连镳局也被迫转行成了客栈,当年的“神枪沙”身上也放了肉,养起了鸽子,似乎早已认命,安心做了客栈的平凡掌柜。白天他绝口不提武艺和往事,无论是对徒弟们,还是上门挑衅的江湖豪杰,他都一笑置之,不愿应战。只有夜晚关上门,独自演练一套六十四路枪法后,野店荒林里横扫千军的威风才又回到他身上。

老舍自己对《断魂枪》这篇小说也是比较满意的,认为出场的三个主要人物都“立得住”,叙事手段也很利落从容。十几万字的长篇武侠小说《二拳师》的构想最终并未写成,但老舍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断魂枪》“这个短篇,虽然那么短,或者要比一部长篇更精彩一些”。(老舍《〈出口成章〉自序》)1940年代末访美期间,他还应纽约大学生的邀请,将这篇小说改编成三幕四场英文话剧《五虎断魂枪》,其自珍之情可见一斑。

然而,与全篇的神完气足相比,小说起首的那一段议论显得很有些突兀。老舍将沙子龙曾经拥有的美好世界的失落,直接归因于外来文明的侵入。在他看来,即便是火车所代表的先进技术,也是“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的入侵者,与惊醒“东方大梦”的洋枪洋炮没有区别。这种民粹主义的倾向使得老舍在面对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时,表现出明显的排斥或抗拒的态度,迥异于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

小说在沙子龙微笑着说出“不传!不传!”后便戛然而止,五虎断魂枪似乎无法避免被遗忘的最终命运。神枪沙知道这条枪再也不会给他“增光显胜”了,他无力与变化的环境对抗,只有用这种看似固执的方式,维持内心深处最后的尊严。而沙子龙英雄末路的悲凉与困惑,事实上同样属于老舍。那既是对逝去时代的祭奠与凭吊,更寄托了对那种精致、含蓄、典雅的生活艺术的无限叹惋之情。

老舍与通俗文化的关系向来紧密,他擅长于在小说中表现民间艺人的生活,相声演员、鼓书艺人、手艺匠是他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形象。《断魂枪》中对武功招式和江湖规矩的描写,便源自于老舍本人跟随拳师练武强身的经验。而在表现技巧上,则明显受到了传统武侠小说的影响,语言简练流畅,画面感十足,呈现出浓郁的北京市井味道。

拓展阅读

老舍:《柳家大院》、《微神》、《黑白李》、《月牙儿》

张慧珠:《老舍创作论》,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