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拐弯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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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五)

单小田就这样进入她的生活,光溜滑顺的,仿佛本该如此。因为他的出现,她封闭的闺阁生活被打破了,那就如一把起子,在她的边缘轻轻一撬,她就开了。她看到了很多光亮,新鲜的人和事,听到了嘈杂的市声……她触摸到了一种叫做“时代脉搏”的东西。他们一起呼吸,吸进的是青春、时代的空气,吐出的是各自不同的命运。

有一阵子,他带她各个街巷乱窜,他呼朋唤友,向人介绍她时,只说,这是我的小尾巴。众人都笑。她也笑,她知道他是有虚荣心的,带她出来是为炫耀。他朋友很多,有几个相对稳定的小圈子,年龄大约在16—20岁之间。其中一个圈子是他的四中同学,有三两个好友,属于刎颈之交的。他们都对文史哲感兴趣,私下里偷读禁书,并交换感受。车尔尼雪夫斯基就是这时听来的。名字长,念起来拗口,放在嘴里像是囫囵吞枣。然而她到底记住了。也不知怎么就弄来了这本《怎么办》,他带她回家,把房门反锁着,他脸色黄黄的,迅速脱去了衣衫,她以为他是想和她亲热,然而不是的。他屈膝坐在墙角,把书搭在腿上,只说了句:你自个玩吧,今晚要还书,替我把着门。

她坐在一旁看他,走动时尽量不发出声响。这是盛夏的下午,蝉声嘶鸣。树叶的影子打在窗玻璃上,阳光一晃一晃的。屋子里如此寂静,她看见一个赤膊穿短裤的青年,正在汗渍淋漓地读书。他很警惕,不时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恐。这气氛感染了她,她身上出汗了,密密的水珠子,像细小的麻子,也像无数的蚂蚁在爬。

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呵,思想禁锢,可是在民间,青年人又如此自由活跃。很多年后,她也不知道这代青年的求知欲,到底是自发的,还是出于好奇和反抗。她笑道,我虽是个粗人,只念到初中毕业,可是毕竟补了一些课。在他的带引下,她开始读书了。现在想来,不过是些浅易的文学作品,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革命理想主义的,关于爱情和人生,以及人的命运……她开始思考了。人世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奇异的窗户,她看见了她未能经历的一切,那么广阔,丰盛,富饶。年轻的她激动得简直要发抖。她常常就感动了,为书中的人物抹眼泪。她和他议论着,翻开某些章节小声地念起来。他在一旁听着,神情沉郁,可是眼睛很明亮。——她认真抄起小说来了,因为喜欢,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浪费。她不知道这叫“手抄本”,也不知道在同一时间段里,有多少个青年在做同一件让他们热血沸腾的事。她说,你们这代人是很难理解的,那么枯燥的一件事,可是一代人曾在这其中投下了热情和狂想。她摇了摇头,笑了。她是否回到了很多年前,听见夜深人静时,钢笔尖在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真是紧张呵,身体在震颤,快乐隐秘而结实,像男女在偷欢。

有一阵子,她曾幻想写小说和诗歌。一些无名作者的作品,用油墨偷偷地打印出来,也不知怎么就流传开来,散落于民间。她喜欢油墨味,也喜欢油墨味里的句子,句子里的青春伤怀情绪。它们散发着芬香,在她的十七岁经久不散。呵,她要做一个作家,写出流芳百世的作品,像她看过的《牛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要所有人都记住她的名字,她死了,她的名字流传了下来,躺在作品里被人传阅,诵读,生命得以延续。

她笑了起来,脸上有静静的嘲讽。她说,真是虚荣呵。才十七岁,她的海阔天空的理想……那么多的理想,做作家,当明星,出尽风头。她要尽情享乐,过干脆利落的生活。而她读过的那些书……很多年后,这些书也没能帮她改变人生走向,它们施予她身上的光泽也早已消磨殆尽了。有的她也不记得了。

她坐在那儿,只是微笑着,神情是死的,某一瞬间像是盹住了似的。她告诉我,她不喜欢回忆,回忆是暖的,也是冷的;说到底,也是无意义的。回忆也会上瘾的,开了个头,就越发不可收了。只能任它淹没。人在这其中是无力的,徒然地挣扎着,然而很清醒。——回忆到这个份上,很多东西她已经没法控制了。她不能再伪装了。

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脆弱,潦倒,伤情。她软弱之极,如一摊烂泥。她平生第一次正视自己,身心轰然倒地。她说,真奇怪,到底是什么使我偏离了正常的轨道,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是清楚的,可是静下来一琢磨,又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她又看见了单小田,站在70年代初的浓荫底下。这是初夏,他穿绿军裤和海魂衫,把一只腿搭在树干上,另一只腿飞身跃起,向空中做个劈叉动作。他是那样一个贪玩的孩子,精力旺盛,有足够的好奇心……1984年他赴英伦留学,学的是土木工程,清华77级。

她笑道,今生再也不会碰上了,连向他行骗的机会都没有。

是呵,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也不过是十年间,她沉沦陷落,而她的初恋男友……人和人简直没法比。他三十三岁了,也不知模样变了没有?沉静了?开朗了?真是难以想像的。能看见的还是很多年前那个毛里毛躁的小伙子,无聊,玩世不恭,喜欢侧着眼睛看人。他常常把眼睛眯起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微笑了。

他不像她那么富有理想、野心勃勃,他是随波逐流的。然而在人生重要的关口,几乎凭着本能,他趟过了。读书的兴趣满足以后,有一天,他表示想看看她的身体。他缠着她,说了很多讨好话。他说,就一眼,我保证不动你一根手指头。她说,你拿什么保证?他回答是男子汉的尊严。

他说,要不,就给你买水果糖吃?

她呸了一声,稀罕!

他挠了挠头皮笑着坐回她身边,冷不防把双手塞进她的腋窝里挠着,笑道,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他把她放倒在床上,压住她的身体。她护着衣扣,嘟哝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都看见了吗?他叫嚷起来,那能算吗?隔着衣服,我看见什么了?——他把头探进她的衣领里。

真是个孩子,赖皮赖脸的,讨好她,哀求她。只要腻在一起,他就把她哄骗到床上,一会躺下来,一会翻到她身上,猴急猴急的。然而她始终不答应。她那时有多傻,对男人根本就不了解。她总以为他们有的是时间,等到结婚吧……她以为他们会结婚!他说,别人都以为我跟你怎么怎么地——

她问这别人是谁。他回说是马三他们。她急了,一下子跳将起来,哭道,他们都以为什么了?他们以为我在跟你耍流氓?一群臭不要脸的。你也是!你跟他们一起议论我,背后肯定说了很多下流话。这马三是什么人?刚从劳改队里放出来的。你敢招惹吗?你招惹得起吗?

其实马三人不坏,她也知道。他是单小田的朋友,二十二岁,仗义疏财,爱打抱不平。天生长着一张劳改犯的嘴脸,小平头,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特能逗乐。那阵子,单小田的朋友她差不多全见识了,文道的,武道的,她自然就得出个概论来。她告诉他,她不喜欢马三他们,完全不是一个道上的人。

他笑道,你懂什么?他们好玩儿。

她说,再玩下去,我看你也差不多了,跟着他们一块儿进去吧。

他咧咧嘴,说,甭在那儿小题大做。我告诉你,你本该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谁也改变不了你。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全是狗屁!反正在我身上不管用。

马三会相面。第一次看见阿姐时,他就说,姑娘你面相不好,命薄,好生注意着。阿姐就问,注意什么,怎么命薄了?马三挠挠头笑道,这可不好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单小田,继续对阿姐说,你和他不好比。再说你俩也好不长。单小田把腿一伸,仰身躺下,拿手枕住了头说,说谁呢?他翻了个身,朝“未婚妻”笑笑,挤了挤眼。——他一向开玩笑叫她未婚妻的。马三也瞥了她一眼道,是他是先不跟你好的。

她笑道,我看不出来,我们现在挺好的。他也不是那种人。

马三笑。他不是哪种人?爱信不信!我告诉你,他是害人精,你防着他点儿,将来有你的苦头吃的!单小田翻身起来,接过隔壁递来的烟,放在嘴里衔了一会儿,夹在耳朵上。他看着马三笑道,嗨嗨嗨,别糟践我。我有那么大本事吗?

马三说,你本事大着呢。只可惜这姑娘——

她说,可惜我什么了?你刚说的命薄,指的是我寿限短吗?

马三拿手罩住半边脸说,不是。他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伸出手来,,被单小田笑嘻嘻地挡住,握在手里,说,我未婚妻不信这一套。——他又转头对马三说,你有多长时间没摸姑娘的手了?

马三也笑,咳了一声道,不信拉倒。不过我告诉你——他对阿姐说,你将来是凶多吉少,别跟这小子瞎掺和了,要不下场惨着呢。哼,什么能瞒得了我?什么人一打眼,几斤几两,我看得清楚着呢!

她不喜欢马三也为这一点,神叨叨的。她知道他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有点邪乎。她就讨厌他那邪乎劲。单小田也察觉了,有一天他摩拳擦掌地说,这家伙是一诈骗犯,真他妈恶心,像只苍蝇。也是因着这次相命,他与马三有了成见,自此少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