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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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哭;苏菲·玛索的成长;妹妹与我 (1)

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

有一次,一个朋友跟我开玩笑,我大约是难为情,总之,有点扭捏了。他呢,也觉得讪讪的,便走到一边跟其他人说话了。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我有点难过,因为是很好的朋友,又是那样善意的玩笑,我完全可以表现得大方一点,拍拍他的肩膀,或者不落痕迹地说些玩笑话,就能混过去了。

可是我竟不能。

很多天后,那个朋友又说起了这件事;我明白了,因为我们都是敏感的人,很容易就记记住了一些事情。他是用玩笑的口气说的,装做很不介意的样子,认真地总结道,魏微是个纯洁的孩子。我愣了一下,眼泪就汪在眼里。我的眼泪迅速地淌出来了,再也遮掩不住了,我不得不说:外面的太阳很毒,照得我……要淌眼泪了。

我记得自己是笑了一下,很抱歉地擦掉眼泪;同时也叹了口气,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总之,这件事我无法解释。一个人很容易就哭了,在这类不相干的细节上,不是伤心,只是有一点点的难堪,就哭了。

生命就像虫子,一天天啃蚀我们内心的,不是那些大喜大悲的情感,而是极细小、微妙的、连我们自己也不能解释的情绪。

见过苏菲·玛索的一幅照片,穿着低胸的礼服,头发精致的散乱着,她有着一张小而紧的脸,猫一样的眼睛,丰满的红唇。她站在一棵树底下,身子倚在树杆上。她静静地看着前方,是黄昏时分了,也许是正午。

这是一幅没有背景的图像,一个简单的女子,美艳,倦怠,幽怨,妖娆。她的身体占据了整个画面。叶子从藤架上爬下来了,静静地挂在她的脸庞边。那是一张天使的脸庞,美丽,没有瑕疵。只是眼神是人间的,很女人气,有肉欲的成份。

她的眼神在那黄昏的天底下,是那样的迷茫,软弱,气力从她的身体内渐渐地散发了。也许她跟自己的身体搏斗过,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现在,她来到树底下,她望眼欲穿,像在等一个人。他是男人吗?

也许你也曾看过类似的图像,也许她不是苏菲·玛索,她是玛莉莲·梦露,或者是波姬·小丝,或者是伊莉莎白·泰勒,总之,是这样一种类型的女人,她们成熟,美艳,性感。生命的果实很饱满,摇摇欲坠。她们已经不是女孩子了,也许她们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光,单纯而苍白,那是在她们的少女时代,像苏菲·玛索在她的《第一次接触》里,那是在二十年前,她才十四岁,初上银幕。人们也许还记得,她双手枕在脑后的那一幕,她的微笑。那样拘束而仓促的笑,笑得单白,很突然,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做好了一个姿势,唔,是这样子的,她觉得她这姿势美极了。

从那一年起,苏菲·玛索成为全球的偶像。她让很多人为之痴迷,这其中也包括女人和孩子。

人们看着苏菲慢慢地长大,她的身体结实了,富饶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她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为姑娘了。她的笑容是那样的明亮和坦荡。她渐解风情。她在电影里开始正式地谈恋爱,和人拥抱,接吻,演起床上戏来她一点也不害羞。她穿比基尼坐在沙滩上,她的头发湿漉漉的,从衣服里面淌下水来。她把手塞到腋下,她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很深、很深地看到观众的眼睛里去了。

还有一种时候,她穿着宫廷服,那是在《仲夏夜之梦》里,她和一个男人举杯共饮,她的笑容雍容华贵,在那一夜,她是个温婉的新娘子。

总之,一个女孩子她就这样长大了,现在,她是一个女人。美丽,性感,旺盛。她生于1966年,今年正好34岁,正是生命最灿烂的时候。她是一个4岁男孩的母亲,他几乎成了她生命里的全部,她爱他,谈起他的时候,她总是微笑着,津津乐道的,愉悦的。

对于爱情,怎么说呢,她是爱惜的。从前经历了很多事情,然而谢天谢地,它们都过去了。现在呢,她只是她自己。还在爱着,──人总是要去爱的。唔,大体上就是这样。她对男人很敏感,她喜欢他们。她和他们去恋爱,她享用它们,并获得愉悦。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大约已经弄明白了。

所以她说,我是一个坏女人。这么说的时候,她微笑了。她略略抬起下巴,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坦荡而骄傲的。

从前那个青涩的女孩子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消失了。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另一个苏菲·玛索,她清晰,明朗,美丽。她是一个优秀的演员,法国三代人心目中的偶像。

这就是我们了解的苏菲·玛索,仅仅就是这些。有很多人,他们是看着苏菲的电影长大的。还有一些人呢,他们看着苏菲的电影,渐渐地老了。毕竟,二十年过去了,苏菲也已经是一个妇人了。

我们并不了解苏菲,在她从少女成长为女人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哪些事情?她有过迷惘吗?她受过伤痛吗?她对某种信念彻底地怀疑过吗?──也就是说,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让她成长为现在的女人,而不是另一个?这是她的必然之道吗?

也许苏菲并不介意这些,她现在是个美好的女人,享受生活,并深深地热爱它。再说,成长,它实在算不了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要经过这一关,很多年前,我们是女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女人。

也就是说,成长是必然的,结果只有一个,没有什么神秘性,可是成长的过程,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它是那样的微妙,深不可测,值得细说。

我妹妹生于冬天,那一年我9岁,我还能记得那天中午,我趴在门上,透过门缝朝屋里看。我母亲把我唤到床前,说,看看吧,她是你妹妹。我看见了一个小的肉疙瘩,很含糊,怎么也不相信,她是我妹妹。生命的诞生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看着我妹妹一点点地长大了,她吸乳,哭闹,会叫爸爸和妈妈了,叫起姐姐时,嘴巴有些拗口,总是发出“嗯嗯嗯”三声,就表示姐姐了。

夏日的傍晚,我和女友放学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教她学走路,我们说,小敏,来吧,到姐姐这儿来,她张开手臂,摇摇摆摆地就走过来了。她快要跌倒了,我们便会抢先一步抱住她,搂在怀里一路咯咯咯地笑着。

小时候,我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那么活泼,可爱,不染纤尘,时间和世俗在她身上还没有留下痕迹,她是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最初的自己。她喜欢唱歌,唱《霍元甲》和《陈真》,坐在我母亲自行车的前杠上,东张西望着,从幼儿园一路唱回家。我母亲说,她不懂得害羞呢,声音那么大,很多人都笑着看她。

她上小学了,冬天穿着棉衣棉裤,背着书包,一个人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有时候她会跳起来,或者低头踢着石籽,或者弯腰捡起一片落叶。我不知道她是否能记起这一幕,每个孩子都曾有过的一幕,走在上学或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了街上的行人,或者秋虫蚂蚁,他们是否能记起这一幕呢,一天天地,他们在这上学、回家的路上长大了,他们有了思想和情感,可是他们将来会成长为怎样的人呢?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她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常带回来一些小朋友,她们一起作业,游戏,聊天。她们都是纸片儿一般的女孩子,很单薄,很瘦小,容颜还没有长足,很含糊的样子。她们把自己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静悄悄地说着话,有时候也会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她们聊的大多是本班的女同学谁最漂亮,谁成绩最好,某男和某女两家住得很近,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副班长长得也不错,体育化的身量,他打得一手好乒乓。

她七岁的时候,家里来了远房亲戚,一对母子。儿子才六岁,比她还小上一岁,整整一个夏季,两个孩子混在一起,有时候他们躲在小屋子里,关上门,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安静地说着话。我母亲常常借故走进屋里去,呆上一会儿,又出来了。她很潇洒地耸耸肩,笑着对我们说,真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所有的人都笑了,笑声里所透露出来的信息是明确的,又是含糊的,总而言之,它是含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