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殿上,空灵手执禅杖,端立。
“师父!”清扬匆匆进殿,倒头就拜。
空灵并不推辞,缓缓坐上椅子,只“恩”了一声。
文举通过窗棂缝隙看到这一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快,这个空灵,竟然不把皇妃的身份当回事,依旧象对待寺中的弟子一样端起架子毫不避讳。
“师父这么急要见我,所为何事?”清扬问。
空灵没有回答,反问:“最近朝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今晨皇上宣布要整肃吏治,并颁布一系列措施,以举报论功行赏。”
空灵默然垂首,复又问道:“你认为可有不妥?”
“恐因密折之事重蹈前朝崇艾的冤狱覆辙。”清扬忧心忡忡地回答。
“昨日大白天,大殿前面的黄铜焚香炉被天降金光一劈为二。”空灵沉声道。
清扬一惊,望向师父,心中须臾明白师父此行的来意。
“师父是来提醒你的,不要为情所困,忘了自己身负的重任。”空灵郑重其事地说:“大难临头,务必倾尽全力,拯救朝纲。”
“徒弟记住了。”清扬回答。
面对空灵的操心,皇上不由在暗处嗤之以鼻,老和尚,操空心。心里的石头却放了下来,原来,他将清扬安置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朝廷安定。清扬能左右朝政么?皇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还不如一个女人?!复又叹一声,清扬,连你师父都知道我爱你胜过一切,你却为何无动于衷?你陪在我身边,原来只是为了对你师父的承诺,而不是心甘情愿的么?你如此坚贞地守身如玉,还是因为心里有文浩,你始终,还是这样爱他啊——
你为何,不能好好爱我——
浩劫悄悄地降临了……
清扬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皇上还未退朝前将正阳殿前的密折箱打开,取出密折,呈到皇上御案之上。
不多时,呈给皇上的密折便多了起来,人人为了自保,不惜到处拆台,将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掀了出来,其中也不乏公报私仇的,为了排除异己而捏造莫须有的罪名。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秋天似乎还未停顿,今冬的第一场雪就降临了,伴随着这场雪的降临,有不少大臣身陷囹圄,不少大臣身首异处,不少大臣惨遭灭门。
清扬终日愁肠百结。
御案上传来“咚咚”的是声音,清扬侧脸望过去,只见皇上拧着眉头,正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似乎正为什么事伤神。
“传陈光安——”他开口了。
陈光安进来,皇上劈头就问:“最近的密折没什么内容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陈光安回答:“臣得线报,说胡策仪将军贪污军饷,但正在暗中查证,所以没敢擅自惊动圣上。”
“胡策仪将军?”皇上不屑道:“胡家世代忠良,你不要徒劳无功,还是干点有用的事情罢。”
“微臣办事,可不是听风就是雨。”陈光安回道:“前段查的,都是级别不高的,没什么朝廷重臣,如今这一次,搞不好会让皇上您大吃一惊!”
皇上凛冽的眼光刺过来,将信将疑。
陈光安又说:“皇上,臣既然已经开始,不查到最后决不放手。臣今日还想请旨,软禁胡策仪。”
“胡策仪将军么?”皇上显然有些犹豫:“你还没有任何证据,缓一缓,等真查到了什么证据再说吧。”
陈光安还想再说什么,皇上却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挥挥手,叫他退下。
这一刻,清扬的头脑里思维飞速旋转。胡策仪将军手握重兵,世代忠良,在朝中威望甚高,看皇上的意思,并不想拿他开刀,陈光安却分明将矛头直指向他,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陈光安是想削去他的兵权。削去兵权之后,接下来,陈光安还想干什么?
清扬担心起来,她始终觉得,陈光安的最终目的,似乎并不是为皇上树立权威,而是暗藏更大的野心。一旦他涉足调查胡策仪将军,那胡将军一家,就岌岌可危了。愈加之罪,何患无词,清扬冷笑一声,想陷害忠良,我偏不让你称心!
夜深了,许公公乔装进了胡府。
胡策仪将军展开蜡封的信封,信笺上只有一句话:“天将变,速离京。”胡将军脸色骤变。
“将军准备何时离京?”许公公问。
“等一两天,我稍做安排。”胡将军脸色渐白,凑近又问:“娘娘什么意思?”
“漏夜整装,家人一早改装出京,将军扮作出城狩猎,大大方方出去。”许公公小声说。
“好。”胡将军又轻声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你拿好,”许公公递上半边桃符:“你执半张,娘娘那里执半张,一旦时局稳定,没有危险,娘娘会在城门悬挂桃符,以召唤将军回朝。”稍是停顿后,许公公压低声音道:“出城后在半里亭会合,自然会有人接应。”
胡将军离座,躬身拜下。
第二天,胡将军依照清扬的安排,一家人尽数出城,在城外半里亭会合后,等待接应的人来。
远远地一队僧人跑步过来,路过胡将军身边,并未停留,末尾一僧人佯装摔倒,扑到胡将军身上,小声道:“胡将军随我来。”
一路进了竹林,只见地上一摊货物,几辆独轮车,僧人拿出百姓衣装,要他们换上,然后一行人,就好象是僧人带了寺里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商贩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就上了昭山归真寺。
“委屈将军了。”戒身在禅房内向胡将军致礼。
“多谢大师了。”胡将军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戒身徐徐道:“请将军放心,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将军一家在本寺休息一下,晚间就坐船走,莫问去哪里,到时自然有人带路,也自然有人接应。”
“大师做事真是稳妥啊。”胡将军赞道。
“受人所托,终人之事。”戒身颔首道:“小僧定然竭尽所能,保将军一家周全。”
胡将军料到这些必然都是是清妃娘娘的安排,心中感动,一时之间禁难以自持,几欲泪下。
与此同时,清扬在密折箱里,发现了弹劾胡将军的密折。她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陈光安,还是想借别人的手先动摇皇上对胡将军的信任,以达到谋害忠良的目的,他很精明,可惜晚了。
接下来,他还想干什么?清扬的眉头,还未全部展开,须臾之间又皱到了一起。
与此同时,朝堂上,受陈光安的指示,趋炎附势的一帮子人正在力呈种种胡将军的不是。
皇上一直都在沉默。
与此同时,陈光安的爪牙,悄然蛰伏在胡府门口,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等到入夜,手下来报,胡将军狩猎还没有回来,陈光安这才起疑,等不及向皇上请旨,就冲进胡府搜查,这才发现,已经是空院一座,除了各司其职的仆人们,胡家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大人,奴才这就去追!”
“追个屁!”陈光安气急败坏地吼道:“都一整天了,就是乌龟都爬得没影了!”
他哪知,此时的胡将军一家,才刚刚上船,轻轻松松地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皇上,胡策仪一家跑了!”陈光安禀告皇上。
皇上沉默片刻,慢悠悠地回答:“跑了就跑了吧。”
陈光安没想到皇上会这样回答,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讪讪地说了句:“就这样算了?!他罪当满门抄斩啊——”
“行了——”皇上有些不悦。
“那皇上,董大人那里,可要尽早决断,不然又会……”
“又会夜长梦多是吧,”皇上沉吟片刻:“朕再想想,这两日密折多是参劾重臣,朕考虑一下,过两日给你答复,你还是查你的,不要停手。”
最后一句话似是给了陈光安很大的鼓励,他点点头,下去了。
清扬火速要许公公送信给董大人,好不容易公公回来,却是说董大人不信,非但不领清扬的情,还准备在明日早朝是直呈圣上,问清自己何罪之有。
清扬听了许公公的回复,生生急出了一身汗,暗暗叫苦不迭,这个董大炮啊,董大炮,竟还疑心我挑拨不成……
她左思又想,忽然心生一计。
“老爷!不好了,孙少爷不见了!”下人慌张来报。
董大人一惊:“还不快找!”
正张皇间,一人送信过来,董大人拆开一看,方知孙子被人绑架,绑架人要求不得报官,黄昏之时送两千两银子到城郊,为牵制董家人,竟要求全家人都出动。董大人几代单传,只有一个孙子,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依照绑匪的话去做。
全家慌慌张张到了城郊,又收信一封,要求再前行二十里。董大人一咬牙,还是带了全家赶过去。
天已全黑。
董大人急得不得了了,却见归真寺主持戒身抱了自己的宝贝孙子从暗处走来。
“董大人,完璧归赵了。”戒身嘿嘿一笑。
“大恩大德,来日再报。”董大人以为是戒身救了自己的孙子,连忙致谢,心里还挂念着要趁早赶回城去。
戒身见董大人着急要走的模样,悠然一笑:“董大人,这是急着去哪?”
“回城啊,如今宵禁了,我还得赶快。”董大人急道。
“大人回不去了。”戒身沉声道,面上已没有了笑意。
“你,什么意思?”董大人知道情形不对,话刚出口,僧人已经鱼贯而出,将他们围住。
董大人发怒:“你好大的胆子!”
“请董大人先勿急着生气,看看这些东西再说。”戒身递过来一包东西。董大人打开一看,竟是弹劾自己的奏折,不下十本。他怒道:“信口雌黄!一派胡言!我要面见皇上!”
“这便是从皇上那里拿出来的,”戒身阴测一笑:“董大人以为自己还见得到皇上么?一入城门,董家便是灭门!”
董大人浑身颤抖,一屁股坐在地上。
“陈光安为人,董大人不是不知,他既已起意,董大人又有何能力与他为敌?所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娘娘已安排好一切,马车均已备好,即刻起程。如若大人一意孤行,要进城送死,倒是称了陈光安的心意,世人也只会说大人糊涂。”戒身挥挥手,僧人们让开一条路。
董大人抱着孙子,呆立片刻,号啕大哭:“我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你死了不要紧,这一大家子就全完了。”戒身冷冷道。
“老爷……”边上的家眷已经哭成一团。
“为国尽忠,虽死犹荣!”董大人决然道。
“好!”戒身挥手,将刀掷到他的脚边。
董大人放下孙子,吩咐家人:“我先走一步,大家都要有骨气。”
戒身一凛,这个死性子,竟想带着一大家子都去死。他一瞥董大人的孙子,还是四岁光景,心里深深地惋惜,遂拿出一颗糖,给了孩子,难过地说:“好好吃,记着这甜味,你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孩子并不知道即将告别人世,只吧唧着嘴,嘻嘻地笑,说好吃,还要。
董大人看着孙子世事不谙的样子,心中苦楚,仰天长叹一声:“天呐,我到底该怎么办呐——”
戒身默然一挥手,僧人便赶着众人是上了马车,他这才回身过来,将董大人一挟,掳到马上,说:“还是先走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大人可以慢慢想。”复又将一封信塞到他手上:“周然郡内有人接应,大人保重。”一鞭挥过去,马队狂奔。
董大人拆开信,始知清扬的心意,拿着那半边桃符,唏嘘不已。
“娘娘,窦大人家被抄了!”许公公夜里带来了一个令清扬震惊的消息。
“事先怎么没有半点风声?”清扬急切地问:“窦大人如何?”
“家眷全部就地斩首,窦大人尚未回城,估计还不知道此事,风声甚紧,无人敢冒死报信,窦大人回来,也是一死。”
“不行。”清扬想了想,说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一定尽快通知窦大人离开。”言毕递上半张桃符。
许公公匆匆离去。
第二天,清扬得知,窦大人未及入城先行逃脱,大松一口气,知道许公公已经完成任务。
正阳殿上,御史左大人正觐见皇上。
“臣要参陈光安。”左大人朗声说:“他私结朋党,陷害忠良,营私舞弊,以权谋私。”
“有证据么?”皇上慢悠悠地问。
“臣无能,陈光安一手遮天,臣得不到证据。”左大人跪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陈光安狼子野心。”
“哦。”皇上淡淡地答了一句。
“皇上,他将其妻弟推荐上胡策仪将军的位子,是另有所图,皇上要有所防备。”左大人说。
帐幔后清扬暗想,如此一来,陈光安不久兵权在握了吗?他的险恶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还有什么?”皇上依旧态度漠然。
“吏治整顿也是陈光安的借口,为的是打压先朝老臣。”左大人大有不吐不快之势,清扬却提起了一颗心,他的话,已经犯了皇上的忌讳。
果然,皇上抬起头来,面上已现愠怒之色。
“陈光安觐见——”公公又在门外高叫。
“左大人你先退下吧。”皇上说。
“臣要与他当面对质!”左大人并不退让。
陈光安已经进来了,左大人冲上去,手指他一声大吼:“乱臣贼子!”
皇上眼见他们就要起冲突,说道:“陈光安你先退下。”
左大人又不干了:“你有何资格进出正阳殿,先皇曾有御批,你连进京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正好刺中皇上的心事,先皇,先皇,不但说不该整顿吏治,还拿先皇来压我,左大人,今天分明是接弹劾陈光安来指责我!
皇上狠狠地将茶杯从御案上一扫,咆哮:“你还有完没完!”
左大人傲然而立,一副随时准备从容赴死的样子。
清样暗叫不妙,也顾不得朝臣觐见时不得出声的禁令,趁着杯子飞过来,就好象打中了自己,喊了一声:“哎哟!”
三人都齐齐望向帐幔后面。
皇上走下座,已然软了口气:“怎么了?”
“我,我吓了一跳。”清扬小声回答。
“没伤着哪里吧?”皇上又问,将她从帐幔后拉到亮处,细细查看。
陈光安暗忖,原来帐幔后别有洞天,想必这白衣女子,就是传言中的清妃娘娘吧。看样子,她在正阳殿的帐幔后,不是一天两天了,皇上对她,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宠爱,我可不能得罪她。偷眼再去望清扬,正好看见清扬冲自己微微一笑,不禁心花怒放,这个娘娘,对我,还挺投缘啊,我们可以,好好地相互利用一番——
清扬眼光望向左大人,嗔怪道:“你是怎么做臣子的,吓了我不说,还气坏了皇上。”
左大人本是周丞相的门生,知道丞相与清扬的交情,也明白清扬是在救自己,当下就着清扬的台阶,请罪:“请皇上恕罪。”
未等皇上开口,清扬便驱赶他:“看着就心烦,快走快走!”
左大人无趣地离去,清扬又热情地招呼陈光安:“陈大人,久闻其声,未见其人,久仰久仰啊——”
陈光安知趣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