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正好,幽静抱了孩子,在莲池畔的小轩里玩,满池碧绿的波光在阳光里跃动,又是平静悠闲的一天。
以前只是为丈夫的心事担心,如今知道了真相的她反而坦然。她的性情,正如妹妹所言,象极了母亲,纯柔和善,又容易知足。尽管丈夫心里有别人,但丈夫对自己很好,她就很满足了。能够嫁给自己深爱的男人,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上天赐于她的,在她看来,已经足够。没曾想走进密室,让她发现了丈夫的秘密,紧接着,又多出了一个体贴入微的姐姐。
上天的安排总是这样奇妙,而生命,总是在不经意间给自己太多的惊喜,避免嫁入深宫为妃,被心仪的皇子亲点,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自己有一个不能堂而皇之相认的姐姐。
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命运这样的眷顾,不是可以单纯地用好运气三个字来形容的。这里面,是姐姐的良苦用心,是姐姐的隐忍付出。
我,林幽静,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如此垂青,出生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姐姐的存在,而等到自己知晓,她已然默默地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姐姐,多么亲昵的称呼,对自己来说,是得到,对她来说,却只意味着付出。
我,真是惭愧。
幽静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到妹妹香儿对清扬的百般刁难,心中难过起来。如果不是答应了清扬,我一定要告诉妹妹,清扬,真的太苦了。我如果能为她做点什么,该有多好啊。
“小姐,小姐……”平儿兴高采烈地从回廊跑过来:“夫人来看你了——”
幽静开心地抱了儿子站起来,看见母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回廊那头,远远地向她招手,示意她不要过去。
“娘,好久没有看见您了。”幽静唤了平儿,备了点心坐在小轩里。
林夫人微笑着说:“王爷出征了,想起你一个人寂寞,一直想来看看,可惜最近你爹……”
“爹怎么了?身体不好么?”幽静紧张地问。
“不是。”林夫人笑笑:“他是心情不好。”
幽静不言语了,涩涩地问道:“那娘,您还好么?”
“好啊。”林夫人还是笑容满面。
幽静却黯然神伤,爹爹心情不好的时候,遭罪的就是母亲,在外面,爹爹总以老好人的面孔出现,在家里,却是有些阴沉蛮横的。别人眼里的夫妻恩爱,在幽静看来,多是母亲的隐忍和迁就。爹爹如果是身体不好,母亲也不过小心伺候,但如果是心情不好,动辄发火,母亲的委屈也就无处可诉了。
林夫人见她沉默,关切地问:“静儿,你没事吧?”
幽静摇摇头,执了母亲的手,问:“娘,您今天来,爹爹允许了么?回去他不会发脾气吧?”
“是他叫我来的。”林夫人说:“看上去,今天他心情好多了,听说他的奏章皇上批了。”
“哦,”幽静好奇地问:“什么奏章啊?”
“好象是举荐陈光安吧。”林夫人想了一会。
幽静心想,这个陈光安,好象听文浩说起过,她不禁冲口而出:“不是先帝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吗?!爹爹是举荐他到哪里去啊?”
“可不是吗?!”林夫人担心地说:“那陈光安送了重礼来家里,要进京为官,你爹爹收了礼,就应允了他,谁知奏章刚呈上去,就被太后知道了,把你爹爹叫去问话,回来以后你爹爹寝食难安,天天在家里发火,后来去找了香儿,没曾想,拖了十天,香儿倒把这事办成了,你爹高兴,叫我来看你,要你好好象香儿学习,也给家里办点事。”
“我……”幽静语塞。
林夫人宽慰道:“说是这么说,娘知道,你跟香儿不一样,从小就老实胆小,中规中矩,做不来就算了,你爹的话,听了不舒服,耳边过一下就算了,也不要计较。只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
“娘,爹说我没有出息,肯定又会奚落您一顿,”幽静心事重重地说:“您受委屈了。”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林夫人笑道,并不在乎。
幽静也笑了:“您就是性格好。”
“人生在世,活得都不容易,彼此多体谅一些,就好了。”林夫人豁达地说。
“爹爹那里,该不会有事吧?”幽静有些担心。
林夫人的神色也开始忧虑起来:“是啊,官位显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总劝他知足常乐,不要收受礼品,不要因为自己的事牵连香儿,可是,你爹,固执啊——”
“算了,娘,反正也管不了,随他去吧,香儿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更何况……”她想说,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个人,不会见妹妹危险而不顾,但她马上想到对清扬的承诺,急急地住了口。
林夫人却并未在意她的话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脸转向小王爷。
幽静定定地望着母亲,她猜想不出母亲出嫁前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是遭遇了不幸,还是别有隐情,想来清扬的出生,是她一生的心痛。母亲,多么温和宽厚的一个人,她知道清扬是她的女儿吗,她会高兴还是会伤心?
清扬,总是为别人设想得太多,这与母亲,是多么相似啊。
林夫人见她愣神,奇怪地问:“又怎么了?”
幽静悠悠地说:“娘,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三人去归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马车惊了的那一次,不是有个相士说,您有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吗?”
林夫人想了想,笑道:“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只为混口饭吃,哪能当真?说不定他偷偷打探过,知道你和香儿,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淳王妃呢。”
母亲竟然是一副毫不知情,毫不生疑的样子,幽静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她既不想失信于清扬,也不想伤害母亲。
林展衡正在书房里端详着陈光安送来的翡翠麒麟,爱不释手,只听门页轻响一下,知道是妻子回来了,仍旧舍不得放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说?”
林夫人轻声说:“相公,有些事她做不来的,别为难她了。”
林展衡阴声道:“我还没叫她做事呢,真要有事,就她这副德行,做得了什么?!白养了十几年!”恋恋不舍地从麒麟上收回目光,扬声道:“还是我的香儿有用!”瞟妻子一眼,炫耀道:“你看看,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
林夫人也不说话,静静地退出。
“哎,夫人!”林展衡却叫住她,亲手在她发髻上插上一支碧玉簪,端详片刻,由衷地赞道:“夫人还是二八佳人一般,永远这般美貌。”
林夫人微微一笑,敛去了自己的心事。
“夫人,前向为官场上的事,脾气不好,请夫人不要见气。”林展衡赔笑。
“一家人,没什么的。”林夫人淡淡地说。
“夫人,”林展衡愉悦地指着桌上的一堆绸缎说:“你看,这是云南彩锦,我特意留着给夫人添置衣裳的,喜欢不?”
林夫人一看,心知定是丈夫又收了别人的重礼,这次不知别人又有何事相求,不禁有些担心地看了丈夫一眼。林展衡见她面色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颇有些不悦:“夫人何故不高兴?”
“相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已经是从一品官员,又是当今皇上的岳丈,要什么没有?对于这些身外之物,还是不要强求,做人只求一日三餐,安心就好。”林夫人柔声规劝。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煞风景!”林展衡愠道:“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说你女人见识短浅,你还不长进!幽静就是跟你一个样,扶不起的阿斗!”一甩袖就出去了。
林夫人呆呆地站着,眼见丈夫的身影已经出了院落,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也出了书房。一路走着,忽然想起幽静的话:
“娘,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三人去归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马车惊了的那一次,不是有个相士说,您有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吗?”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三个女儿?我明明是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啊?!
她蓦地想起,自己曾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只知道是个女儿,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唯一知情的沈妈,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所踪。她怎么想得到,那个孩子的亲身父亲,就是安国侯杜可为呢?
如果不是大夫说她身子弱,贸然打胎会导致日后再无生育能力,她是不会生下那个孩子的。可是怀胎十月,随着孩子在腹中一天天长大,她对它萌生了感情。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何况还是自己的骨血。那时她还太年轻,少不更事,全凭家里人做主,爹爹说生下来就送人,她也只能如此。可是,谁能想到,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着实伤心了一阵,也只能认命,甚至还有些庆幸,孩子不用受苦,她也不用牵挂。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就会想到那个苦命的孩子,常揣想,如果他(她)活着,该有多大多大了,是否成家了?
直到那日,在归真寺里得知真相,在杜可为的忏悔中,她真真心碎,为自己,为杜可为,更是为那个孩子。那一刻,她多么希望,那个孩子还活着,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他(她)一条命,以回报杜可为多年的执着寻找和苦苦等待。
她因为杜可为的忏悔解开了心结,却因为孩子的夭折凭添了另一个心结。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否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世堪怜,所以选择离去?你又怎能知道,你原本应该是金枝玉叶,比你的妹妹弟弟们身份更为高贵?我怀你十月,未曾见上一面,便天人永隔,你可知道,你的亲爹,也只剩你这唯一的一点血脉?
如果早夭的那个女儿也算,她的确,是三个女儿啊——
杜可为那隐忍痛苦的面容在林夫人脑海闪现,林夫人只觉心如刀绞,不禁掩面而泣。
吏部郑大人五十寿辰,在府邸大宴宾客。高朋满座,连皇上,都亲赐了贺礼。
林展衡携夫人一同出席,才上座,安国侯杜可为就上前来问候。林展衡礼节地寒暄一番,就转到别处去了,杜可为却没有离开,反而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身体可好?”他轻声问。
林夫人微微一笑:“谢侯爷,还好。”
未几,酒席开席,主人在台上致辞,众人皆端杯起来,林夫人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便被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她有些慌乱,一紧张,杯子倒了,酒也洒了一桌。林展衡见妻子笨手笨脚的模样,大为不悦,低声道:“像什么样子!”杜可为见此情景,就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给了林夫人,道一声:“洒酒散福,好兆头!”这才化解了林夫人的尴尬。
酒过三巡,大家皆有些醉意,有的家眷已开始告辞,林展衡连连使眼色,暗示林夫人离开。看林夫人起身,林展衡也起了身,笑意盎然地走近郑大人,林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丈夫又要开始巧言令色,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愿再看,抽身便走。还未出正厅,几个半大不小的公子哥喝得稀里糊涂的,横冲过来,狠狠地撞在林夫人身上。
林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得往后一倒,险些摔得四仰八叉。后面忽然伸出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她愕然地回头一看,正迎上杜可为善意的笑脸。
林夫人感激地一笑。
杜可为回头看看在群臣中谈笑风生的林展衡,颇有些不平:“怎么他也不送送你?”
“他有他的事,忙着呢。”林夫人宽和地说。
杜可为深深地看林夫人一眼,不再说话了,一直把她送到门口。
“谢谢了,侯爷。”林夫人致谢后就准备上马车,杜可为笑笑,也一跃上马:“我送你。”
“那怎么敢当?”林夫人慌忙制止:“不用了。”
“天已经晚了,林府尚远,夫人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杜可为并没有因为林夫人的强烈反对改变主意。
“使不得……”林夫人连连摆手。
“有何使不得?!”杜可为朗声道:“坐得正,行得直,没什么不妥。”一扬鞭,不由分说:“走!”
马车“得得”地走在黑暗的深巷里,四周寂静无声,两人一个车里,一个马上,沉默地想着心事。
林府到了,林夫人再三致谢:“侯爷,今天谢谢您了,如果不是展衡不在家,说什么也得请您进去喝杯茶,还是下次吧,请侯爷不要见怪。”
杜可为豪爽地挥挥手:“没事!”
林夫人正欲进屋,杜可为忽然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低声问:“他对你好么?”
林夫人莞尔一笑:“他对我很好。”
“那他为什么不送你?”杜可为正色道:“想他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好好爱惜自己的妻子。”
“男人嘛,总有自己的事要忙,顾及不了那么多的。”林夫人替丈夫解释,温和地说:“他平时在家里挺照顾我的。”
杜可为沉吟一会,决然道:“如果他欺负你,就来告诉我!”
林夫人一愣,片刻之间,杜可为已经翻身上马,挥鞭远去。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杜可为远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安静的明禧宫里,宫门外传来公公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清扬赶来接驾,文举已经进屋:“清妃,朕已颁旨,从今往后,你见朕都可以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清扬还是躬身叩拜了下去,文举一挥手,所有的人都退下了。
“这里没有别人了,”文举柔声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烙饼给我吃好不好?”
他吃着饼,眼睛却盯着她。
而她,一直在回避。
“好吃!”他说,眼光仍旧罩着她。
她欲起身,还未开口,他就象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忽然说:“你别找借口,我不喝茶。”
她只好重新坐下,转向一边。
他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擦嘴,嘻嘻一笑,凑近:“我希望天天吃你亲手烙的饼。”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
他用手轻轻地扣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眼光望着她,而她,始终低垂着眼帘。
“你恨我是不是?”他轻声问,见她默然的面容,陡然间心酸,叹道:“有时候,我也恨我自己。”
“我不要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他痛心地说:“如果是这样,还不如……”
他收手起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沉声道:“我决定了,还你自由,”声音开始飘起来:“你,还是回归真寺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都不肯放手的,今天,是怎么了?愕然地望过去,只见他魁梧的背影,立在窗前,竟有几分萧索。
他不敢回头看她,他害怕自己在瞬间改变主意,这个决定,对于他有多难,要知道,任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能让他放弃清扬,因为他太爱她。可是,也正因为他太爱她,终于促使他决定放手。她可以用放弃成全妹妹,难道他不能,用放弃成全她?他太希望,她能快乐。而她的快乐,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给予她。
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也体会了痛心疾首的无奈。
他的清扬啊,如果属于他,就没有快乐,那就放手吧,让清扬还是清扬,只要,只要她快乐起来。
他顿了顿,坚定地说:“两天后送你出宫,准备吧。”言毕也不停留,匆匆离去。
她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这是真的么?
自由啊——
最终还是,同爱人的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