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举信步踱出殿门,秋阶凉如水,云淡风清,一轮满月悬挂空中,远处传来一阵娇笑莺语,他侧目过去,公公连忙上前禀告:“皇上,白天太后带了妃嫔们在行宫周围亲自采摘些桂花,现在正在亲手做元宵,说是等会消夜。”
“哦。”他缓步走下台阶。
嬉闹声声,没有停止,出了禁锢的深宫,快乐也来得容易些。他却有些怅然,这欢乐,本也该属于身为皇妃的清扬,因为他的横加剥夺,她与这欢乐美景无缘。
他在桂树林中穿行,金桂飘香,沁人心脾,他的步伐,却慢慢地沉重。
今夜,他得到了她身世的真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却激起了他更多的心事。他开始后悔,不该那样对她,不该对她那样冷漠,不该故意冷落她。他的心,随着步伐的移动一下下地扯痛,直到他颓然止步。
她到底有多坚强,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忍受。她到底有多无奈,面对自己如此不堪的身世。
在这所有的事件中,做出退让的,决然放弃的,毅然牺牲的,都是她自己。
为了母亲的颜面,她强压心头的思念,将一切吞进肚里。
为了妹妹的幸福,她一再退让,将淳王让给大妹妹,将他让给小妹妹。昆仑湖沉水,她替皇后遮掩;玉妃滑胎,她至死包庇;现在想来,庄和宫挨罚顶碗,想必也是皇后的杰作,她却执意袒护;皇后被弃,她拼命苦求,那情那景,他还历历在目。
这一切,都只因她是姐姐,一个不被知道,也不会被承认的姐姐,她不曾从她们那里得到过分毫的温暖,却将自己的一颗心,生生地剜给了她们。
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对母亲深感愧疚,面对他分外自卑。而这一切,全然都不是她的过错。纵使她的生父,是一个匪徒,那又如何?世间如清扬这般纯洁善良的女子,再也不会有第二个。
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树上,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
清扬,你真是太苦了,而我,却不曾为你分担一点点,还要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我,怎么竟可以如此待你?
他仰天长叹,这样的真相,我怎么没有早一天得知?
悉悉梭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头一看,是太后带着皇后和德妃,端了元宵给他送来。他的眼光,定定地停在皇后的脸上。
皇后见皇上脸色阴沉,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脸都白了,端着盘子的手直哆嗦,一个劲往太后身后躲。
“皇后,你过来。”皇上开腔了。
皇后低着头,靠近。
“这是你亲手做的元宵么?”皇上问,似是有意缓解紧张气氛。
“是。”皇后还是紧张。
皇上便伸手,自己端了盘里的元宵吃了起来,说:“不错。”
皇后闻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皇上一眼,发现皇上正看着她,仓促之间,又低下了头。
“你吃了么?”皇上又问,言语间难得的温和。
“回皇上的话,还没有。”皇后回答。
“到那边石凳去,一块吃。”皇上回头道:“德妃你先回去吧。”
太后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
皇上说:“母后您就自便吧。”
太后便在皇后肩上拍拍,笑着走了。
他亲自从盅里装了一碗元宵,放在皇后面前。她的眼眶,雾气浮起。
她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禁嫣然一笑。他看着她笑,忽然发现,她抿嘴的模样,跟清扬竟有些相似。他突然想到,文浩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看到淳王妃就想到清扬。
他忽然说:“你跟你姐姐长得不怎么象啊——”
“是啊,从小别人都这么说,”皇后点头道:“姐姐象娘,我象爹。”
他眼睛骨碌一转,说:“朕怎么觉得你姐姐和清妃长得有些象?”
皇后笑了:“是么?那心慈还更象清妃呢!”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住了口。
皇上却呵呵一笑,开心地说:“我早说心慈长得象清妃,你还死不承认——”
皇后不好意思,红了脸。
“说说你家里人,比如你娘、你姐姐。”皇上提议。
皇上忽然对自己的家里人感兴趣,这是不是皇上对自己有了更深的感情,她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说:“我娘年轻时可漂亮了,冠压群芳。她可温柔了,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从不说人重话,也不跟别人争什么,心眼又好,关心下人,经常施舍困难人家财物。我姐姐简直就跟我娘一模一样,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一样,柔柔弱弱,遇事就知道哭,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你吼一声可以吓她个半死。”
“你怎么这样说你姐姐?”他笑了:“你是不是经常吓她?”
“没事可干我就吓唬她开心。”皇后点头,吐一下舌头:“姐姐哭哭啼啼告状,我娘就说我不该,我爹就骂她没出息。”
“你爹偏心啊——”他说。
皇后哈哈大笑,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偷眼去看皇上,发现皇上正静静地看着她,她一怔,顷刻间脸色绯红。
在他的眼里,清扬的脸与皇后的脸渐渐重叠,皇后的脸渐渐淡去,清扬的脸渐渐清晰,他心里充满了怜惜,姊妹间这些牵牵绊绊的欢乐,做为孤儿的清扬,从不曾有过。
光线从窗棂的缝隙投射进来,皇上看一眼身侧的皇后,轻轻下了床。刚穿戴好衣冠,就听见身后传来皇后睡意朦胧的声音:“皇上,还早呢,您去哪里啊?”
“出去走走,”他头也没回:“你睡吧。”
出了殿门,公公迎上来,皇上低声道:“牵马!”
一跃上马,出了行宫,恰巧碰见太后清晨出门散步,她注视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打道回屋,叫道:“涂公公,吩咐下去,即刻收拾行装,起驾回宫。”
他快马加鞭,把四个时辰的路用一个半时辰跑完。皇宫的重门缓缓开启,他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了明禧宫。
“清扬!清扬!”文举兴冲冲地跑进明禧宫,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一个人应答,回答他的,只有呼喊的回声。他到处找,没有一个人。他满腹疑惑地推开清扬的房门,亦是空空如也的一间房,转了一圈,只见书案一纸长卷,他凑近一看,是清扬手书“天凉好个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好个秋。”他喃喃地念叨一遍,心里很是难过。伸手抚过纸面,墨迹已经干透,想必清扬出去已经有一会了。
“领菜!出来领菜!听见没有?”门口有人叫嚷。
文举走了出去。
那送菜的太监正把一捆青菜往台阶上丢,不满地说:“不领是不是,爷还懒得伺候!”
他扫一眼地上的菜,叶焉萎黄,心中明白几分,冷冷道:“你说什么?”
那太监抬头一看,吓得浑身瘫软:“皇,皇上……”
他飞起一脚踹过去:“该死的,你们都以为清妃娘娘失宠了,合伙欺负她是不是?!这是人吃的东西?!”
太监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去把明禧宫的人都给朕找回来,否则要你狗命!”他怒吼。
太监战战兢兢去了。
这当儿,珠儿挑了一担水进来了,看见皇上,也是吓了一跳。
“不是每天早上都有水车送水吗?”他一斜眼,看见珠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明白,送菜的既如此欺人,送水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复怒气冲冲地补上一句:“都他妈的找死!”
沈妈匆匆忙忙地进来了,文举劈头就问:“清扬到哪里去了?”
沈妈也是云里雾里:“我出去的时候她还在呢。”
“你到哪里去了?”
“到御医房去了。”
“去干什么?”
“娘娘最近老是睡不好,所以想请御医来瞧瞧。”
“御医不肯来是不是?”他的脸上,怒气毕现,额上青筋暴起。
沈妈声音都开始发抖:“就,就来……”
“把那送菜的、送水的,都给我砍了!”他咆哮道:“还有谁怠慢了明禧宫的,统统砍了!御医半个时辰内不来,也给我砍了!砍了——”
呆立的一干人等,都吓傻了。
皇上发脾气了,又是十几条人命——
“连人都找不到,留你们干什么?!”文举怒吼:“饭桶!”
明禧宫里,回荡着他的声音“饭桶……”“饭桶……”
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心急如焚,却又漫无边际地在皇宫里象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急切地,要把她找到,内心深感恐慌而且充满自责,她难道,伤心绝望地弃我而去了?我怎么这么粗心,竟然又把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危机重重的皇宫?
忽然,他停住,内心一阵颤抖,狂喜!
那,笔直甬长的红色宫墙脚下,顺着墙角走过来的白色身影,不是清扬么?
他欣喜得几乎要落泪,恨不得跑过去,一把将她狠狠地搂进怀里。
可是,他没有动,他看见——
清扬孤单的身影,忧伤的面容,寂寥地走着,象一片秋风中的落叶,象一页汪洋中的扁舟,随时都可能被狂风卷走,那感觉,凄凉无助,悲彻他的心怀。
她慢慢地走近了,抬头看见他,如常的表情,低下头去:“臣妾躬迎皇上回宫。”
他望着她,克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你到哪里去了?”
“回皇上的话,臣妾到先祖祠去了。”
“回去吧。”他说,转身便走。他不能再看她,他受不了了,他再也忍不住就要落泪了。
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明禧宫。
他注视着她,良久,她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饿了——”他突然说。
清扬便起了身,走进宫里的小伙房。
文举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倚靠在门边。看着她系了围裙,端盆子和面,洗菜刷锅,片刻,伙房里就飘出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她将桌子摆好,一碗豆腐汤,一碟清炒小白菜,一盘肉丝炒酸菜,一叠焦香黄脆的锅贴烙饼。他的鼻子催动了他的食欲,伸手抓了一个烙饼,正要张嘴咬,却举到她的嘴边:“你吃!”她垂首,静静地别过头去。
他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饼,顷刻,香气满嘴,鼻子,忍不住发酸……
他真是饿了,三口两口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一番风卷残云将桌上一扫而光。
他叹道:“撑死我了。”却又不甘心地添添手指头上的烙饼屑,砸巴着嘴说:“好吃!”抬眼望着她嘻嘻一笑,涎着脸就往她身上凑,她轻轻闪开,躬身道:“臣妾去给皇上备茶。”一抽身,便出了房门。
笑凝固在脸上,他顷刻间就象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坐在了凳子上。
她的态度,这样谦恭,无形之中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刻意,这不是她在生气,而是真正的息心止步。
他还没有完全地拥有她,却已然失去了她。
他的眼前又滑过空灵方丈那张薄薄的信笺,那两行小字,他心里涌起浓浓的恨意,究竟是谁在阻碍我们?!是空灵?是文浩?是使命!
清扬端茶进来,上了茶,正要缩手,却冷不丁被他捉住,她象触电般,急切地收手,他却不肯舍弃半点力气,顺势一拉,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迎合,无声地承受。
他的泪,静静地滑落。
他想告诉她,他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隐忍,知道了她的所求。但是,他不能说。那个秘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替她掩藏,他不能,再让她受伤。他不在乎,她出身如何,他在乎的,是她内心的伤痛和苦楚。
他实在是太爱她,爱得不知该怎样来表达,临到末了,竟是无言。
而她此刻,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无尽的悲哀。
让他忘了我吧,让我可以象风一样,无影无痕。
刚过晌午,太后就率领着大队人马回了皇宫,一下鸾驾,就知会涂公公:“到明禧宫请皇上回正阳殿,哀家已聚齐众大臣等候皇上商议国事。”皇后立在她身后一脸惊奇,皇上急匆匆地回宫,竟又是为了清扬,他不是冷落她很久了吗?太后,怎么就如此肯定皇上一定在清扬那里呢?我不知道的事情真的是不少,我想不到的事情也真是太多了。
皇上匆匆回了正阳殿,太后一闪,进了明禧宫。
“清扬,你还好么?”太后问。
“还好,母后。”清扬回答。
“前段时间皇上冷落你,宫人们是不是也多有不敬?”太后关心地问。
“还好,母后。”清扬语气平淡。
太后微微一笑:“你有什么感触么?”
清扬摇摇头。
“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在宫里,有了皇上的宠爱便有了一切,失去了皇上的宠爱便失去了一切。”太后盯着清扬的脸,柔声道:“皇上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次只是一次小小的警告。”复低声问:“你还是执意不肯应允他么?”
她仍旧是摇摇头。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再过几天便是中秋佳节了,宫里会搭台唱大戏,你可要早些到,不然,位子又会被别人占了去。”
八月十五中秋夜,宫中唱大戏。
皇后正在集粹宫梳妆打扮,忽然听见宫女惊喜的叫声:“皇上!”
她回头一看,皇上已经进了屋,伸手正要去抱心慈,她一愣神,连行礼都忘记了。皇上抱起心慈,无限怜爱地亲了一口,才转身过来,对皇后说:“好了没,时辰到了。”
皇上原来是特意来接她去听戏的,她入宫近四年,这还是头一回,皇后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疼啊,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她连声道:“好了,好了。”喜滋滋地跟在皇上身后出了门。
有皇上亲自来接,陪着出席,还要梳什么妆?这样的门面,蓬头垢面都有脸了。
妃嫔们早早就到了,只等着皇上和太后,只听公公一声高唱,太后到了,皇上抱着心慈也到了,身后还紧跟着皇后。
坪里登时鸦雀无声。
皇上在前坪站住,目光扫过众人,他看见了清扬,她站在人群极不显眼的一角。
他不说话,径直上座。
前排三个座位,依次是太后、皇上和皇后,太后的座下,应是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皇上落座后,皇后落座,各位妃子也各就各位。德妃因为生了皇长子,颇有些自得,再加上前些日子去归真寺和温泉行宫,皇上一贯钦点她位居后宫第二,这次,她便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太后座下的位子,看着众妃嫔见怪不怪的目光,她愈发地显出些踌躇满志来。
太后见德妃如此不惭的举动,微微有些不悦。
皇后看看德妃,心中冷笑,到底是出身卑微,没见过大世面,给她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料想皇上未必喜欢她如此作为,偷眼去看,果不其然,皇上的眉头已经皱起,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而那头,太后脸色严肃。她以为有了皇长子,便可侍宠而骄了吗?岂不知,这更是犯了宫中大忌。皇后有些幸灾乐祸,笑得也更甜蜜了。
德妃还自以为是地坐着,丝毫不觉得气氛的异样。
皇上眼见清扬悄然地坐到了后排,他突然想到,她只是,不得不来,因为不来,只会让自己更加抢眼,所以她才会这样低调,或许她根本就不想听戏,片刻之后就打算离开。
你想低调,我偏要高调,我要让宫人们都知道,就算没有子嗣,你,清妃娘娘,还是皇上的宠妃!
他忽然高叫:“清妃!”
清扬应声而出,来到座前。
还没等皇上开口,太后先说话了:“我不是叫你早些来么?”言下之意,你看,位子又让人坐了去。
皇上转头面向德妃,口气威严:“坐回你自己的位子去。”
德妃张皇地站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万分。
清扬忙解释:“是我让她坐的,因为我不太舒服,不能坐太久,等会就走。”
德妃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
皇上却不肯就此罢休,沉声道:“后宫有后宫的规矩。”
这时,皇后款款地起身,执了德妃的手,柔声道:“坐我这边来,妹妹,后宫的规矩可不是随意更改的。”
德妃悻悻地归了位。
其时,太后喊了声:“开戏!”
灯光骤然暗了下去,一阵喧闹的锣鼓,大家的目光都被色彩斑斓的舞台吸引了过去,那一场小小的风波便化解了。
他望着她在太后的身侧坐下,一直没有收回目光。
皇后看着他望着清扬,神情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