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魏梁的大寨,魏梁正在场里练兵,有人报告:“官府有人要见寨主。”
“来了多少人?”魏梁眉头一皱,以为官兵来围剿,冷笑一声,准备严阵以待。那人却说:“只有三人。”
“三个?”他明显地不相信,哼,说不定又是什么声东击西之计,管你什么东西,到了我魏梁这里,都他妈狗屎。他漠然道:“知道是哪三个人吗?”
“有两个认识,是淮北双才黄成穹和肖简……”
他打断话头,不屑道:“是那两个手拎不起二两货的臭老九啊,还有谁?”
“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他问:“娘们来干什么?!”
那人回答:“她说她是清妃娘娘,代表官府。”
魏梁大笑:“官府的男人都死绝了,派个女的来,还是皇帝老儿的老婆,呵呵,瞧这皇帝出息得,为了平反,连老婆都可以卖了。”大声招呼道:“弟兄们,都出来看看皇帝老儿的婆娘吧,大哥今天让你们开开眼。”
清扬从操场缓步走来,那两边的寨民先是寂寂无声,惊叹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后是小声议论,指指点点,而后有人大喊:“嘿,留下来给我大哥做压寨夫人如何,小娘子?!”一呼百应,众人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
“要得,俺大哥比皇帝有人味!”
“会好好疼你!”
“决不让你后悔!”
清扬充耳未闻,从容走入堂内,冲上座的魏梁正色道:“你就是寨主魏梁,人称‘小梁王’?”
魏梁悠然一笑:“除了我还会有谁?!”
“我代表官府来与你谈判,你对我就如此礼遇么?”她淡定地问。
“哼,如果代表官府的是别人,我早就把他喀嚓了,还想站到我的大堂上来吗?”魏梁不屑一顾地说:“看你是个女的,也还长的漂亮,有兴趣跟你说几句,”挥挥手:“给她张凳子。”
“多谢。”清扬道。心想,这个魏梁,倒也确实不是什么混世魔王。
“说吧,你来干什么的?”魏梁直起身,目露凶光。
“说!”他边上的兄弟也跟着吼。
“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她没有被吓住,缓缓开口。
“招降?”魏梁道:“那就趁早滚,别惹我上火,把你漂亮的脸蛋打开花!”
清扬嘻嘻一笑,柔声道:“寨主的英名,如雷贯耳,听说寨主还没有夫人,我想做个媒,就是不知道寨主有没有这个能耐?”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
魏梁冷笑,想玩花样,我见识见识,省得你把我看扁了,当下应承:“哪家的闺女?”
众人又笑,有人喊:“比你如何?”
魏梁也笑:“至少不能比你差。”
清扬沉默片刻,等他们安静下来,朗声道:“我!”
一阵静默,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片刻哄笑声又起,他们窃窃私语,以为清扬害怕了,要以自己来换一条命。
“啪!”魏梁一拍桌子:“你他妈的戏弄老子!”
“我还没说完呢?”清扬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招亲是有条件的。”
“说!”“说,快说!”众人催促。
她微笑着看魏梁一眼,说:“我俩比试比试,你胜了,我便做你的压寨夫人,你若输了,从此以后,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都是我的,任由我处置。”悠声道:“你认为如何?”
魏梁斜她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下座来,端详她一阵,心想,这女子,倒是貌美,也颇有胆识,看不出她身怀什么绝技,如果不比,势必被兄弟们笑话成懦夫,如果比,也未必见得会输,他看一眼清扬柔弱的身段,暗揣,自己定然会赢,这女子的样貌,做压寨夫人也不辱没自己,兴许,她是看上自己了,才特意出了这个题目。
他沉思之间,已经有兄弟按奈不住,高叫:“大哥,比就比,不能让一个娘们看扁了咱们!”
他“嗖”一下拔出配剑:“来!”
清扬诡异一笑,弯腰抱拳一鞠躬:“见笑了。”
“慢!”他伸手一抛,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拔了弟兄的剑:“公平一点,省得你到时候不服气。”
两人剑锋相碰,精光迸射,十几个回合下来,打得难分难舍,迎面一挡,四目相对,清扬微微一笑,魏梁却有些慌了,看这女子,武功深不可测,而自己,只有招架之力,却没有还手之功。
再几个回合下来,脚步仓皇,败迹已现,清扬手一抖,魏梁错愕之间,剑锋凌厉直刺咽喉,魏梁大惊失色,躲闪已经迟了,却见清扬剑锋一偏,剑贴魏梁面庞擦过,抽身回旋,执剑而立,躬身作揖:“寨主承让了。”
众人皆不做声,看着他们,黄成穹和肖简暗暗捏了把汗。
魏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抽搐一阵,愤然将剑往地上一惯,吼道:“承什么让?!老子愿赌服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
“我若要你死,刚才已经一剑刺死你。”清扬说,心里还微微有些诧异,她以为,输了的魏梁绝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如此耿直,敢作敢当倒是颇有英雄气概。
“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魏梁决然道:“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不要为难我的兄弟们。”
清扬沉声道:“圣旨已下,所有淮北聚众之人一律赦免,你们都是无罪的。你的兄弟愿意回家的,去山下领盘缠,还有愿意继续跟着你的,也随他们自由。”返身面向魏梁,正色道:“清扬敬重你是条好汉,既然你愿赌服输,就跟我走吧,我对你另有安排。”
“畜生!”话音未落,忽然冲出一名老汉,赤着一只脚,手拿一只鞋,不由分说对着魏梁一顿猛抽,口里还叫嚣着:“老子抽死你!”一个老婆婆随后跟进来,一把拉住清扬:“姑娘,姑娘饶命!”
一看,这不是来西莫郡的路途中救下的那两位老人么?
清扬拉开老人,一问才知,这两位老人原来就是魏梁的父母,听说儿子在西莫郡当造反寨主,远远地从乡下老家来找,在路上又冷又饿,幸亏被清扬救下。当时得知他们是朝廷派来的,吓得要死,却在一路同行中感受了清扬的善良,找到儿子后一番苦劝,儿子却始终不肯就范。就在刚才,有人告诉老人,山上来了一位白衣娘娘,魏梁跟她打起来了,老人细问,确定是救他们性命的娘娘,气急攻心,脱了鞋子,上了大堂,不问青红皂白就对魏梁一顿狂抽。
“姑娘,对不起了。”老婆婆一个劲地赔礼。
“叫娘娘!”大爷再一次纠正,回头又拍一下魏梁:“死小子,给我跪下!”
魏梁焉头焉脑地跪下:“谢娘娘对我父母的救命之恩。”
“我这孩子,除了孝顺,干什么都混帐,一根肠子通屁眼,没什么心眼,娘娘您饶他一条贱命吧。”大爷恳求。
“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要他的命,”清扬笑道:“他可不混帐,您要为您的儿子自豪,他可是真英雄啊!”她自语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您的儿子大有可为。”
淮北聚众百姓全部返乡,在李准的安排下,赈灾物质及银两悉数发放到位。为把事情全部解决不留一点尾巴,清扬又在淮北奔走数日,深入百姓之中,白天了解百姓所需所想,记录备案,晚上与众官商议,凡能尽早解决的一律从速,不但官员们感到振奋人心,连广大百姓,都感念到了皇恩浩荡。
第二场雪又要降临了,清扬却还在为小部分被雪压垮了房子的百姓担忧。在视察完临时搭建的棚户后,一路心事重重,武官小心地问:“娘娘是在担心棚子不够么?”
“我是在担心棚子不够结实,万一雪大,压垮了怎么办?”清扬一筹莫展。
魏梁忽然若有所思道:“娘娘,其实好房子有的是。”
清扬疑惑地看看他,他往前方一指。
清扬一看,那不是行宫么,脸上喜笑颜开:“真乃天助我也!”我怎么,竟忘了自己的行宫,行宫里,那么多空房子啊——
想到这里,她浑身来了劲,策马狂奔,高声叫道:“开门,开门!把灾民们都叫进去!”
魏梁跟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打马紧追。
灾民们都在行宫里安置好了,连走廊上都住满了人,清扬拖着一身疲惫,准备回房休息,却发现院落里,凭空多出一道篱笆,她奇怪了:“这是干什么?”
官员回答:“为了不让百姓打扰娘娘休息,所以隔了个小院出来。”
清扬不悦:“小院里还有几间空房?”
“五间。”
“把小院拆了,把走廊上的人搬到这里的空房里来,”清扬说:“给我腾一下小房间,我的房间也让给他们。”
一切安置妥当,清扬才沉沉睡去。
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又是一场好大的雪。
清晨,清扬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她起身一看,好多小孩子,趴在她的窗户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看见她起来,小孩子们都吓得缩到窗户后面,不敢吱声了。
“都进来,我给你们好吃的!”她推开门,招呼他们。
吃的诱惑是无可比拟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围住她,她好开心啊,一个一个地发,还说:“都有,不要抢啊——”孩子们吃着东西,弄得她满身,爬到她的背上,挂在她的身上,扯着她的裙子,七嘴八舌,闹个不停。她笑着,抱了这个,那个又叫,摸了那个,这个不依,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搞得手忙脚乱,闹成一团。武官和魏梁看见这副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这分明是个保姆,哪里象个娘娘啊?
“都别闹了!”武官吼一声,吓着了孩子,清扬嗔怪地看他一眼,说:“孩子们,叔叔是要你们跟他一起堆雪人!”
孩子们这才一哄而上,跟着清扬去了坪里。
在淮北一呆就是半个月,清扬惦记着幽静该生了,想着淮北局势已经稳定,着李准商议一番,交代了一些事,就决定第二天启程回京。
临行前的这一夜非常安静,没有百姓来她房中串门,也没有孩子来玩,她睡了一个很沉很踏实的觉。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与随行的武官、魏梁动了身,从行宫静静地离开,努力不惊扰行宫中的百姓。
然而,行宫的门缓缓打开,她惊呆了,所有的人,都站在行宫门外,等着她。
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了不吵她睡觉,他们,在行宫外守护了她一夜,只为,能亲自为她送行。她无语哽咽,牵了马,一路走来,同众人依依惜别。
“娘娘,您什么时候再回来?”他们殷切地问,而她,只能不停地点头,含泪微笑。
她一路握手过去,感受到百姓们的深情,心中甚是难过。
这一路,延绵近十里,直到与淮北交界的十里亭,闻讯而来的百姓,沿路两旁,默默无言地送别她。她挥泪道:“乡亲们,就此拜别了,大家回去吧!”众人不言语,却都不肯散去。
黄成穹、肖简从十里亭走出,恭声道:“我们代表淮北读书之人,请娘娘留下墨宝。”
清扬跨入亭中,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汝等定竭尽全力,重震淮北声威,请娘娘放心!”众儒生跪下。
清扬点点头:“有劳各位了!”
抽身上马,泪撒襟前,清扬向父老乡亲一揖,作别淮北。
马飞奔,风凛冽,掀起她的披风,她在马上归心似箭。
文举,我回来了——
清扬回来了——
你的清扬回来了——
皇城宫门大开,皇帝协同一干大臣,在大殿外等着清妃回宫。
一马疾驰而来:“皇上,清妃娘娘已入城门,一盏茶功夫即可进宫。”
周丞相偷眼瞥过皇帝,文举脸上神色已是急不可耐。
远远的,六匹马直冲皇宫而来,为首的人影,雪白的襟衣,披风飘飞,文举的眼里,文举的心里,全部都被牢牢占据。
清扬,我的清扬啊——
你终于,回来了——
清扬下马,率众俯首叩拜:“万岁,万万岁。”
皇上沉声道:“平身。”
清扬恭声道:“谢万岁。”
“此去淮北,清妃劳苦功高,朕记下你大功一件。”皇帝问:“你要什么赏赐?”
“清妃所做,只是份内之事,”清扬道:“臣妾将淮北总督先斩后奏,并擅自擢升千叶县令李准为淮北总督,请皇上降罪。”
皇上开口:“淮北总督罪有应得,恕你无罪,千叶县令李准朕已下旨,正式擢升为淮北总督。”
“臣妾还要想陛下举荐一个人。”清扬再次下拜。
“魏梁!”皇上叫道,魏梁应声下跪。皇上笑道:“清妃要举荐的,可是此人?”
“正是。”清扬回答。
“那你认为何职适合他?”皇上问。
清扬头也没抬,大声回答:“安国侯杜可为麾下骁勇将军!”
文举一愣,朝中之事,大臣之职,原来尽在清扬心中,他默然,这个魏梁,没有一些本事,是不会被清扬看上的,而且,他既是清扬收复的,而又被清扬要求放在自己的亲信部队之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沉声道:“准了。”
清扬和魏梁叩头谢恩,皇上说:“清妃进去休息吧,待会朕替你接风洗尘。”
魏梁跟在清扬身后,好象有话要说。
清扬止步,轻声道:“说吧。”
魏梁踌躇。
清扬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大可放心,这个杜侯爷啊,跟你是最最对味不过了。”伸手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可是骁勇将军了,上阵杀敌,可不能象当日寨中比武一样轻敌啊——”
魏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清扬沐浴更衣完毕,正在梳头,宫女禀告:“皇上在前厅设宴为娘娘洗尘。”
“还有谁?”清扬问。
宫女回答:“就皇上一个人。”
清扬一笑,心领神会,到底是文举啊,知道我爱清静。起身就到了前厅,文举正在独斟独饮,看到她来,笑着说:“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那我进去穿戴整齐,插花上妆再来见皇上好了。”清扬假意转身。文举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我的清扬什么装扮都好看!”
她嘻嘻一笑,脸上红云飞过,纠正道:“我不是你的。”
“你敢说你不是我的?”文举呵呵大笑:“不怕我抓你去砍头?!”
“你不会,”她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舍不得。”
他的心一软,温柔的情结散开,拉过清扬,抱在自己腿上,用自己的脸摩挲她的脸,柔声说:“知道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吗?”清扬摇摇头。
他叹一口气:“我大病了一场。”
清扬抬头,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瞪着他,有些紧张地问:“什么病?要紧么?”
她又上当了,他心里暗笑,拼命忍住,正色道:“相思病。”
果然,受到他的作弄,她恼了,一跺脚,起身,扭过去,不理他。
他笑,故作正经地说:“清妃,淮北之行你对朕还有所隐瞒。”
她侧头想了一下,回过头来,不确定地说:“都说了啊。”
“你不老实,”他上前:“欺君可是死罪。”
“那你杀了我好了,”她没好气地说:“说了没有了。”
她真的生气了,文举又忍不住想笑,怕露馅,赶快转过身,继续说:“有一件事,你确实忘了告诉我。”
她歪头想了一下:“你说是什么事?我忘了么?”
他凑近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眼,那幽深如潭的眼睛,清澈见底,他温柔地说:“你忘了告诉我,你有没有想我——”
她眼睛一下瞪得好大,惶然一低头,害羞了。
他静静地揽过她:“你瘦了好多,在淮北,从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是不是?”牵她到桌前,她坐下,一看桌上的菜,就开始砸巴嘴:“呵呵,都是我喜欢的!”
文举还没有动作,她已经开动,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眼睛还自顾着在桌上扫来扫去。文举爱怜地望着她,怕她噎着,起身倒了一杯茶,边倒茶边调笑说:“要是你师兄在这里,看见你如此尊容,不知该如何罚你?!”寻思着清扬定会反唇相讥,身后却没有半点反应,他转身一看,就这么一会功夫,清扬竟然已经睡着了——
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里的筷子还放在菜碗里,嘴里含着没有吃完的饭,就这样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文举鼻子一酸,几欲落泪,无言地抱起清扬放在床上,抑制不住地心疼。
清扬,小傻瓜,你真是个小傻瓜——
你知不知道,在这皇城里,还有一个人在为你日夜担心,日夜思念,日夜祈祷啊——
那个人,可以不是皇帝,却永远,
永远,都是你的文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