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集粹宫事件后,清妃多次在深夜被皇上唤去受实地实景的教导,每次清晨回来,都好象是受了重大打击一般,面色憔悴,沉默不语。一个月下来,终日闷闷不响,脸也愈发尖了,原先鹅蛋型的脸也变成了瓜子脸。身边侍侯的四喜、珠儿和许公公唯有叹息的份,倒是皇后,一直没有再为难她,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
窗外,又是日落渐黄昏,清扬静坐在床边,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今夜,又会召我去哪个后妃的寝宫,去看他寻欢作乐,去看他翻云覆雨,去承受再一次的羞辱和折磨,这样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会完结,究竟还要心痛多久才会麻木?她无力地靠在床框上,努力去忘记,不愿再想。
“娘娘,”珠儿走进来,轻声说:“公公来了,传旨要您马上去集粹宫。”
心中尖锐地刺痛,逃也无处逃,躲也躲不开,还是来了。清扬缓缓地抬起头来,虚弱地站起来。珠儿扶住她,哽咽:“奴婢已经跟公公说了您不舒服,但皇上不许。”泪抑制不住地滑下:“娘娘,您一定要挺住。”
清扬怔怔地望着她,真好啊,还有泪可以流,不像我,泪已经流干了,再也再也挤不出一滴。
集粹宫,皇上跟皇后正在进膳。
清妃在公公的带领下,悄然走了进来。文举斜眼,看见她,还未说话,林皇后察言观色,笑着招呼:“清妃,过来侍侯皇上用膳。”宫女便将酒壶递过去,清扬接了,走近皇上跟前,将他手边的杯子斟满。
文举淡淡地瞟她一眼,只一眼,心开始隐痛。
刚才公公来报,说清妃不舒服,但他没有退让,依旧叫她来了。她的脸色确实不好,苍白中带着蜡黄,嘴唇也没有血色,虽然自始自终都低垂着眼帘,看不到她的眼神,可是那沉重的忧伤,还是从身上散发开来,缠绕着她,象轻烟,却又挥之不散。
她的脸为何瘦成了这样,我是不是不该这样羞辱和折磨她?
文举转回眼光,兀自端着杯,想心事。
林皇后嘻嘻一笑,打断了他的思路:“清妃,你忘了给哀家添酒了。”
他收回思绪,一扬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林皇后望一眼清扬,又看一眼皇上,眼光叟然,脸上叵测地笑着,悠声道:“皇上,空腹喝酒伤身,来,吃点菜。”玉手纤纤抬筷,夹起一块鱼,伸到皇上嘴边,一语双关地说:“清妃,你看清楚了,要这样侍侯皇上才是做臣妾的本份。”
一句话,猛然点醒了文举。
我怎么心软了,我是要做什么来的,不是要让她学会好好侍侯我吗?!
纵使我再爱她,也不能纵容她,我是皇帝,谁都不能违抗我!
他含住皇后递上的筷子,脸色又变得板硬。
一切尽收皇后眼中,她抿嘴一笑,款款起身,往皇上身上一坐,一手勾了皇上的脖子,一手拉了皇上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又端起杯,软绵绵地说:“皇上,我们来喝花酒好不好?”
文举木然道:“好。”
林皇后笑盈盈地含了一口酒,凑近皇上唇边,两唇相碰,酒便与舌头绞在了一起,两个人的嘴唇粘在一起,缠绵。文举一把抱住皇后,横呈在身上,埋头下去,用力深吻。皇后紧闭着眼,在文举的怀里陶醉。
皇上,我喜欢你这样吻我,用力啊,不管你心里是谁,现在你吻着的人,是我啊!
文举也闭着眼,满是霸气地将舌伸入皇后口中,将皇后的唇整个包容,狠狠地吮吸。
清扬,你看见了,你好好看看,别人是如何臣服我的?!
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要知足!
清扬,哪一天你也可以对我这样?
两人纠缠着,相互撕扯着,把身上的衣服随手抛下,一路凌乱地走向床边,两张唇,粘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一幅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宫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清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酷刑。这一月来,在各个妃子的宫里转来转去,几乎每天都是如此,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她无法不动容,除了心痛,还是心痛,无边无际的心痛,每次都可以置她于死地。她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但一句也说不出;她甚至想冲上前去拉开他,但她无法动弹;她想流泪,可心意沉沉,无泪可流,若真要从双眼中挤出点什么,也不会是泪,只能是血,心里流出的血,心里再也装不下的血。
同以往一样,她默默地低下头,垂下眼帘,呆立在一旁,任凉气从脚底升起,慢慢地将整个人浸透,然后在无法承受的心痛中沉沦、绝望,寒气痛彻心扉,将她冰冻。
清晨,清扬疲倦地回到庄和宫,一进寝宫,就看见太后在等她。
“母后,早啊。”清扬躬身行礼。
“免礼,”太后犹豫一会,缓缓开口:“清妃,有一件事,哀家要告诉你,但是你一定要挺住。”
清扬抬头,望着太后。
太后斟酌一番,小心地说:“归真寺送信来,你戒嗔师兄病重。”清扬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四喜连忙扶住。她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年岁大了,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允你出宫,”太后停顿一下,轻轻地说:“也许这是你,见他最后一面。”她怕清扬一下子接受不了,特意分两次说,不至于让清扬感觉太突然。
尽管有了先前的铺垫,这个不幸的消息还是带给了清扬无以伦比的打击。她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身子剧烈战抖,强撑着没有倒下来。
“我现在就可以出宫吗?”半晌,清扬才问,声音遥远,象从天际传来。
太后点点头,说:“珠儿,许公公,你们陪她去,即刻就走。”
“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准出宫!”声音未落,皇上已跨了进来。
太后看一眼清扬,缓缓道:“皇帝,得饶人处且饶人。”
文举不为所动,冷冷道:“母后教训的是,不过,朕现在要和自己的妃子说说私房话,母后可否回避?!”言语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所有人都退下,房中只有文举和清扬。
她朝前微倾着身,低着头,不说话。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沉默只持续了一下子,“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跪下。
他眉毛一挑,还是因为归真寺,也只有归真寺能让她低头。他默不作声,站着。
“皇上,请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跪着,没有抬头,重复一遍。
他仍然没有开腔。
皇上?!我要你叫我文举!
“臣妾恳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第三次重复,声音有些颤抖。
文举依然沉默。
你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文举?!
许久,许久都等不到答案,清扬咬咬嘴唇,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缓缓地站起身,面色沉郁,眉颦着,依旧低垂着眼帘,没有看他,慢慢地抬起手来,解开腰带,任腰带滑落地上,再解开裙扣,罩裙滑下来,只留下衬裙,双腿已是若隐若现。面无表情,仿佛在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双手往上,剥下衣裳,脱去中衣,只剩下一席白缎的肚兜。
你不是要我屈服吗?今天我豁出去了,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要过;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要放弃尊严,还是骄傲,我都愿意,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去归真寺。
她仿佛又看见桃花盛开,仿佛又置身桃雨纷飞,而她,一心盼望着的那个人,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看着她,一件件褪去衣物,冷峻的面容严肃,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他最爱的女人,此时此刻,他望着她忧伤的脸,失去了最原始的冲动。
她,想干什么?
是要跟我做一笔交易吗?想用自己做一次交换?!
她的手伸向颈间,开始解肚兜的结绳。
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抱在了胸前,手触及到她背上滑嫩的肌肤,冰凉。他的手略微一缩,竟好象有些怯意。
清扬,你为何这般冰冷,象你的心一样,对我,始终没有任何的温度。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只静静地站着。他已然明白,接下来,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顺从,理由只有一个,为了换取一次回归真寺的机会。
他停住了手,没有任何动作,沉声道:“穿上衣服,去吧。”说完,转身便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清扬,我不要你这个样子,我宁肯你违逆我,抗拒我,也不愿意你象行尸走肉一样,不具悲欢,没有感情。嫁给我,你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啊。可是,如果我要你,也不要用这种方式。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我要你爱我,用心来爱我。
身后,是表情沉静的清扬,目光虚无,象带了一副面具,从头到尾,除了隔半天,机械地眨一下眼,再没有任何改变。
她已经没有希望,心意沉沉,伤痕累累,再也没有热情可以燃烧,再也没有爱情可以挥霍。平静的面容下,一颗停止了跳动的心。
归真寺,戒嗔无力地靠在枕上,戒身坐在床边。空灵方丈缓缓地从凳子上起身,问:“信确定送到了?”
戒身轻声道:“今天一大早就送进宫了。”
一僧人匆匆跑进来,空灵方丈连忙问:“梵音回来了么?”
僧人面有难色,小声禀告:“宫里有消息说,太后准她回来,好象被皇上拦住了。”
空灵方丈和戒身对视一眼,凄然。
“唉,”空灵方丈幽叹道:“实在不行,老衲亲自去见皇上,皇上总要给几分薄面。”看一眼床上的戒嗔,担心地说:“谁知他还撑不撑得住。”
戒嗔忽然睁开眼,沙哑着喉咙急问:“是不是,梵音来了呢?”硬撑着起来,脸涨得通红,望向门边,伸出手:“梵音,梵音……”
戒身捉住他的手,放下,轻声安抚:“师兄,你不要急,梵音就来了,再等等,就快了。”
“你骗我——”戒嗔喘着粗气,激动地说:“从,早上,到现在,已,已经是晌午了,你只会这么,一句。”他抖着手,抓住戒身,拼尽全身力气说:“我,一定,要见到梵音。”脑袋一摊,又陷入昏迷中。
“咳!”空灵方丈一摆袖,神色坚决到:“不能再等了,老衲即刻进宫面圣。”匆匆就出了房门。
师兄的情形,非常不妙,苦等了一天一夜,年迈身弱,看来是难以支撑到那一刻了。
戒身幽幽一叹,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梵音,难道真是今生都不可再见了吗?
这里空灵方丈刚出寺门,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马车疾弛而来,车顶挂着明黄色的宫灯。车帘掀起,清扬雪白的身影从车上一跃而下,见了师父,还未开口,空灵方丈惊喜交加,拖了她,直指过去,要她飞奔戒嗔的禅房。
清扬一路狂奔,穿过操场,跑过大殿,横过回廊,疾速飞奔。
戒嗔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眼眸中精光闪烁,忽然清晰地对戒身说:“梵音来了。”
看看门边,哪里有人?分明是师兄的幻觉。戒身无奈地摇摇头,心知戒嗔回光返照,时间不多了,鼻子一酸,眼泪无声地流下。
戒嗔咬着牙,撑着坐起来,戒身连忙扶他靠到自己身上,他一双眼,直盯着门,口里不停地念着:“梵音,梵音……”
“师兄——”随着一声长呼,清扬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戒身惊诧!
戒嗔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使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清扬伸出手去“梵音啊——”
清扬疾步上前,扑向床边,探手向前,想握住他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戒嗔的手无力地垂落——
清扬抓了个空,两只手,握着空拳,就那样悬在半空中。
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含笑地闭上眼睛,头轻轻地靠在戒身肩上,与世长辞。
望着师兄安详的面容,她仍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放下,期许着象儿时一样,只要伸着手,不论多久,不论多远,师兄都会回过身来抱她,师兄给予她的希望,从来都不会落空。
从来都不会落空,
可是,这次师兄还会回头吗?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无一例外地被心痛揉碾,耳边传来师父悠远的一声轻叹:“都放下了——”
三天后的清晨,山后塔林的坪,架柴的火垛,是戒嗔人生的终点。按照佛家的规矩,佛门中人,死后都是火葬。
火,腾空而起,将躺着的戒嗔淹没。
清扬默然地盯着火堆中的戒嗔,思绪飘回从前。
白白胖胖,憨憨傻傻的三师兄,从小将她带到六岁,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兄”;他送给她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让她懂得了自己的美丽。有好吃的都留给她,每次挨罚的时候找他救命,没有哪一次不迟到;每天给她洗脸梳头,晚上给她讲故事,翻来覆去都只会说那一个;可以抱着他哭,他陪她一起伤心;可以抱着他笑,他跟她一起开心;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无论如何捉弄他,他都不生气;无论犯多大的错,他从来不计较。高兴的时候,总是不停的点头;伤心的时候,象个孩子般地抽泣;急起来,却只会摸着光头团团转;有什么事,从来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藏都藏不住。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扑面而来的的气流带着温度,将她重重包围,象师兄温暖的怀抱。她闭上眼,向大火张开双臂,仿佛最后一次拥抱师兄。风,从她脸上抚过,温柔如师兄的手,她静静地感受,在风中绽开微笑,裙裾飘飞,就象要追随师兄一起飞升。
师兄,是你在抱我吗?
让我抱抱你,就象以前一样……
佛唱阁,戒身坐在“息心止步”匾额下,兀自担心。梵音初入皇宫,听说过得不尽如人意。今日见她,变化甚大,一是憔悴,二是沉默,三是反常。在戒嗔辞世的这几天,神情甚是哀伤,却没见她掉一滴泪。戒身忧虑地想,师父老说这孩子象我,历来心思极重,不愿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这一点上,梵音像他,不善于表达感情,其实内心比别人更多苦楚。戒嗔的辞世,要说她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可在火葬现场,她的模样,不哭反笑,一副看破红尘的超然,一副心驰神往的向往,照理说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可是因此他才更担心。短短几个月的皇宫生活,居然让她连哭这种最基本的发泄功能都散失了,接下来,更漫长的后宫岁月,她还能承受吗?她还要如何承受?!
清扬走进来:“师兄。”
“这几日在佛唱阁,还住得惯吗?”戒身关切地问。
清扬点点头。
不但住得惯,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在宫里过的好么?”戒身又问,盯着她的脸。
“还好。”清扬淡淡地回答,回避师兄的眼光。从小,她就不敢在戒身面前撒谎,因为戒身的眼光,太锐利,太通透,她逃不过去。
而这一次,她也没能逃过去。
“你撒谎。”戒身的声音很轻,很低,并不似她幼时那么的严厉,反而充满了柔和,一下就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她身子一震,几欲流泪。
“撒谎了就要挨罚。”戒身轻声命令:“把手伸出来。”
清扬低着头,把手心展开,伸出去。
然而,戒尺并没有落下来,师兄执了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清扬猛然抬头,望着戒身,戒身点点头。
逃!
师兄叫我逃!
一瞬间,心中升腾起希望,逃,逃向自由广阔的天际!
一瞬间,又黯然。
我逃了,皇上会罢休吗?师兄、师父、归真寺都会受到株连,无人可以幸免。
她耳边又响起文举杀气腾腾的声音:“拖出去,砍了!”
她不寒而栗,决然地摇摇头。
不,我不能逃。
我不能置大家的生死于不顾,不能辜负师父的嘱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