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祭祀,声势浩大盛况空前,往年参加的都是后宫妃子一级、王公贵族、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今年扩大到后宫美人一级、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人数将近增扩一倍,将归真寺的大殿操场站得满满当当。
祭祀由年近九十空灵方丈亲自主持,在祭祀接近尾声,该是众人向九五之尊的皇帝最后三叩首以结束祭祀的时候,空灵方丈突然宣布,今年是寺中百年,要增加“圣水洗金睛”的仪式,为百姓祈福。
“上圣水!”戒嗔依师父的吩咐端上一白色瓷瓶圣水,和一枝新柳。
空灵方丈朗朗道:“此乃无根之水,是今春的第一次降雪,老衲在庭中跪接。”执过柳枝,跪着交给文举:“请皇上亲手将柳枝交给洗金睛之人。”
文举接过。
戒嗔将瓷瓶高举过头顶。
空灵方丈高声宣布:“圣水洗金睛,是本寺百年一次的盛典,必须由至纯至性的佛门弟子担当,所谓至纯至性,必是从小长在寺中,从未出过寺门,品德纯良,心性仁厚,样貌端正,未经情爱。”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威严地说:“主事大师领弟子上殿——”
所有的人都侧身,望向前殿大门,近千数眼光,几许好奇,几许期待。
红彤彤的朱漆的大门徐徐打开,两名灰袍僧人进来,端立于大门两边,黑脸的戒身身着酱色底袍、红色袈裟,庄重严肃地走进来。
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缓缓地跟着一襟衣雪白的女子。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
黑发如缎,轻挽无饰,秀眉如黛,樱唇红润,素面纯净,冰肌雪肤,仙风道骨,纯净圣洁,端庄典雅,超凡脱俗,正气坦荡,清傲威严,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度。
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从大殿操场的红毡上徐徐走过,裙裾轻摆,身姿平稳,尽显大家风范。
其时正好一阵清风吹过,襟衣轻掀,裙裾飘飞,洋溢着说不出的清雅悠扬,灵动非凡。
大殿操场上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这样清灵大气、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一缕轻轻的风,悄然刮过来,只是从心头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便彻彻底底摄走了灵魂。
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随着她雪白的身影移动,而她,在众目睽睽如许的注视中,款款而行,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一步一婀娜,莲步显曼妙。
林夫人正站在队列中间,紧靠着红毡,目瞪口呆地望着梵音走过来,雪白的身影原是故人,只觉着无比的亲切,她忍不住喃喃道:“天呐,观音菩萨,观音菩萨……”
话语轻飘入梵音的耳廓,她微微侧头,见是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脚步不曾停留,翩然前去。
林夫人正看着发呆,忽觉衣袖被人一扯,回神一看,丈夫正面有愠色,瞪着自己,她脸一红,局促地垂下了头。丈夫的神色,分明是在责怪她的失态,不分场合,丢人现眼。虽然平时在家夫妻也还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因她性格温顺,顾虑丈夫多一些,因此每每息事宁人的,都是以她为先。今日丈夫一瞪眼,便又引来几位夫人的窃笑,使她在众多诰命夫人面前顿觉难堪。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杜可为那充满怜惜与不舍的眼光,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梵音依旧目不斜视地跟在戒身身后,已接近大殿,红毡两旁静立的是王爷和王妃们。她突然抬起眼帘,开始寻找,她在哪里?
她在那里!
幽静站在文浩的侧边,也正含笑望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就是王爷口中的梵音呀,我曾经以为你是下凡的观音菩萨,你还记得我吗?是你替我们开的卦,才使得我们姐妹俩都能达偿所愿啊。
梵音终于放下了心,她一脸的幸福,想是过得很好,她深深地望向幽静一眼,收回了目光。尽管是刻意的回避,余光还是与文浩的身影不期而遇。文浩啊,你怎么瘦了,你一定要快乐起来啊,我终究还是要辜负你,还是要愧对于你,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文浩此刻的心情,如同针扎,半年多了,他还是这次才见到梵音,这么长的相思,无法丈量和细诉,而今再见,恍如隔世,满腹的话语无语哽咽。他是应该恨她的,可是,见到她,他仍旧是没有勇气,依然是恨不起来。梵音的身影从大门后转出的那一刻,他心中激情澎湃,熟悉的雪白身影,是他魂牵梦萦的相思,他热切而幽怨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她,竟看也不看他一眼,让他陷入难耐的煎熬之中。
她终于回头了,寻找。
是找我么?他直直地望向她。而她,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侧,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她将眼光移向他,但她始终没有,就这样远去。他疑惑地侧头,正迎上妻子温和缠绵的目光,因为彼此的对视,幽静脸上飞过一朵红云,而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好象从来都是,更加关心幽静,那种直白的、真实的、深沉的关心,非同一般,非比寻常,她和幽静,到底是什么关系?!
文举站在大殿之上,望着梵音的身影渐渐走进,渐渐清晰,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是她,真的是她。
归真寺几千弟子,只有她够资格,在他文举的心目中,只有她够份量。
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身影走近,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揽进怀中,使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离开他。
清扬,清扬啊,我的清扬——
他在心里深沉地呼唤,眼睛更是直勾勾地望着,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然而脸上,还是一贯如常的平淡,身行也是板直,手执柳枝,一动不动。
他的眼珠,盯着那襟衣雪白的女子,竟然纹丝不动,一切尽收入林皇后幽香的眼中。看似冷漠的皇上,也有不敌美色的时候,竟然动情了,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清扬,不要等我来收拾你,这寺中的女子,倒是可以先行与你比划比划。让你们还没进宫,就先斗个元气大伤,看你们还如何与我争宠?!
庞太后秀眉一皱,圣水洗金睛的佛家弟子,怎么竟然会是她?!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事绝不会是这么简单,好象有人故意安排,是文举么?她摇摇头,不会是他,她怀疑的眼光扫过大殿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空灵方丈的身上,本来已经了断了的,他为何又要借圣水洗金睛重新挑起事端,这个老和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空灵方丈一脸庄重,两眼平视前方,望向梵音。
梵音在戒身的陪同下,走上殿来,依次叩拜佛祖、太后、皇上、皇后和空灵方丈,然后戒身将她带到皇上跟前。梵音徐徐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接皇上的柳枝。
文举却只顾看她发呆。
空灵方丈道:“请皇上赐予柳枝。”
文举一怔,向方丈投来感激的一瞥,将柳枝放在梵音手上。
梵音自始自终都低垂着眼帘,面容淡定。
空灵方丈朗声道:“圣水洗金睛,开始!”
寺中百钟齐鸣,震耳欲聋,浑厚悠远,连绵不绝。梵音走上殿中铺了红毡的木板上,接过戒嗔递过来的圣水。殿后跑上来十八名武僧,将站着梵音的木板抬起,开始叠罗汉,总共三层,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最上面是由两名武僧抬着,梵音站在上面纹丝不动,这时她的高度已达佛祖额头。
钟声渐渐停止,大殿边门尽数打开,所有的僧人全部绕殿盘腿而坐,开始诵经,声音低沉浑厚,在寺中上空环绕,经久不散。众人在庄严肃穆的诵经声中都心生敬畏,虔诚地望向大殿。
红毡板上的梵音,在三层罗汉的顶端,雪白的身影,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她轻轻地将柳枝浸入圣水中,纤手一摆,柳枝沾水,拂向佛祖金睛,再重复,整整九下,金睛洗毕。梵音飞身跃下,圣水丝毫不洒,柔曼身姿令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空灵方丈宣布:祭祀结束,请各位偏殿用茶。
偏殿用茶?!梵音忽然一心惊,抬头不知所措地望向桃林方向,她已经习惯性地想起了桃花纷飞,她要去桃林等人。
等谁?她蓦的又是一心惊,文举是不会去了,他不是就在我面前吗?他是皇上——
璇即神色黯然,秀眉深颦,心中懊恼,我怎么还是放不下?!
梵音用眼角余光瞟瞟殿内,似是无人,都到偏殿去喝茶了。她长叹一口气,悄然向殿外走去。
这一路走来,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也不能看他,眼光虚无地直视着大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如果坚持不住,一旦看到他的眼睛,她所做的一切都得重来,都是徒劳。她隐忍着,强撑着,在心底泪流成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说不出的痛彻心扉。
刚才殿上,从他的手中接过柳枝,她几乎不能自持,那一刻,熟悉的气息,他的气息迎面而来,她忍不住就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忍不住就要抬头看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抬头,抬头,只看他一眼,就一眼,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不行,不行,要息心止步。她只能是强迫自己低着头,盯着他的脚,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只希望一切都快快过去,而时间,却好象成心要和她作对,仿佛停滞了一般,任她的内心被反复炙烤。
这是怎样残酷的折磨,胜似千刀万剐的凌迟。
一路揪着心,不知不觉,竟又到了桃林,她在嫣然的桃花丛中醒过神来,大惊失色。
我怎么又来了?
我不应该来的,息心止步啊——
她强压下心头喷涌而出的感情,转身疾走。
“梵音!”一个男子叫住她,声音充满了惊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是文浩,不是,不是他啊——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失望了吗?难道我还在盼望见到他吗?我不能见他,也不能见文浩。她决然地甩头,飞奔而去。
文浩呆呆地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她明明来了,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不肯见我!她还是不肯见我!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禁不住双泪纵横,仰天长嚎一声:“梵音——”痛苦而绝望地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不远处,默立的文举,冷凛的眼光。
原来你们也有桃林之约,怪不得当年我刚从边关回来的时候,文浩给我看的第一幅画,画的就是桃花画得那样好,我竟没有往深处想。刚才在殿上,见你心挂挂地望向桃林,我还以为你记挂着我,到底还是我会错了意,你来桃林,只是因为文浩在等你。
清扬,清扬啊,我多么后悔偷偷地跟着你,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啊。本来还奢望在你心中尚有我的一席之地,真相却是如此残忍。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以为你爱的人是我,直到你亲口承认意中人不是我,我还不肯相信,早该想到,依你的性格,有谁可以逼迫于你?那分明是你的真心话,是我的自作多情!
清扬,清扬啊,我好悔啊——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留下你一个人整整八年!
他怅然抬头,深邃的目光穿过绯红的花雾,投向浅蓝的天幕,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老天,你都要把我的清扬还给我!
戒身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小佛堂。
“梵音”,他唤起念经的梵音:“有一个人指名要见你。”
梵音淡淡道:“我只想静心修禅,诸人一概不见。”
戒身沉吟一会,也不多说,准备作罢。
“师兄,很让你为难吗?”梵音见戒身脸上踌躇之色,便问:“是谁要见我?”
戒身答:“是皇后。”
皇后?!梵音纳闷,香儿,妹妹?!她要见我?!
她略微一想,说:“既是女客,我见见也无妨。”
禅房,林皇后看到梵音来了,颔首一笑,挥手摒退众人。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笑嘻嘻地客套:“姑娘,我们见过的,别来无恙啊?”
梵音淡淡道:“皇后娘娘此来,应该不是关心我是否无恙的吧?梵音还要静修,有什么要紧事请娘娘明示。”
“姑娘打算一辈子都在寺内静修么?”林皇后走过来,静静地端详梵音:“好一个倾国倾城,静修岂不可惜了。”
梵音不语,看着林皇后。
“实话告诉姑娘,皇上看上你了,”林皇后高深地笑道:“荣华富贵尽在姑娘囊中。”
梵音冷笑。荣华富贵,是我想要的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林皇后见她冷笑,并不生气,依旧轻言细语:“皇上看上你,并不代表他会对你一心一意,你要有思想准备,后宫佳丽众多,人人都会争宠,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不过姑娘不要担心,那个姑娘也在宫外,对姑娘你,应该构不成威胁。”她和善地说:“哀家准备尽快安排姑娘进宫。”
言毕,她的笑容渐渐收敛,只有目光精矍。我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很多女人,在你之前也已有了意中人,你很容易就会变成事过境迁的,懂了吗?
梵音缓缓垂下眼帘,刚才的话,刺入她的心中,一阵痉挛。
那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文举只有一个她,而她,也只有一个文举,他们两个彼此完全地拥有。当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天,到他成为皇帝,一切都注定了,他仍是她的唯一,而她,只能排在他众多的妻妾之后,到底算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是啊——
因为他是皇上,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啊——
她定定地看着林皇后,突兀地问道:“娘娘,你幸福吗?”
林皇后一愣,有些尴尬,她竟然被问住了,她不知道梵音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她觉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沉默了。
我幸福吗?林皇后努力想从脑海中搜寻幸福的踪迹,却发现了自己的徒劳,从新婚之夜到登基大典,再到今时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都不是幸福的。
她谓然长叹一声,幽幽道:“幸福又如何,不幸福又如何?!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梵音看她一眼,心中忽然有些酸,有些疼。
为了得到皇上的垂青,妹妹竟然亲自帮他选妃,她应该是深爱他的,这么做,她心里该有多么痛苦和无奈,可是作为皇后,她只能用这样的强颜欢笑来掩饰自己。梵音突然生出些关于宿命的悲哀,做这样的皇后,究竟是妹妹的幸运,还是妹妹的不幸。笑不是真笑,哭不能真哭,永远戴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梵音真替妹妹感到难过,想到她与众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时时勉强自己的意愿,不由得心中酸疼。
这样的生活,固然是妹妹当日的选择,而她梵音,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息心止步,纵然残酷,却是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里,梵音眉头一皱,凛然道:“我不会进宫的。”
林皇后有些惊诧,她竟然不想进宫。她半开玩笑半点真,嘻嘻笑道:“姑娘,抗旨可是要砍头的。”
梵音硬邦邦地说:“那又怎么样?!”
林皇后眼珠一转,她还真的是不想进宫,也好,我又少一个敌人。当下心安,缓缓道:“人各有志,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强求,就成全你的心意。”
梵音谢过林皇后,起身离去。跨出门槛的一瞬,顺势一回头,正好看见林皇后若有所思的面容,心头一颤,
妹妹,当日你一心想要成为太子妃,今日却为名所累,这样的生活,姐姐宁愿息心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