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后的马车来到了昭山脚下,归真寺已举目可见。挑起车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让久居宫中的庞后心旷神怡,正陶醉中,突然听见一阵笛声,清冽悠扬,却又隐含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愁绪。庞后被笛声吸引,叫停马车,只身循声找去。
桃林深处,一襟衣雪白的女子,背向庞后,静立桃树下,手执长笛,正在吹奏。
只看背影,就觉清丽脱俗,人与景,象诗一般,同画一样。庞后站在她的身后,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喊一声:“好!”
女子听见她的声音,静静地回过头来。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端庄典雅,超凡脱俗,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这哪是人间的女子,庞后在心里惊叹不已。
梵音也端详着她,杏眼弯眉,天庭开阔,雍容大气,好一个中年贵妇。
“你是何人?”庞后开口问道。
梵音不作答,俯首一鞠躬,就要离开。
庞后眼尖,在她俯首一鞠躬时,看到了她颈上垂挂着的玉指环。
那是她送给举儿的生辰礼物——
她顿时明白了……
梵音的身影已经移到了庞后的侧边,眼见就要翩然而去,只听庞后低声道:“姑娘,我是文举的娘。”
她停住,回过头来,望着她。
她是文举的娘?是啊,同样是即便温柔也透着凛冽的眼神,同样是眉宇间那样的一种王者霸气。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庞后和颜悦色地问。
梵音道:“小女是空灵方丈的关门俗家弟子,法号梵音,俗名风清扬。”
“原来你就是当日空灵大师兴师动众收下的关门弟子啊,”庞后微笑:“一晃就长这么大了。”心中不由感叹,这女孩弃于佛门,长在佛门,竟生的如此美伦美奂,端庄大方,让人叹为观止,庞后不由得认同并理解了儿子,她的确是值得爱的,任谁都会被她吸引,为她发狂。
“知道文举是谁?知道我是谁吗?”庞后轻轻地问。
梵音不语。庞后以为她并不知情,就悠然道:“文举是当今太子,而我,是皇后娘娘。”说完,她很有深意地望着梵音一笑。
可是,梵音的脸上,并没有她预想的惊诧,也没有诚惶诚恐,只是安然的平静。她淡淡道:“我知道。”
“噢,”庞后的笑意仍然挂在脸上:“难道你不知哀家身份高贵?”
梵音用如常的声调回复道:“我是佛门中人,佛语:心中执有尊卑、高下、大小的分别心,便不能见到真实。”
庞后点点头:“好一个佛门中人。敢问小姐,佛门中人是否不应有七情六欲?”
“佛家有大悲大悯大慈大爱,不受七情六欲所累。”梵音淡定地说道。
“那,你喜欢我举儿吗?”庞后忽然切入。
梵音望她一眼,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庞妃正色道:“太子是朝廷的未来,关系到江山社稷、百姓苍生,他的妻子将来要母仪天下,如果不能服众,必会招惹事端,影响朝廷的安危。你懂我的意思吗?”见梵音面无表情,又说:“堂堂皇后,要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可你呢?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就算举儿喜欢你,我也不会答应,大臣们也不会信服。”言下之意,你想当皇后,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梵音又看她一眼,眼神复杂。
庞后犀利的眼光罩下来,忽又变得柔和:“你如果真的爱他,就要为他着想,不要影响他,致他于为难的境地。只要你答应离开他,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定会把你安排得很好的。”说完后,她紧盯着梵音。
她直觉,这清灵的女子并不是冲着太子妃之位来的,那么,在前一段话打击了她之后,后一席话应该会切中她的要害,她既是逼着她妥协,也是要看看她对儿子的真心。
梵音脸上的表情满含隐忍的戚然,不知站立了多久,她才艰难地开口:“我,答应你。”庞后如释重负,再去看梵音,已转过身去,雪白肃然的背影虽仍是挺拔,但周身散发出的沉重忧伤却无处隐藏,无奈而决然。
庞后心中竟有些不忍,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她还是要做,她定了定心神,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无异于往梵音心上撒盐,因此她缓慢地、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口,努力不再刺激她:“那么,你,可以,把,那样东西——给我吗?”
梵音嘴角牵动了一下,眼眶湿润了,她颤抖着手伸向颈前,触摸到了玉指环,缓缓地摸过,紧紧地一攥,牙关一咬,骤然松手,漠然地取下,挂在桃枝上,淡淡地说:“告诉他,清扬不会再等他了。”
她忧伤而决绝的样子,让庞后陡生怜悯,多美的女子啊,她真的是爱着举儿啊,挺般配的一对,可惜出身太过卑微。你既能成全举儿,那就让我来成全你吧,于是她充满怜惜地说:“哀家会尽力安排好你的。”
“不用了。”梵音无力地摆摆手,万念俱灰,言毕转身,缓缓离去。
庞后握着还带有梵音余温的玉指环,半晌无言。她注视着梵音远去的身影,蓦然想起了妹妹,一样的决然,一样的感伤,一样的无怨无悔,就连那神情,那气质,都象极,略显苍白的脸,清水芙蓉的面容,天然去雕饰,笃定淡泊,从容大气,唯一不同的是,梵音比她更多几分出尘的超凡。庞后心中感慨万千,妹妹,我这样做,真的是对了吗?
此刻梵音的心里,已经痛得麻木,她紧攥着长笛,强忍住眼泪,拖着僵硬的双腿,将桃林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
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
沈妈正在晾晒被褥,只见梵音眼光呆滞,面容苍白,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走进来,她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抱着她:“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梵音一把搂住沈妈,泪水汹涌而出:“沈妈,为什么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她痛苦地哭诉:“你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注定我就必须是一个出生不详,身份不明的人吗?”原本她是快乐的,没爹没娘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是今天庞后的话,象一把刀,猛地戳进她的心窝,让她意识到这个残忍的真相,堕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沈妈抱着失声痛哭的梵音,心如刀绞,她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人都是娘生爹养的,都不是没爹没娘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梵音握住沈妈的肩头,泪流满面,沉痛地问:“沈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是一个弃婴?我为什么没有爹娘啊——”
沈妈动容,冲动地说:“谁说你没有,你有!你有娘啊——”可怜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如此伤心,守口如瓶十六载,今天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梵音一怔,目光直直地盯着沈妈。
沈妈将梵音拖进屋里,将门关严,才安顿梵音坐在床边,开口道:“孩子,这个秘密沈妈瞒了十六年了。”她怜爱地拂开梵音额前的发丝,拭去她脸上的泪,看着她企盼的眼神,幽幽道:“孩子,你要有思想准备,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之所以将你丢弃,是因为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梵音愣愣地望着沈妈,她知道,父母丢弃她,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曾经想过,也许是家里穷,养不活,最坏的设想,就是自己是不该出生的人。今天听沈妈的话音,心中已经明白,于是她沉静地说:“沈妈,无论现实有多糟糕,我都能接受,你说罢。”
“孽障啊——”沈妈长叹一声,将梵音的身世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可怜你娘一直都以为你死了,一直为没能见上你一面而难过。”
听罢前因后果,梵音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沈妈当年丢弃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可我心里从来都放不下你,所以才会狠心离开你娘,到寺里来找你,照顾你。”沈妈声音哽咽,不停地拿袖子拭泪。
梵音望着沈妈,心里从没有如此地踏实,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些年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相依为命的亲情已植入骨髓,而她鬓角的青丝已经泛白,身板是这么消瘦,她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她是娘亲的奶娘啊——
梵音的心里涌起柔情千万,她轻声唤道:“外婆——”
沈妈一怔,心中激情澎湃,她怆然应声:“哎——”紧紧地抱住梵音。
晕黄温暖的灯下,梵音沉思的面容。
我是有娘的孩子,外婆说我娘亲是一个大家闺秀,生得很美丽,性格很温柔,可惜我长得不是很象她,到底我娘长得啥样呢?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好吗?她想象着他们的面容,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们永远都幸福快乐。我的爹,竟是一个有武功的采花大盗,无端毁我娘的清白,甚是可恨,但他,终究是我的爹爹,希望能早日悔悟,不要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她举手去挑灯芯,笑意渐渐隐去,
——文举,我们再无今后。
你是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忘了我吧!不要怪我狠心,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总有一天你会将我忘记,万丈红尘是属于你的,与我不相干。
如果要记住过去只能带来痛苦,就让我们最后一次相约,相约着把彼此遗忘吧。
息心止步啊——
她深吸一口气,心头一阵刺痛,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强忍住悲伤,走进桌边,伸手欲拿笔,想以书画遣怀,目光一聚,桌上一幅字: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是师兄,师兄来过了,留下这幅字。
梵音凄然一笑,师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是梵音啊,我能把握好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集粹宫,庞后拉着文浩的手:“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府邸了,姨娘虽然舍不得你搬走,可是,儿大不由娘啊。”
“姨娘,”文浩撒娇:“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庞后呵呵一笑:“皇上已颁旨,封你为淳王,赐你淳王府,不日就可以搬过去住了。”
文浩喜出望外,我有自己的府邸了,可以搬出皇宫了,他暗自窃喜,梵音,以后我可以随时去看你了。
“想什么呢?”庞后见他出神,奇怪地问。
文浩脸一红,神色极不自然。
庞后笑道:“还有一件事,你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家嘛,光有王府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个女主人才行啊——”
文浩脸更红,害臊地低下头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有什么好害臊的?!”庞后拍拍文浩的肩,却见文浩涨红着脸,欲言又止,于是问:“又怎么了?”
“我……”文浩犹豫。
“有什么就说,”庞后鼓励他:“跟姨娘还有什么客气的。”
文浩鼓足勇气,开口道:“姨娘,我,我想,想自己选妃。”
“哦,”庞后诧异,莞尔一笑:“这么信不过姨娘的眼光么?”
文浩一时语塞。
庞后粲然一笑:“好了,选妃的事再说吧,只要是你中意的,姨娘尽量让你达成所愿。”话音未落,已被文浩抱住,一把举起来:“谢谢姨娘!”
“放下,放下!”庞后连忙制止:“你这孩子,又得意忘形了不是?!”
文浩摸摸头,憨憨一笑,跑远了。
庞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招手唤来公公,耳语一番,公公退下。
进言皇上将文浩封为淳王,她是很有想法的。原本是想让归真寺中那个清丽的女孩成为淳王妃,这样可一举三得:
一是彻底断了文举的念想。
二是文浩有贤良之才,虽他目前无意皇位,但惟恐日后生变,既已答应妹妹好好照顾他,就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刀刃相向,如此美貌的女子,定会与文浩成为神仙美眷,这份情,文浩得领她的,而且这样一来,必然会削弱文浩的斗志,何况身世不明的王妃,对文浩来说,始终是一处败笔,让他在外戚这一着上没有依靠,对江山社稷,又少了一分威胁。这样的结果,正好能得偿妹妹的心愿,让文浩拥有常人的快乐。
三是可以对梵音有个交代。这个纯净脱俗的女子,如此深明大义,倒叫庞后有几分不忍,说心里话,这样冷静克制的女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更重要的是,她很象妹妹,闲笃淡定,心清如水,从容不迫,对她,庞后还是很有好感的。卑微出身能嫁入皇家,难道她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本来庞后已经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却不料文浩突然提出要自己选妃,打乱了她的设想,她得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在屋内踱着碎步,思忖,浩儿要自己选妃,浩儿也会脸红,难道他已有心上人了吗?
文浩喜滋滋地跳上马背,他迫不及待,要去告诉梵音,一刻也不能耽搁,他要告诉她,他封王了,姨娘还答应他可以自己选妃!
皇宫大门,文浩策马近前,守卫拦住:“殿下,可有宫牌?”
文浩不语,没有宫牌,怎么出去?他愠道:“我是三皇子。”
守卫固执:“殿下,正因为你是皇子,没有宫牌更不能出宫。”
“放殿下出去!”远远地一人高声,文浩折头一看,是姨娘宫中的公公,公公近前,对守卫说:“你们知道吗?三殿下已经被封为淳王,以后不需要宫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宫。”
守卫跪下:“请淳王爷恕罪。”抬头,文浩已远去。
公公颇有深意地一笑。
“梵音!梵音!”文浩兴冲冲地闯进佛唱阁,一头撞上素英。
“你怎么这么冒失?!”素英不满。
文浩嘿嘿一笑,径直走进书房,梵音正在悬腕练字,浑然不觉文浩的到来。凑前一看,柳体俊逸,是首偈诗:
菩提本无树,明净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文浩“嗤”地一笑:“写错了——”
梵音方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
“应该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梵音暗笑,他倒是博学多才,可惜将佛门六祖慧能的偈子恰恰搞错,正要纠正,却见文浩一脸坏笑,于是明白他是故意,便不再理会他,又在纸上写下:
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也无身。
她实是想告诉文浩,她对他,是无情亦无种,无性也无身。
文浩却误会了,心里念着桃林里她写下的那个花瓣字,以为她是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会心一笑,握住梵音拿笔的手,在纸上写下: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他是在告诉她,我们是前缘未尽,今生再续。
梵音一愣,沉吟一会,写下: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她是在告诉他,我们之间很渺茫,你走吧,不要再相见。
这两首诗都源自佛教故事圆泽僧人传奇。
富家弟子李源住在寺中修行,与圆泽禅师很要好。有一次,两人相约出门,圆泽要走陆路,李源要走水路,最后圆泽依了李源,感叹: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啊。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妇人,圆泽哭了,告诉李源,他本应是这王姓妇人的儿子,因为不肯来,妇人怀孕三年都没有生产,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逃避。他嘱咐李源,用符咒帮他去投生,三日后来王家,他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再见。三日后李源去王家,婴儿见到他果真微笑。十三年后,李源去赴约,在寺外听到一个牧童唱歌,所唱的就是文浩写的词,大意是:我是过了三世的故人的魂魄,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过去,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望我,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仍然在。李源问:“泽公,你还好吗?”牧童说:“我的俗缘未了,不能与你亲近,只有努力修行,或许还可相见。”随即又唱歌,歌词是梵音写下的词,大意是:身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你把船头掉转回瞿塘去吧。自此以后,两人再未相见。
文浩见到梵音写下的诗,明白她这是要与自己诀别,再不会与自己相见,心想梵音必定认为自己是皇子,彼此之间身份悬殊,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想要逃避。他猛地抓住梵音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应我,我可以自己选妃。”他直视着梵音的眼睛,清晰地说:“我要娶你为妃——淳王妃!”
“哐!”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目瞪口呆的沈妈,一铜盆打翻的水……
梵音面色巨变,猛地推开文浩,急入内室,将门死死地反锁,冷冷道:“你走,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不要再看见你!”文浩拼命拍门,里面只是寂静无声。
沈妈拉他:“走吧,王爷,没有用的。”
文浩愤然冲出,刚跨出门槛,复又折回来,冲内室坚决道:“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