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星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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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云端白鹤 (2)

但是再一看过去的种种事实,我们又不能为了这个赈济的消息,就放心得下。这是什么缘故呢?唉!说起来只是装我们贵国人的幌子。即拿来“九一八”以来,民众对于前方抗敌的健儿,所捐助的款项来说吧,据传说共收到民众捐款在两千万元以上,而前方实际上只收到一百余万元,日来正闹着什么对经手人的检举,及清查账目这一类的事,同时又听见说有一部分人,本是住在人家后楼或亭子间的穷光蛋,只因为充了什么会的一员后,不到两三个月,居然租起洋房坐起汽车,讨起小老婆来了。呜呼,这是什么钱,竟忍心往腰包里放,真所谓此可为,天下事孰不可为了!

如果这次对灾民的捐助,不能有一妥善的办法,仍只是为一部分人充实腰包,不但灾民无从得救,就是我们这些捐钱的小百姓,也不愿永远作冤大头,把那辛苦的血汗钱,不明不白地供给他们作讨小老婆,吃黑饭的开销,结果必致因噎废食,没有人肯捐钱了,那些灾民的前途,还堪设想吗?因此我们又不能不代三百万灾民请命,请办赈济的大人先生们,破格地克己点吧!

醉后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车,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见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琅琅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天,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蒙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西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首!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请你不要逼视吧!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暗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陈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地下视人寰。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的憔悴和消瘦?她愔然地说:“你还是你呵!”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烦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它一醉吧,何苦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我早预备陪你一醉。”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当她抱着牛奶瓶,婉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淤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

……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地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地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去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堕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也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

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我们曾向她诚默地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漂泊的只影,她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儿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独立苍茫愁何多?

抚景伤漂泊!

繁华如梦,

姹紫嫣红转眼过!

何事伤漂泊!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春的警钟

不知那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歌!

不知那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春!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地来到人间!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春!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向人间!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地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踪!

青春!青春!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春!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然而,不知那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那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间!

不知那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钟!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闷!

秋声

我曾酣睡于温柔芬芳的花心,周围环绕着旖旎的花魂和美丽的梦影;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宫,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时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几何年月,我为游戏来到人间,我想在这里创造更美丽的梦境,更和谐的人生。谁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岖的路程,那里没有花没有树,只有墙颓瓦碎的古老禅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剥蚀的残身!

我踯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怀着绮丽的旧梦,忽然吹来一阵歌声,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钥匙,掘起我心深处的伤痛。

我如荒山的一颗陨星,从前是有着可贵的光耀,而今已消失无踪!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叶,从前虽有着可爱的青葱,而今只飘零随风!

可怕的秋声!世间竟有幸福的人,他们正期望着你的来临,但,请你千万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着被苦难压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没于华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着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这阵阵的悲吟怕要唤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伤的荒冢!

呵!秋声!你吹破青春的忧境,你唤醒长埋的心魂——这原是运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残忍!

玫瑰的刺

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像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的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心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做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的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为它的职权所屈服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地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外桃源之想。

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又宽敞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和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尝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像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