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针灸师的桌上睡着了,身上插满了为了达到通经活络目的的银针。我趴在桌角沉睡过去,进入一种充满栩栩如生梦境的睡眠,它有着令人不可思议的真实感。我看见父亲从自己的身体中脱离开来,81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精力充沛、带着喜悦笑容的年轻人。他是那么强壮有力、那么朝气蓬勃,正张开双臂,走向母亲,并且让她放心,说一切都会很好的。
诚然,事情可能会有所不同,一切还是会很好的。摆脱了过去的悲伤、恐惧以及持续的疼痛,生活会有它新的定义。此刻,就是等待。就像在电闪后开始数着秒表,期待着你知道即将到来的雷鸣,预测着暴风雨何时降临。
父爱如山
据说,是父亲冒着大雨从医院背回两袋氧气,才捡回我这条小命的。记忆里,去幼儿园的路总是那么远,伏在父亲背上的我总是一不心就睡着了,梦里依稀响着脚踩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
灯光下,父亲一遍遍教我做数学题的身影还印在窗上……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乖巧的我叛逆起来。数理化一塌糊涂,成绩一落千丈,从班上的前三名飞降到二十几名。同学钦羡的目光、老师信任的光环从此消逝而去,我的世界一片灰暗。我拒绝一切善意,甚至包括来自父母的。我固执而孤独地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和父亲之间已经隔了一堵厚厚的墙了。他所有耐心的劝告、善意的责骂,我全都充耳不闻,甚至刻薄地认为不过是他爱面子心理作祟。
矛盾终于爆发了。一次期末大考中,我的成绩很不理想,有几门还毫不客气地挂上了红灯。在父亲声色俱厉的责骂下,我歇斯底里地大喊:“我不学了!”“什么?”父亲一愣。“我——不——学——了!”倔强的我一字一顿地重复。始料未及的,我甚至没看到父亲举起的手,一个耳光重重地落在我满是泪水的脸颊上。父亲打我,第一次。父亲扬起的手惊愕地停在半空,燃烧的眸子里写满对女儿最深切的爱和恨铁不成钢的懊恼。在我愕然的目光里,父亲缓缓地、缓缓地垂下微微颤抖的大手,重重地、重重地落在沙发上,一任屋外的斜阳将他塑成金色……
刹那间,我,读懂了父亲。
此后的日子很苦很累,可总算一路跌跌撞撞地上了高中。在高手如云的省重点,我遭遇了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失败后建立起来的信心又被一次次失败无情地打碎。自惭形秽的我烦躁不安,失眠的痛苦接踵而来,还是父亲,悄悄买回一副羽毛球拍。
夏日,骄阳似火。父亲黝黑结实的臂膀在阳光下格外强壮。他有力地挥动球拍,脚下默契地前进、后退……我无精打采地立着,只伸长手臂接一个个送到“嘴边”的球。“动起来,动起来!”父亲一边冲我大叫,一边更加频繁地送球。晶亮的汗珠白他的额头、鼻梁不断地滑落,在地上摔成几瓣……不知不觉,我脚下开始运动,甚至跳起来扣杀父亲的“高远球”。就在他弯腰捡球的那一刻,一根白发闯入我的眼帘,不,是两根,三根……我的眼睛湿润了。父亲老了,他的确是老了。父亲28岁有了我,而我已经18岁。
父爱沉沉。如山。
永远的孩子
春节前,我去邮局发信,坐在我旁边的老人向我借笔填写汇款单,老人头发花白,年纪有六十多岁。看到他在汇款单上写下1000元,我猜想,他可能是给正在外边上学的儿女汇款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出乎我的意料,老人填完汇款单后,又在附言栏中端端正正地写道:“祝父亲、母亲大人节日快乐!”原来他是在给父母汇款,我先是一阵惊异:这老者竟然还有双亲健在。接着心中便涌起一阵感动:老人这年纪应该已经是儿孙满堂了,也到了被儿孙所孝敬的年纪,却仍然不忘尽儿女之孝!
当老人把钢笔还给我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那神情,完全像是一个想家的孩子。莫非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只要有父母健在,无论多大年纪,他仍然是一个孩子!
走出邮局,我的心情很不平静。是啊,一个人在青年时期先是执著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事业;到中年时,又为自己的家庭、工作,儿女的生活、学习,不停地劳苦奔波;等到人生之秋时,可能才会想起自己多年来对父母的一份最不应该的疏远。而在这个时候,绝大多数人已经是“子欲孝而亲不在”。试想,若人到花甲、古稀的年纪,仍有机会在节日的时候,恭恭敬敬地说上一声“父亲、母亲节日快乐!”那是怎样一种人生的圆满!
坚硬的月饼
十几年前,我在一个派出所当片警,认识了老汤,他是责任区里一家单位的夜班守卫。我认识老汤的时候,老汤已和老婆离婚5年了。老汤的前妻改嫁一个有钱的老头,带着老汤的亲生儿子去了新加坡。
从此,老汤过着平淡而寂寞的日子。我去过几次老汤家。每次我到他家,老汤总是涮杯沏茶,然后蹲在我面前诉说心中的忧愁,絮叨得如同鲁迅笔下的祥林嫂。
老汤最大的心愿就是想看看多年未见的儿子。一次,我到他家核实身份证,他又谈起儿子。说着说着,他打开茶几上的一个铁盒子说:“张民警,不怕您笑话,每年的八月十五,我都给儿子买一块月饼。你看看,这是我存的月饼。”我低头一看,5块月饼坚硬得如石头一般,在铁盒子里轻微碰撞着,让人心酸。
我决定帮他一把。于是,我通过老汤,找到他前妻的娘家,打听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给她打了个电话。那女人得知我是片警,态度很和缓。可当我提出老汤想见儿子的请求,她先是推托说,回一趟国不容易。后来,在我的一再坚持下,老汤的前妻才勉强答应,等儿子冬季放假时,如果有时间,一定陪他回来看望老汤。
我把这消息告诉给老汤。老汤高兴得什么似的,好像儿子明天就要回来了。可是,就在那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汤出事了,他被人杀死在单位的院子里。我们与刑警赶到现场后,看到浑身是血的老汤,仰面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身中十余刀,死得很惨。根据现场分析,初步断定老汤是与盗贼搏斗时被杀死的。
刑警连续奋战,很快抓获了犯罪嫌疑人。老汤被追认为烈士。我通知老汤的兄弟姐妹来料理后事,并打电话把开追悼会的日期告诉了他的前妻。我特别对她说,如果她不能回来,最好也要让老汤的儿子回来,见爸爸最后一面。老汤的前妻答应了,可直到追悼会举行的前一天,也未见老汤前妻领着儿子回来。
老汤的追悼会如期举行。正当人们向老汤的遗体告别的时候,突然,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哭喊着“爸爸”,冲进灵堂,跪倒在老汤的遗体旁。他泪流满面,从随身的挎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食品盒,打开高举过头顶,泣不成声:“爸爸呀,爸爸!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儿子!爸爸,我想你,我真想你呀……”
我惊呆了,因为我看见男孩举着的食品盒里,竟也是5块坚硬的月饼。
找儿子
父亲眼力不好,平常不大看电视,但长江出现汛情后,父亲开始看电视了。哥哥在部队,父亲不知道哥哥和他们的部队是不是也调往长江大堤了,父亲想在电视里看到哥哥,但父亲未能如愿,他没有看到。父亲有一天把我喊过去,父亲说:“你说小刚在不在堤上?”
我说:“在吧,哥哥和他的部队几天前就调往九江了。”
父亲说:“那我在电视里怎么没有看到他呢?”
我笑了笑,跟父亲说:“哪里每个人都会被电视拍到呢?”
父亲想想也是,不再问了,只用心看电视。
这天父亲正看着电视,一行人走来,我认识他们中的两个,一个是村长,一个是镇长,其他的人,我就不认识了。父亲看见这么多人来,很紧张的样子。我跟父亲一样,也紧张。我猜哥哥出了什么事了。果然,他们中的一个开口了,真是那回事。父亲呆了,一动不动坐在那儿听他们说,听他们劝,听他们安慰。许久许久,父亲忽然开口了,父亲说:“你们骗我,小刚不会死。”
回答父亲的,是一片抽泣声。
父亲第二天出门了,我问父亲去哪里,父亲说去找小刚呀。听到哥哥的名字,我眼睛又红了。我说你去哪里找哥哥,父亲说抚河边呀。我说哥哥不在抚河边。父亲说在,就在。说着,父亲固执地出门了。我当然不放心父亲,跟在父亲身后,河不远,就在村前,不一会就到河边,父亲来来回回地走着,找人的样子。是夏天,太热,我怕父亲中暑,便说爸爸回去吧,哥哥不在这里,你在这里找不到他。父亲说瞎说,谁说我找不到他,我记得小刚以前天天在抚河里游泳,你说是不是。我说不错,哥哥以前天天都在这里游泳。父亲说一次村里二丫跌进抚河里,是小刚把她救上来的,是不是。我点点头,我说哥岂止救了二丫,还救了狗娃、细崽。父亲说我到这里来找他,怎么会找不到呢。我又抽泣起来,我说:“找得到。”
但父亲失望了,父亲哪里找得到哥哥呢。
又一天,父亲也出门了,我问父亲去哪里,父亲仍说去找小刚,但这回父亲没去抚河边,而是往村后山上去。我跟着父亲,还说爸爸你去山上做什么呢。父亲说小刚在山上呀,我去山上找他。我说哥哥不在山上,哥哥怎么会在山上呢。父亲说谁说小刚不在山上,我记得他以前天天上山砍柴,你说是不是。我点点头,我说以前哥哥天天都上山砍柴。父亲说既然小刚天天都上山砍柴,我怎么找不到他呢。说着,我们走到一处山崖了,在那儿父亲要往下爬,我慌忙拉住父亲,我说爸爸你不能再往前走呀,前面是山崖,很危险。父亲说危险什么,我记得以前村里的杏花滚下了山崖,是小刚爬下去把她救上来的,是不是。我又点头,说是。父亲说既然是,我就要去下面找他。我说爸爸你不能去,我们在上面等他吧。父亲看看说,点点头,在那儿站着,等着哥哥。
但父亲失望了,父亲哪里等得到呢。
有几天父亲没去河边也没去山上,父亲只在村里转,一副找人的样子。有人问父亲找谁,父亲说找小刚。村里人听了,眼睛一红,村里人都知道小刚在抗洪时牺牲了,有人跟父亲说在村里找不到小刚,父亲说怎么找不到,我记得以前村里惊了一头牛,疯跑,就要踩着五毛时,小刚过去抓住牛角,推开牛,是不是。村里人说是。父亲说既然是,我就找得到小刚。村里人听了,不做声了。
晚上,父亲还是坐在电视前,父亲依然希望在电视里看到哥哥,为此,父亲每晚每晚都盯着电视一动不动。一天,父亲看见一个抗洪抢险的场面,堤上全是穿迷彩服的军人。父亲看着,突然眼睛一亮,然后叫了一声,父亲说:“你看,那不是小刚吗?”
我侧头去看,但画面变了,我便说哪里呀,那不是哥哥。父亲瞪我一眼,父亲说:“真的,那是小刚,我没看错,小刚跳进水里,在抢险哩!”
我眼里一片潮湿。
父亲第二天出去,精神明显好了,父亲见了村里人,跟人家说:“我看见小刚了,在电视里,他跳进水里,在抢险哩。”
村里人听了,都流泪。
笨小孩
小时候,我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笨孩子。
六年级时,父亲带我去交公粮。出纳算了账,父亲觉得不踏实,便又偷偷叫我重算了一遍,结果和出纳的数目相差十几块!父亲在得到我的肯定后和出纳吵了起来,目不识丁的父亲只相信自己的儿子、居然和相交几十年的老友吵得面红耳赤!我心虚地又算了一遍,天啊!竟然是我错了!那一刻我愧疚得要死,父亲喋喋不休的争辩也一下子顿住了。那一刻,我清晰地见到父亲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手也在不停地颤抖,他久久地盯着我,不发一言,然后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拉了我便走。
也许是智商有限加上读书不用功,虽然花了时间早起晚睡很认真去做,我每次考试的成绩总不理想,且往往被老师留堂。父母来校接我时总要被老师数落一通,他们只能满脸通红地彼此安慰说,孩子还没通性,由着他吧,长大了会自觉的,别逼着他了。显然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自己的儿子不折不扣地笨,却仍善意地期望着。
懵懵懂懂地长到12岁,我的思想第一次发生了重大转变。
那年初秋,天气特别炎热。刚割完早稻,父母出工去了,叫我在家门口晒谷子。中午的时候,我望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想不会下雨吧,便跑去不远的小河里游水。正游得开心,大雨骤然而至,我光着身子拼命地跑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正拿着扫帚拼命地堵截那些随水流四围乱窜的谷。见我回来,就扬起扫帚。我一见吓坏了,扭头就跑,慌不择路地跑进了一条山沟,一不小心掉进了水沟,水势湍急,一下将我冲出老远。夹杂在水里的荆条又火上浇油,我心里一急一痛,便昏了过去。后来听说,父亲当时吓坏了,背着我没命地往医院跑,鞋子跑没了,上衣跑没了,裤子也撕破了。半路上,母亲听到消息追上来,便轮流背着,一直背到30多里外的医院。母亲有腿疾,走路本来就一颠一颠的,我无法想象那段路她是怎样挺过来的。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每每想起父母在那条山道上心急如焚地奔跑,泪水便会不由自主地流出来,心中也悔恨不已。
看到我醒来,父母喜极而泣,抱头大哭。泪水滑过他们憔悴的脸庞,滴落在他们血痕斑斑的脚上,触目惊心!其实当时我只是惊吓过度,医生说,在家静养一下就行了。但父母的小题大做却唤醒了我那麻木沉睡的心。父母的泪水让我一下子长大了,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使愚笨如我,也是父母心中的最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