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边夜很寂静,只是他们从村道上走过,才引起几声杂乱而清脆的犬吠声。下弦月还没有升到东山上,但已有一抹清淡的微光映照到树梢、屋顶和柴堆上了。无边的苍茫的夜幕包裹着我们这个村子。人们这时正在日间烧暖的炕上打着舒适的鼾声;我却依然没有一点睡意——经过半夜的闲话,把我听得仿佛喝了浓烈的咖啡那样兴奋,只盼天快亮起来,便可以看见那些变了样的村人和依然可怜的七老汉了。
第二天上午,二哥提着细柳枝条编制的香纸篮子,陪我上祖父、祖母、母亲和大哥的坟里去祭奠。我们决定去时从住宅后边的山路走去,转来时再走村当中,以便消消停停看一下村子里的情景,也不耽搁上坟。侄子英儿硬要跟我们同去,说他也好久没给过世奶奶和伯伯磕头了,至于老爷爷和老奶奶,他的记忆里还没有他们,便不说了,英儿一去,我家那只大黄狗便一定跟在他的周围摇尾巴,仿佛随时准备着接住投去的食物。我们便一行来到坟场中。
在坟场里祭奠是十分简单的,点香烧纸之后,二哥同我站在坟场外边,眺望着四方的远远近近的山峦。他又在给我讲说这里的山势,说我们这宿祖茔座落在风水最佳的地点。我不喜欢听他这一套,只是定睛看着对山上斑斑点点的一群白的绵羊和黑的山羊,以及羊群旁边那个穿着一件羊皮外衣,戴着有羊皮耳遮的帽子,挟一杆长柄铁铲站着的牧人。
“那拦羊的是谁呢?”我指着问道。
“贾步高。”二哥说。
“嗯噢,”我立刻想起来,这人从前在我家干过长工的,记得他因为孩子很多,揽工挣得养活不来,冬天退工之后,便入了鼓乐班子,做吹鼓手。我这时仿佛又看见儿时常见的贾步高——脖颈上挂着鼓,挺着肚子,边走边用两手打着鼓的样子了。他的婆姨,因为脸色黧黑而粗糙,大家叫她“黑豆面老婆”。她带着几个孩子——引着的,搀着的,背着的——常年在故乡沿村乞食。
“他现在给谁家拦羊呢?”
“给他自个么,”二哥边走边说,“你当还是早先的贾步高哩?他而今种二十多垧地,七八口子人,今年出了石五公粮呢。这会你到他家里去,也是只听见驴嚎,狗咬,娃娃哭。三个儿,老大在闹革命那几年“自由”下一个婆姨,一个小孩子而今也满院子跑了。老二去年冬天娶过媳妇,就是,你该晓得的,前村里那何拐子的女儿。听说而今又打听得给老三定亲哩……”
“哈哈,”我听了,将两个贾步高联想起来,不禁奇怪地笑了。但随即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中,想起那个“可怜地主”七老汉来;因为再拐一个弯,我们就要从他那破土窑子前边的路上经过了。
七老汉照例不在家。那歪斜得仿佛时时准备坍下来的柴门上,仍是挂着一把生满紫锈的铁锁了;门扇因为破烂,用绳子横捆了两道。院子里,除了主人每天要踏过的出入道之外,满是被铲去枯草的痕迹。一只昂轩的花公鸡率领着了几只杂色的母鸡,在门口那个污秽的垃圾堆里,寻觅着食物。一个人的光景过成这种样子,也确是不可思议的了。
“站着看什么哩?走吧!”二哥催促着我。
我们从村道上直端走下去,来到一个向阳的打禾场前边,场子的崖跟,有些村人在暖烫烫的初春的阳光下拉闲话。渐近跟前,看见都是垂着胡子的老人。其中有一个上身脱得赤条条的蹲在那里,埋头把一件破袄子在膝盖上翻来翻去,忙于搜索着虱子。看见我们走来时,那老人连忙穿起袄子,不知是忙不及扣起纽子,还是根本破烂得没有纽子,只掩起衣襟,束了一根麻绳腰带,便同众人一齐迎向我们走来。
我一看见,便知道那是七老汉。
大家互相问候了两句。凡遇这类应酬,七老汉总是走在旁人先头。他站在我面前,样子十分亲切,一边用手从后边提着那似乎将要掉下去的破裤子,一边凝视着我,说:
“啊,看你瘦的。公事太忙了吧?”说着转向别的几个老人,“你们不信?走路碰见,四先生认得咱们,咱们认不得四先生哩。”
“唔……”
我竟不知讲什么是好,只好吱唔着笑笑,也不敢直视着他。这七老汉的样子,比起我前次见他时,多少也有些改变了。胡子里已经夹杂着几根白的,皱纹更加深了一些,脸孔枯瘦多了,并且由微微的褐黑变做全然苍黄,最显著的是牙齿脱落得剩几颗了,看样子也更愁苦了些。
“你……”
“我活得不象人了,”他颓唐地说,“黑夜里听说你回来了,今早起也没敢来看望你。‘啊……看什么呢?’自个心里还盘算,‘人比人,活不成人。’旁人到你家的又多,咱这副样子还……再说,你老人的那脾气,一说二骂,我后来避得不见他的面。嘎嘎……”劈柴似的咳嗽打断他的话头,待用袖子擦了眼泪。才说,“你大约回来住些时吧?”
“过了年就走了。”
“哼,外边公事紧吧。嘎嘎——嘎嘎嘎嘎!”
我在这种凄惨的气氛里,感到精神太受压抑。自己虽有些怜悯之心,但又无适当的话可说,况且,别处有些人看见我同七老汉拉话,都走来了,岂不更是局促?
“你们拉话……”我说着便同二哥和英儿走了。
七老汉离开旁人,独自送我出了打禾场。他依依不舍的样子,似乎还有些话想同我单独谈谈,但却不开口了,只是皱缩着脸孔苦笑着,记得从前这个时节,他过不了年,求告到我们门上,曾给他施舍过些黄米、白菜和山芋之类。我疑惑他现在仍是那个意思,便说:
“你可以到我家来,我在时我老人不能骂你的。”
说着,我们便决然地走开了。我再也没勇气回头看他一眼,只听见在我们背后,又是七老汉那似有节奏的嘎嘎的咳嗽声
“说他懒得可恨,人有时还由不得可怜。”二哥说。
“……”我一直沉默着回到家里。
岁暮的九天,家家户户准备过年:蒸黄米馍馍的,做豆腐的,切白菜的,泡豆芽的,清扫家舍的……都忙于迎接这一年一度的人间喜剧。很少的几个村人来访问我,还是在黑夜抽空子来的多。我自己除了几家亲戚和伯叔请吃饭之外,总在家里,翻阅一些从前藏下的旧书。但无论在哪里,耳边总听见这类话语:世事变了,都有了办法。从前在我们村子里,过年杀羊是很少的几家,大多买三五斤肉,在除夕晚上吃一顿,其余留在正月里款待客人。现在却是很少的几家不杀羊,单独杀两只三只的也很有几家。这虽是都看破世事,不打发财的主意了,但还是家里拿得出来。至于馍馍、豆腐、芽子之类的“年饭”,那是都要准备好整个正月里够用的。十年以前,我在家里过年时,故乡是另一幅图画。固然也有忙着办吃用的,但忙还账、忙躲债、忙变卖、忙偷盗的人却居多。环绕着村子的那一架一架黄土丘陵,故乡的人把种子和血汗下进去,然后从那里取得一切。土地象以前一样,仍是湛黄色的,一条一块地摆在那里,但经过为它而充满着血腥和眼泪的几个年头之后,我回来看见现在这样的故乡和故乡的人……
“只有会动弹的,谁不过好日子,七老汉的话,再革一回命,还是七老汉!”在一天我同几个访客谈到故乡的这些情形时,父亲便又咬牙切齿地插进嘴来,仿佛谈到故乡便得提起七老汉似的。父亲提起他便骂:“脑袋睡成扁的了,还懒得翻身。看他那副骨架,狗日的!”
“你总是张口就骂人,人家老了。”我向父亲投去深深不满的眼色,说。
“老了?”父亲反来瞪了我一眼,“我也老了,还有你们这些小子们服侍,也还动弹哩。”
众人都默然而笑,这时候,我想起七老汉这几天竟一直没来我家。看他向来的为人,我总以为他会来的。现在想来,准是父亲给过他下不去;他若不是避躲,便是象对他那些本家一样,怀了仇恨。但他要是上门来,说他过不了年,我即使瞒着父亲,也要给他些年节的食品,反正村子里只剩这样一个无儿寡女的穷鬼,何况还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但七老汉始终没来我家。
就在除夕前一天的早晨,我起来到外边大解。从茅厕里出来,看见我们同院子住的五叔父刚从村子里拾粪回来,羊皮帽子包裹着耳朵和脸颊,只露出面部的一小块儿,鼻孔下边的胡子上还结了一簇冰丝。看见我时,他颇带点奇怪的神色告诉我:七老汉竟己咽气了。说昨晚还有人看见他“串门子”后走回去,没人肯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又是谁在开他的玩笑。因此,五叔父说他看见七老汉门外聚拢着一大堆人。
“说来说去,”五叔父最后说,“老汉还是看见没法活,自个上吊死了。听后村里那王拴老汉说,前几天七老汉同人家拉起闲话,拉到咱村里光景都象样,只他过不了年,就眼泪直往下淌……”
待到早餐时候,这消息便传遍了全村。男女老幼,尽是谈论着七老汉。自然有嗤笑的,有咒骂的,也还有怜悯的。孩子们不省世故,把这事当做稀奇,乐个不休。放下碗筷,用袖子擦了擦嘴巴,英儿便要去看热闹,说他还没有看见过吊死的人。他的母亲骂他,说“吊死鬼”如何如何可怕,但他却绝不罢休。他的母亲拉起笤帚打的时候,他竟哭闹了起来。终于,她给他纽扣上拴了一片红布条,说是抵挡死尸的“邪气”,让他去了。
英儿转来后,给我们一家人比手比脚他说:
“呀,舌头吊出来老长,一满成了黑疙瘩……”
他带回更多的消息,七老汉的本家给他赶做一身粗布寿衣,买了一具薄薄的柳木棺材,当下找人去掘墓,说赶吉庆的除夕必须将他埋殡。如此说来,七老汉是的确上吊自尽了。
确实在除夕的下午,我同家人们站在大门外边,看着七老汉的灵枢无声地被抬过去。前边没有引路的鼓乐,后面也没有嚎哭的孝子,只有一只领魂的公鸡被绑置在棺材上面,因为抬棺者的颠簸,东侧西歪的咕咕惊叫着……
便是这样子,七老汉的那副可怜相永远从我们眼前消逝了。不久,天黑了,这人间喜剧便照样启幕。家家大门口和院子里辉耀着点点的红灯笼,恰象天空的繁星一般,农家窑里传来咀嚼声和笑声,满村此起彼落的响着爆竹;对山的寺院里发出幽扬的飘逸的钟声。便是向来对七老汉持着研究态度的我,这时也将遗忘干净了。
新年里,人都闲着,不是闹秧歌,便是斗纸牌。有些来我家拉闲话的人,不免还拉起七老汉来,都说他近来早已显出死的征兆。从前是不管旁人讨厌,他向人要得吃,并且要吃饱;近来有时竟递也递不进手里去,也不见他自己做饭。众人还逗着笑,说:“七老汉该不是要成仙了吧,”哪知他竟讨了这么一个结局……
“他的那些本家也是……”伯父说,“老汉死后不过头七,就在他住的那破土窑子里满满地填了一窑子干草。”
“人家嫌堆在外面雨淋哩,”父亲却冷漠地说,“雨淋了,生了霉,牲口不肯吃。”
“窑还用说,”我的一个表兄走来,七老汉死后,三垧地归还了公家,就不知有多少人去问乡长,要租得种哩……”
“噢,地好么,”父亲立刻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他爱土地如同爱自己的生命,但随即又冷淡下来,说:“问不问,还是原租户种,没个旁人种的道理。”
我听了这种对话,倒有悲怆的感觉。七老汉生在富贵家门,却过了一生懒皮狗的生活;最后还是这样的下场。但也无法,故乡既变做另一个世界,时代便铁面无情地丢弃了他。
正月初五,我便又束装出门了。往年在元宵节后,村人才开始劳动;今年因为节令都早,我走时,村里已非新年气象了;阳光已经照得人肌肤作痒。各处的住宅旁边,都有人将棉袄脱到一边,在场子里碎粪。那健康的肩背上,汗水反射着阳光。村道上,常有人赶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往山里送粪;因为冰雪开始解冻,路途十分泥泞,所以处处响着喊驴的声音,警告它们:“滑啦!滑啦!”
我离开这美丽的故乡,渐行渐远;但却时而回转头来,依恋地看看那些山水,树木和人家……
(柳青)
我的故乡
我的故乡离杭州约四十公里,在富春江边上,叫做富阳。我后一次回去是在抗日战争之后,还是满目疮伤。那一次我只是将父亲的血衣送去——富阳的父老们为了纪念他,在鹳山之麓建了一个血衣冢——匆匆的便向它告别了。
我记忆中的故乡还是我幼年时候的故乡。
最近我有二十天进修旅行的假期,我要最好的利用它。数过了黄山、雁荡、天目、……之后,我挑选了富阳。
鲁迅先生在他写的《故乡》里说,故乡凄凉得几乎使他不认识了,他记忆中的故乡要好得多。在那些年代里,还有不少人写他们的故乡,给人的感觉都是和凄凉分不开的。解放以后这几年故乡变成什么样儿了?我一心想去看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看见自己的故乡和“凄凉”永远告别了!
这二十天中,除了舟车辗转,秋雨绵绵,剩下的工作时间不,也没有能再深入下乡。这里不过是从我所接触到的各方面的一个印象得来的一些画和笔记,风景、生活和见闻。
第一个感觉
家乡是绿色的。而家呢,是白屋黑瓦。
一看见这些黑瓦的白房子,从心里就舒服。
公路从杭州先是沿着富春江岸走,从来就穿行在重叠曲折的山岭间。连成大片的稻田,绿色的山谷。晚稻还没有变黄,树叶还没有变红,盛夏已经过去,故乡的秋天还没有来。
不管是夏天或是秋天,房子总是白的,瓦顶总是黑的。那当初一定是为了容易给旅人辨认,老远老远就看见了,像一堆云托出月亮似的,一丛树簇拥着几间房子,一片绿托出一点白和黑,那就是家乡的标志。
是谁家正飘出炊烟,啊,我闻见好久没有闻见过的家乡特有的烧柴的烟火味儿了!
向日葵
东风飘飘,
掠过小桥;
看杨柳弯腰,
鞠躬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