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宗久与千宗易虽是少年风雅,其本质毕竟是商人,日本佛门,不忌财不戒色,茶过三巡,双方便开始谈生意,先开口的是今井宗久,笑着说道:“东门君,这次你一路东来,收了不少货款吧?”
东门庆笑道:“我这次东游京都界镇,本来只是要见识见识东瀛的风光,可我不找俗事,俗事却自己上门!各国豪族纷纷请求我下次来日本时给他们留点货,我在他们的地头做客,吃人的嘴软,不得已,只好答应了。”
今井宗久笑道:“妙!妙!东门君分明是要借钱,却一个借字不说,便让一群肥羊哀着求着,将白花花的银两往东门君的彀中扔。”
东门庆面不红心不跳,端茶器的手也没见颤一下,啜了一口,才笑道:“我不知今井君在说什么。”
今井宗久道:“东门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肥前一战之后,你就已经粮尽银绝,我说的没错吧?”
东门庆一笑,摇头不语。
“我知道东门君不会轻易承认的。”今井宗久道:“不过言语骗得人,账目骗不得人!东门君,你瞒不过我的!”
东门庆问:“什么账目?”
今井宗久道:“就是东门君你来日本后,一入一出的账目。”
东门庆笑道:“我有多少身家,连我自己都算不明白,难道你比我还清楚?”
今井宗久便取了纸币来,就在草席上写上七八个数字,说道:“东门君的船队这次带了多少货物来日本,那是谁也说不清楚。但我估摸着黄、林、岛井加上我们今井四家在与东门君谈妥之后出的货,以及市面价格的回落幅度,大体也能估摸到东门君带的货物有多少。”跟着又划了个数字,道:“至于价格,想必东门君卖给其他三家的价格不会比卖给我高多少,以此价乘以货物之量,大致可知东门君收入之大头。”跟着又划了个数字,道:“东门君打肥前一战所费物资,都是在平户、博多公买公卖,小弟对此颇为留心,大致估摸了一下,大概是这个数字。”最后道:“这几个数字自然会有出入,但我和宗易估摸了一下,怎么都觉得东门君在肥前一战之后,就算不是入不敷出,至少也很紧张才对!怎么不节流省俭,反而大摆筵席,挥霍无度呢?直到听说东门君应邀前往山口后谈了好几笔大生意,我和宗易才算完全明白了过来!齐叹东门君不愧是上邦之英杰、商场之奇才!明明没钱了,却不露半点声色,把大半个日本都骗了!”
东门庆心中暗惊,想道:“日本果然还有几个人物!”口中依然微笑不断,道:“这几笔账,除了黄、林、岛井之外,其他商号是算不出来的!不过也不见黄、林、岛井来替我算这笔账!嘿嘿!今井君,跟你做生意,可危险得很啊!”
千宗易忙说:“东门君不要误会,我们这次邀东门君来,并不是要坏东门君的事。相反,我们是想帮东门君的忙。”
东门庆哦了一声,看了今井宗久一眼,似乎并不感到意外,道:“两位想怎么帮忙法?”
今井宗久道:“日本钱银,半数在界!东门君到了这里,其实已不用再往他处了,如今只要东门君点一点头,将这件事情交给我二人处理,庆华祥要筹多少钱都没问题。”
东门庆哈哈大笑,今井宗久问:“怎么?”东门庆道:“我也是个怕麻烦的人,若两位肯帮我这忙,我乐得逍遥。不过劳烦两位雅人为这等俗事奔波,我不免过意不去。”
今井宗久微微一笑,道:“我在平户时已得东门君眷顾,今天宗易又与东门君一见如故!大家自己人,何必这么见外!”
东门庆道:“虽然如此,但生意的事不同茶道,还是说明白的好。若此事能成,两位可有什么需要东门庆效劳的?”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对望一眼,一起点了点头,今井宗久才道:“我们两家想和庆华祥一起,在界开个联号,设仓开铺,优先销售庆华祥运到日本的货物。”
东门庆道:“我在平户那边已有产业、店面。先此后彼,只怕不妥。”
今井宗久道:“那边也无须放弃。这次我们若能筹到足够的钱,以东门君的雄才大略,要多建一支船队,又有何难?以后一支船队开平户,主销西部,一支船队往界,主销近畿,两边一起赚钱,并不冲突。”
东门庆道:“听来是不错。只是不知店铺所得如何分?彼此职责又如何?”
今井宗久道:“我二人各三成,东门君四成。东门君只管运货,我二人负责筹款、销售。”
东门庆又道:“价格怎么定?”
今井宗久道:“三家合议。”
东门庆笑了笑,道:“三家合议,就不用了。这样吧,价格也罢,销售也罢,我统统不管!我只管把货物运来,之后随你们怎么卖都行,我派人盯紧账目,每年结账,该我的四成取走便是。如何?”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听他肯放权,都道:“好!”
东门庆又道:“不过界这个地方,龙蛇混杂。我们若是三家联号,生意一定不小,到时候只怕会引人眼红!你们都是斯文人,有把握自保么?”
今井宗久道:“我们会与各路大名打好关系,定然能保商号平安。”
东门庆却摇了摇头道:“跟各路大名打好关系,那自然是要的。不过刀握在别人手里,终究不是了局。这样吧,我会留一队武士在这里,作为机动武力,以备万一。若有大龌龊你们摆不平,你们就先拖着,我会亲自率舰队来处理!如何?”
今井宗久与千宗易交换了一个眼色,千宗易道:“日本法令,外国武人不得居留境内。此事只怕不妥。”
东门庆笑道:“不能居留?我不是来了么?”
千宗易道:“东门君是斯文人,又来自大明上邦,自非等闲外国人可比。”
东门庆道:“既然你们有这一层顾虑……”他说到这里停了停,今井宗久和千宗易只道他放弃了,不想他却道:“那这样吧,我就在本地招募武士加以训练,然后派一个谨慎的人留此统领。 别人若问起,就说是商号的护院。这样总可以了吧?”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仍在迟疑,东门庆不悦道:“为这一点点小事,你们便推三阻四,还谈什么合作!”
今井宗久忙道:“东门君息怒!此事虽然不甚合规矩,不过……应该还是可以婉转的。”
东门庆这才转颜道:“将他们安置在什么地方,如何安置,你们都可便宜行事。我还会给他们下严令,让这队人马平时只管练武,除非你们调动,否则不许外出,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千宗易道:“那就好,那就好。”顿了顿又道:“此外,我二人也想凑点钱,买艘大船,到大明沿海见识见识。”
东门庆道:“你们二人要到大明一游,我自然欢迎。不过又何必再买什么大船,直接坐我的船就是了。日本造不了越洋巨舰,若是去问华商买船,只怕买来的旧船也没我的庆华祥、福致隆安稳。”
千宗易道:“做东门君的客人,自是一件乐事。不过若买得起华船,那还是坐自己的船好。”
今井宗久道:“宗易说的是。”
东门庆将两人瞄了两眼,忽笑道:“大家既然要合作,有话便不妨直说!其实你们要去大明见识是假,是想自己也跟着去,开拓一条商路出来,对么?”
千宗易被东门庆道破用心,有些尴尬,今井宗久却坦然道:“东门君,不是我们不信任你,只是合作的事情,双方也得对等互利才是!若是你能来我们不能往,大家心存罅隙,只怕不是长久之计。”
东门庆点了点头,道:“好!我最喜欢敞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也就跟你们直说吧,我不计较你们派人跟我回大明,不过第一次,我不希望你们派船去。”
今井宗久问道:“为什么?”
东门庆道:“大明富甲天下!腰缠万贯之商贾,何止百万!但能越洋而来者,也就你们见到的区区十余家!这却是为何,两位想过没有?”
千宗易道:“想是海上风高浪急,危险重重所致。”
东门庆道:“这只是原因之一。中华地灵人杰,有能耐乘风破浪者,亦不下千家。”
今井宗久便问:“那究竟是何因由,还请东门君赐教。”
东门庆屈起了手指,数道:“第一层难处,自然是风浪!能冲风破浪而到日本者,千中无一,反之亦然!据我所知,日本岛民,大多数畏海如虎,加之越洋经验不足,大风大浪之间,未必有多少人能挨过去。这是第一层!”
二人点了点头,都道:“这个我们都省得!”
东门庆继续道:“风浪是天障,天障之外,还有人障,那就是海盗!如今东海不靖,盗贼如毛!富商而能突破海盗来日本者,十中无一。所以能到日本来的华商,无不是一时之豪雄!你们看看许龙头,看看王五峰,再看看我,再想想平户的那些华商,哪个不是船带炮、人带刀?两位要到中国去,不是准备了钱、船就够的,还得准备好武装,这是第二个难关!”
听到这一点,两人便有些知难了。
东门庆又道:“至于最后一层嘛,那就更难了!中华不比日本,眼下正在海禁!华人出海已是绝难!至于倭人入华,那是想都别想!两位若是不信,自可找曾到过中国的日本人问一问,就知我所言不虚了。你们倒是想想,入华若是不难,当年大内家和细川家犯得着为朝贡勘合争得不可开交么?何况如今朝廷正严令海禁,你们要想去中国买卖货物,那是比当年更难上十倍了!”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既留心海外贸易,对大明的勘合制度也有所了解,都知东门庆所言非诳,因此眼神都微露黯然。
东门庆道:“不过你们也放心,这海禁,我迟早要打破他!”
两人都感讶异,道:“打破海禁?”
“是。”东门庆信口开河,道:“这海禁之策为祸东南,都是圣天子被奸臣蒙蔽才致如此!我外祖父对之向来是深恶痛绝!如今正联合南北士林,劝谏天子,早日开海纳贡哩!若到了那日,我定在泉州设宴,以待二位驾临。”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知此事长远得有些渺茫,但他们今日邀请东门庆来,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先谈好三家联号的事,至于能否前往中华,那是进一步的要求了。现在东门庆答应了第一件事,双方便算建立起了合作的基础,当下都含笑道:“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千宗易又问东门庆是否还要往京都一走,东门庆道:“虽然钱银的事情两位已帮我解决,但我好容易来一趟日本,既然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多走动走动,看看各地风情。何况细川晴元既然已下帖来邀,我若不去,未免不敬。”
他在界住了数日,与宗久、宗易谈妥了开设店铺的诸般细节后,正要前往细川家,东海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新闻,道是有一伙南蛮闯进了为尾张国,不但吓坏了许多伊势湾沿岸的居民,还掳走了那古屋城的城主——即织田家那个被人叫做“尾张大傻瓜”的吉法师,然后便扬帆而去!如今不但尾张国人心惶惶,连近畿、界镇一带也紧张起来。
今井宗久和千宗易怕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对三家联号的计划不利,因此尤其担心,齐齐来见东门庆,希望能想出个应对之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