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外语翻译新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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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A badly written book is only a blunder. A bad translation of a good book is a crime.

——Gilbert Highet

自从《翻译研究》出版以后,将近十年来我仍然在研究翻译。我对翻译的研究本已厌倦,打算从此丢手。但是有一次在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演讲“中英文的大别对翻译的关系”,事后博学如严耕望先生竟对我说:“你说翻译是小道,其实不对。翻译极其重要,因为我们一生精力有限,不能懂得各种文字;即使懂一些,也不能看很多书。所以要靠翻译才能接触到各国古今的学术名著。”他认为冯承钧对史学的贡献在陈寅恪之上。这真是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冯先生除了自己著述之外,还译了很多重要的历史论文和书籍,如伯希和等汉学家的著作,辑于他的《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还有沙海昂(A. J. H. Charignon)著的《马可波罗行纪》等,都是研究东西交通史的要籍。译文极好,既不像严复的那样古奥难明,也不像时下的那样欧化生硬。严先生还说,一家之言不免于专精,不是一般人可以读的,而冯承钧的书倒是凡学历史的都可以得到它益处的。如此说来,我今后还要继续研究下去,如有发现,就写它出来,也可以供别人参考。

我写《翻译研究》的时候,曾经抱歉地说过:“我是写散文的人,所以我的要求是译文要像我佩服的散文家的散文。”近年来教翻译,发现自己总在教人写中文。不过这也不仅仅是我如此,任何教翻译的人都有这个经验。其实英国企鹅翻译丛书主编E. V. Rieu和别的译界权威都重视译文的通畅,我抱同样的主张,无须道歉。谁的译文不该像散文家写的流利清通的散文呢?

我最近才发现,我做的并不是翻译研究,而是抵抗,抵抗英文的“侵略”,英文的“帝国主义”(这是日本人宫泽俊义说的“the imperialism of the English language”)。我相信中国人写了几千年文章,说了几万年话,用不着跟别人学,也可以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意。遇到说法不同的时候,我就不服气,费力也要找出中文原来的表现法和字眼来。如此而已。倘使别人觉得英文的表现法新奇,他尽管采用好了。八年抗战,中国军民流血流汗,千辛万苦,所为何来?如果一开始就投降,什么麻烦就都没有了。我们如果对英文投降,不必研究什么翻译,怎么方便就怎么说,不必问“我们中国人表达这个意思,原来是怎样说的”,也不必问“这句译文像中文吗”。

我早说了,非洲没有高级翻译,他们只要把英、法等外文全盘搬来就行了。这就好比基督教在非洲容易传,很快全国领洗皈依,而在中国,三百多年成绩平平,因为中国不但有别的宗教,而且人民的伦理标准已经很高,样样要比较一下。西方来华传教的人无不辛苦异常。我们把外文译成中文,也同样辛苦。

书里有些主张可能会给译者惹来麻烦。译法太大胆,和原文的“字”大不相同,“这”可能变成“那”,“下”可能译成“上”,“你”可能变成“我”,如果给外行去校阅,会大不以为然。他会问:“英文给你译到哪里去了?”这个官司是没有地方可以打的。译者为了饭碗,不妨让步,反正自己明白就是了。

另一方面,我的译法也有点危险。译者如果中英文的根基都不很扎实,照我的方法译可能走样走得更离奇。归根结底,中英文要极有把握才能消化。所以用我的主张来译书,要格外谨慎。

大体上这本书是前一书的续编,但书里讨论的主要是新的发现,只有一小部分是前书提过,要加补充的,如“代名词”“被动语态”等。此外是几篇在报刊上发表过的论翻译的文章,一并附录在这里。

这本书里有些比较专门的讨论,初学的人看起来不一定容易懂,但是耐心研究,总可以明白我的用意。看不懂的地方,日后自己做翻译做久了会碰到,到了那时候自然会懂。

我写两书前后相隔八九年,或者有说重复了的话,本书中也有重复的话,统请读者原谅。有些重复说的话可能是比较重要的。

我搜集的资料很多(事实上永远搜不完),但是整理下来,能用的并不多。不少资料看看很好,可是一旦要分类、组织、说明某一要点,竟非常困难,而且并不太适合。有些要点想到的时候记得太简,日子一久,竟不记得当时着眼在哪里,也只得割爱。还有用心写下来的,一次一次地修改,也没有改到完美的地步,仍旧有丢掉不用的。这就是这种令人失望的工作。如果照我的意愿,最好不分章节,一气讲下去。这当然不行。无论如何,和前书一样,有些章节实在没有很大的分别,如谈中文的各章。若是有人责备我不合科学、不合逻辑,我完全无法(也不打算)自辩。不过我自信这本书和前书一样,对研究翻译的人是有点用处的。

这也是永远研究不完的一门技术,我只有慢慢搜集资料,慢慢写。比如我时常发现学生的译文不是没有译足,就是译过了分。这就是很好的一章。还有文学翻译中各作家体裁的问题。这些只有俟诸异日再来细谈。

翻译的讨论固然永无止境,但总结一句,也只有三个字——“去字梏”,就是摆脱字的牢笼桎梏。中译英、英译中完全一样。

这本书最好题名为“翻译研究续辑”,不过这个名称,第一出版人不会喜欢,第二也表示我偷懒,所以改了现在的书名。

本书里提到的“英国”“英国人”,包括“美国”“美国人”和所有说正规英语、写正规英文的国家和人民在内,虽然他们的英文有些地方差别很大。用男子(他)代表女子(她),现在争取女权的人会反对这种做法,但是“他和她”“他或她”〔最好“她和(或)他”〕说起来太累赘,谁也不会赞成,而如果用“她”代表一切,也会引起误会,说我这本书是专门写给女性读的。

本书承刘殿爵教授核阅全文。刘教授主持中文大学很多重要部门,任重事繁,绝不能为这种琐事分心。我之敢于请求,有个道理。我以前写的《翻译研究》,香港已经再版,台湾重印十一次,读者似乎不少。这本书可能也有很年轻的读者,少一个错误,多一点启发,对他们全有影响。经过刘教授一看,我可以安心。我的请求不是自私,是为了公众。我也写点散文,恨不得也请他指正,但是那种书就没有理由麻烦他了。

在刘教授核校之前,我会请诗人黄国彬兄替我从头至尾看过。他也极忙,抽暇替我校正,这样就省去了刘教授不少时间。因为他热心教育,我才敢向他提出此请。

又承赖恬昌兄赐阅,提出宝贵意见,非常可感。他主张列表,嫌书里的叙述啰唆,确有道理。但因为全书是用谈话体写的,指出不对或不妥,程度有差异,而且一改要全改。我没有能听从他的话为歉,也和读者道歉。

宋悌芬兄给我很多协助,还看了一部分稿,指出不妥的地方。特此致谢。

我的书虽然经上述各位审阅,一切责任仍然是我的。还希望明达君子,指疵正误。

香港中文大学比较文学与翻译中心的钟余洁云女士曾帮助整理原稿、绘制图表,极可感荷,一并致谢。

思果

庚申初秋于沙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