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哲学的快乐:干瘪的思考vs.激情的生活(罗伯特·所罗门作品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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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我想我特别容易对运动的魔力倾心。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洛丽塔》(Lolita)

我们相遇那年,他四十五岁。念大学时,他是位(田径)运动员,课程对他来说只是兄弟聚会和周六球赛之间的插曲,不过还算不错,他坚持了下来(但也就如此而已)。大学毕业后,他成了一位成功的生意人、不错的网球选手、有头有脸的社会成功人士,可谓美国梦的化身。可如今,他的反手拍开始失误,他会在又一次收购中不由自主地问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他开始觉得,生活虽然充实,可又怎样呢?“空洞乏味。”他自语道。于是,他发现了哲学的快乐。这并不是什么智识上的装模作样,也不是规定的必修课程。像一个小孩一样,他对这个新玩艺儿表现出了无尽的热情。他手里有一些书(绝大多数学人会把它们当作“通俗”或“二流”读物不屑一顾),一些可在保时捷上播放的演讲录音带,他还晓得一些随处可见的人名和不少观念。但他真正获得的是一生所爱,一种生生不息的惊异感和着迷感。

三十年后,就像许多人的情形那样,哲学于我仍是颇多快乐和喜悦的源泉。不过,“快乐”和“喜悦”在专业哲学中可不是上得了台面的词。那位曾把哲学颂赞为“快乐的智慧”的尼采(Nietzsche),尽管在诸多圈子里大受欢迎,仍被人们认为“不是一位哲学家”而遭轻视。他的文辞太过华丽,充满了讽刺和挖苦,且太过私人化了。总之,他的乐子太多了。(用了太多的感叹号!)他是一个舞者,一个哲学顽童,是一个身处伟大的苏格拉底传统中的反讽者,是一个好开玩笑的滑稽演员,他把一切都纳入了他的哲学中——健康要诀、秘方、闲谈、保险杆贴纸、童谣、失恋慰语、大众心理学、通俗物理学、一点玄妙深奥的东西、社会评论、神话学史、纷争不已的语言学、家庭内斗、政治诽谤、中伤性的辱骂、战争宣言、琐碎的抱怨、自大狂、亵渎神明的言语、拙劣的笑话、小聪明过头的双关语、戏仿和剽窃。职业哲学家抱怨他不够严格,甚至缺乏一个一致的论题。可是,为什么要用纯粹论证的纤纤骨架来糟蹋这样一场盛宴呢?尼采深知如何从哲学——他的“快乐的科学”(gaya scienza)中——获得快乐。

我当然没有与尼采竞赛的自负,或效仿尼采深不可测的激情和识见,或模仿他奇妙绝伦的“风格”,但对于他的那种哲学之乐,我确实深有同感。与当下的多数哲学不同,它既不热衷于论证,也不热衷于优雅地驳倒对手。它也不是后现代主义者所谓的“游戏”,不在于以撩起他人的惊慌和混乱为乐。它实际所意指的,是超越论证的干瘪,进入哲学的丰盈,是设法增益我们的经验,而不是“证明一个观点(point)”。学过平面几何的我们都知道,点(point)是没有维度的,因此它没有纹理,没有颜色,当然也就没有深度。相应的,我这本书不是一个论证,更没有展现一种“理论”。一些读者会越来越恼怒地发现,我常常毫无章法,不给出“观点”、不提供“证明”,而是不断转换视角甚至主题,为的是发现有待探究的新东西。我主要关注的是,摧毁一些陈旧的壁垒,也就是学院哲学与其丧失的听众之间、干瘪的逻辑与丰盈的修辞之间、哲学理性与哲学激情之间、“分析”哲学与“欧陆”哲学之间、哲学与其他一切之间的那些壁垒。

哲学已经变得太“严肃”,成了一门有其内行和“专家”的“职业”。它不再属于每个人了(如果它曾经属于过的话),因为它有其技术要求,有专门却仍难以索解的问题和谜团,还有学术等级和学术派系。恰如我在本书中所揭示的那样,问题在于哲学变得太“干瘪”、纤弱、贫瘠,(用一个完全恰当的病理学术语来说)还厌食。哲学的许多领域都已经被简化为逻辑和论点批判,被简化为“解构”、贩卖行话以及令人窒息的元哲学。具体的经验和科学的研究、宗教和灵性,诸如此类,要么被当作毫不相关加以拒斥,要么被当作纯粹的研究“对象”而假意抬举。至于那些需要人们实际观察世界并生活于其中的问题,他们傲慢地一笑了之,不痛不痒地丢下一句“那不是些经验问题吗?”。过去所谓的那种“思辨”不再盛行,更别说什么“愿景之类”了。哲学往日追求的那种无所不包、丰盈、充实和通吃的理想,已经让位于贫乏简陋的新哲学,无论其形式是线性论证还是后现代犬儒主义。

我的一位同事曾在我们(南)加州一所声誉不错的大学做讲座,谈论哲学的这种狭隘性。他有所思虑地说,近来的哲学已经变得很像俗话里的盲人摸象。在场的几位著名哲学家中,最著名的那位却骄傲地承认,他“只对解剖象鼻感兴趣,至于大象会不会死掉,他并不在意”。

在这本书中,我倒想一瞥活生生的大象,或者,我至少不愿仅仅摸一摸了无生气的象鼻和象牙。如今,许多哲学家主张所谓的“纯”哲学,即剥去了一切只剩骨架的哲学:逻辑和论证以及空荡荡的哲学史(这种哲学史有时始于19世纪末弗雷格[Frege]的形式主义)。相反,我这本书所提供的,全然是“不纯粹的哲学”,恰如伟大的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曾(谈到他的诗)时说的那样:“像旧衣服、像沾着污渍和羞耻的身体一样不纯粹,里头夹带着褶皱、观察、幻梦、失眠、预言、直言的爱恨、愚蠢、震惊、牧歌、政治信念、否定、怀疑、肯定和税收。”[1]

在这本书接下来的篇幅中,我最多只能说自己探究了一些永恒哲学问题的另一类观点。这本书并不严肃,尤其不是常常会激起人们道德义愤那种意义上的严肃。我更愿意人们说它“不过是在与(严肃的)观念嬉戏”。那就是哲学的样子(我敢这样说吗)。它不严肃,只是与那些确有所指的观念戏耍。这并不是说我将在书中埋伏各种笑料,更别说让人捧腹大笑了。我担心,我对快乐的表达会局限于一些绰号、副词、讽刺的评论和糟糕的双关语。时下人们认为,只有在那些身材苗条、沐浴在阳光中、轻盈的二十几岁青年没心没肺的露齿笑容里才能找到快乐,但这种说法并不全然真实。我们也可以在哲学家们一生充盈的沉思冥想中找到它。

感谢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哲学系;感谢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哲学系和人文研究院;感谢我的好朋友,《东西方哲学》杂志的编辑罗杰·阿姆斯(Roger Ames);感谢本书编辑,牛津大学出版社的辛西娅·里德(Cynthia Read);感谢我的诤友伯恩德·马格努斯(Bernd Magnus)、亚瑟·丹托(Arthur Danto)、杰伊·胡雷特(Jay Hullett)、保罗·伍德鲁夫(Paul Woodruff)、亚历山大·内哈马斯(Alexander Nehamas)、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彼得·克劳斯(Peter Kraus),尤其要感谢弗里斯乔夫·伯格曼(Frithjof Bergmann),关于哲学的快乐和丰富,他教给我最多。

当然,最终要感谢的是凯西·希金斯(Kathy Higgins),因为她不断地为我和哲学带来快乐。

注释:

[1]Pablo Neruda, "On Impure Poetry, "inSelected Poems(New York: Grove Press, 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