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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三 (2)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才偏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就是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到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宋家婶子正说起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团总的亲戚,团总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什么事情不做,在床上躺着。在城里是享福,来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期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象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起来。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三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俊,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隔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会见他?我这几天又不到团总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人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便把这件事保守秘密,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此外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时,三三又问:

“娘,你见团总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起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三三问的话,所以三三把方才的事情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团总家门前,碰着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团总的管事先生,正在围城边看马打滚。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三三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明,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景,想起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开口:

“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没有!”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看见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有两个,一个是团总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先生。今天我看见他们,他们说已经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人真象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会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什么地方坏?”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团总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天真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估计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三三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后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是还象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寨子里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但是过了一会,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不住抹额头上汗水,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先生,那先生又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荡着象一个摇网,怪舒服怪不舒服。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为何不念书,城里女人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到母亲说到的话,莫名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到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进城里就不回来了。但是如当真要流去时,她倒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看不见三三,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蒙蒙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起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见那个钓竿,原来是团总家管事先生的烟杆,一头还冒烟。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走来。

好象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因此赶忙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自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象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是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象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来,到场上去买老鸦蛋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别人卖的凤凰蛋我也不希罕。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吗?”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我们赌咒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罢。”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凶凶的扑到两人身边去,即刻就把这两个恶人冲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波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上了岸,拍拍身上的水点,把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夜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依照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早已清醒,还记得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究竟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不注意这些,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后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不久,两人进了团总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眺望天上飞的老鹰。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让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引起那个白白脸庞的城里人注意,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象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起天气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说话。”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的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