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美国镜像
7239000000050

第50章 一个人的哲学

美国的辉煌旅程结束了。我很高兴完成了这个旅程。当然,每个旅游者都会错过一些重要的地方,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一些一定要看的地方,却因为安排不周最终没有去成。到达了苏莲托,却又错过了去卡布里的船。旅游者只能摊开双手说:“噢,好啦,人不可能什么都看到。”然后就心满意足了。每个试图研究某个领域的作者都一定会感觉到某种遗憾,不是对他已经涉及的方面,而是对他遗漏的地方。我已经将我的研究范围限定为对关于生活智慧的美国作品的研究,限定为对我们所拥有的生命礼物的充分赞美。我并不渴望至善论者的天堂,因为我们并不拥有,同时我也没有将小说包括进来。但是,这种限定方式完全是个人行为。有这样一种东西,诸如作者的个人吸引力;我们的大脑被某些作者所吸引,而对其他作家则予以拒绝。我没有为下面这些人留下位置:职业悲观主义者、厌世者、憎恨女人的人、“现实主义者”以及所有那些希望他们没有生在这个地球上,而是其他什么地方的人。

另一方面,我试图搞清楚,美国作家作为个人是如何在一般意义上看待生活,看待生活的难题以及生活的艺术——换句话说,他们对于在这个世界上出生、长大有什么看法。

自从美国建国以来,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七代人。一个又一个伟大人物来到这个地球上,观察生活,度过他们的一生,然后死去。每一代人都被特定的难题所困扰,也许是那个时代的政治问题,然而,在构成生命的各种要素中,在他们更加私密的生活中,他们面临着与我们相同的人生难题。也许他们不比我们聪明,但我们也不一定比他们聪明。谁敢说他对今天生活的了解比富兰克林和杰斐逊对往昔生活的了解更多呢?一队人马已经过去。富兰克林、杰斐逊、亚当斯、爱默生、霍桑、林肯相继而去。他们都对生活做出了自己的推测,然后离去。然而,人生的难题却仍旧和我们在一起。

阅读杰斐逊写给他孩子的书信,观看富兰克林与布里昂夫人下棋,聆听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在早餐桌上令人敬畏的饶舌,观察爱默生在深夜与玛格丽特·富勒一起出去欣赏水上的月亮“疑哉,疑哉”,偷听林肯打扮一新准备参加婚礼时对小男孩说的话,阅读如此多美国知名人士的私人信件和日记。这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乐趣。我们中的每个人都会恋爱,结婚,也许还会有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我们都会去看月亮——看的还是同一个月亮。你从这些繁琐小事中领悟到的正是生活智慧的主旨。

可以做出一些这样的事的人大多是非比寻常之人。梭罗曾经认为,照耀美国的月亮比照耀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月亮更大,美国的天更蓝,星星更亮,雷声更响,河流更长,山峦更高,草原更辽阔,他从而得出不可思议的结论,美国人的精神也一定会更高大,更具扩张性——“否则,美国怎么会被发现了呢?”梭罗错了,而梭罗又是对的。生活中本无所谓价值观,除非人们树立起相应的生活价值观;在任何地方本没有快乐,除非你自己将快乐带来。

为什么要争辩呢?我们将永远,永远也不会比两千年以前的人们离生活的真理更近。世界上没有什么新鲜的事物,过多的研究会造成肉体的疲倦。绝顶聪明的哲学家们已经徒然地叩击了宇宙之门。哲学的历史只是对旧有真理的重复。我们打吨,然后醒来,然后又打吨。荷马有时打吨,柏拉图打盹,卢奇安打吨,叔本华打吨,我们全都打吨,我们全都根据自己喜欢的个人观点使生活和历史理想化。没有人能够客观地看待事物,觉得自己是客观的人实际上是在欺骗他自己。哲学只是一种偏见,一种精心选择或喜欢的看待生活的有利角度。哲学的历史就是转移偏见的经过,就像一位家庭主妇将尘土从起居室打扫到餐厅,然后又从餐厅打扫到起居室,全在于她想住在哪里。我们重复着柏拉图、柏罗丁或圣托马斯·阿奎那,与此同时,宇宙却和沉默、冷静的上帝一起走着它自己的路。同时,我们用我们虚弱无力的手指盲目地指点着黑暗。我们在早上崇拜柏拉图的灵魂,午饭时对黑格尔的有关理论极感兴趣,当我们关灯上床的时候又认可蒙田的思想,并且说:“我们知道什么呢?”

多么悲哀呀!然而,这种悲哀,这种拒绝服从幻想的想法,是明智的生活哲学的开端。智慧始于对不确定性的排除。不确定性是不利的,因为它会使人紧张。如果某人搁浅在孤岛上,并且确切地了解到一年之内不会有船只经过,他至少会得到一种确定事物的慰藉。他会振作自己,将自己的精力投身于将小岛变成一个舒适的生活场所。人生就是这样一个岛。知道我们不能做的事情,我们才能够做我们能做的事情,并因此安排好我们自己的生活。排除掉所有无聊、不确定的推测,我们知道我们生活着。我们了解这种生活;这点我可以断言,因为我知道它是怎样影响到我们的生活。只有生活着,我们才能了解它,当我们创造生活时,我们应该了解它。在有生之年,我们可以工作,我们可以行使我们的权力,我们可以安排自己快乐地劳动,安静地休息,和平地生活。我们还要求别的什么吗?我们没有必要去争辩上帝创造出星星是不是供人类观赏的。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如果看星星是惬意的事儿,去看就是了。

这种接受生活的态度以及我们感觉到的生活的所有美好与局限——桑塔雅那如诗的“自然主义”——可以成为内心的平和与满足的巨大来源,因为地球上的信仰具有强大的力量。于是,我们应该不抱幻想地生活,当然也不是幻灭;将我们的双脚坚实地踩在大地之上,并努力走正我们生活的道路,同时,我们将不会忘记,正如戴维·格雷森劝告我们的那样,时而停下脚步,抬头望一望天空。

“对有限的接受”(桑塔雅那语),以及懒汉的潜在的怀疑——上帝造人是让既会工作也会玩耍。人是有精神的,这种精神是自由的——上述两点对生活的普通感受和渴望,如同我在开始时所说,是人类智慧的组成部分。

那么,什么是人类的理想呢?会有一个普遍的人类理想吗?答案可能是否定的。每个人必须去寻求他自己的哲学。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哲学,即他对生活的态度。至少,据我所知,每一个出租车司机都是哲学家。在纽约,我已经发现了最可爱的出租车司机,在他们中间我发现了精明强悍、愤世嫉俗的叔本华。无神论者、共产主义者、柏拉图主义者、杰斐逊民主党人,甚至只是平凡的观察者,他们都享受着观察生活的乐趣,并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疯子——他们都在那里。每个人当他创造生活时都已经发现了生活。如果出租车司机辞掉他的工作,一头扎进图书馆,十年,二十年后拿出一部哲学巨著来,那还是同样内容的文章。唯一的区别是,以前的哲学情感已经变成为哲学概念。很有可能,如果他再次投生开始另一次生命,拥有另一种类型气质的他,会写出另一部哲学著作来否定他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