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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美国人的事实观

美国思想中最显著最清楚的事实之一是美国人强烈的事实观。这一理论将愉快地抛弃大量僵化的哲学体系而去热烈地追求生活经历的多变性。它小心翼翼地发展着,直到有确切的把握并且对其颜色、结构、重量、价值进行一定量的实践检验,才可能接受或者崇拜某种理念。从爱默生到詹姆斯、桑塔雅那,再到笛卡儿,其理论发展一脉相承。一个典例就是著名的问题“我是否存在”,也许是所有哲学问题中最无聊的一个。笛卡儿经过思考证明自己是名副其实的思想家。人们也许会问,笛卡儿用初步证据证明自己的存在是不真实的,他究竟又是如何认为自己的思考是真实的呢?这标志着欧洲哲学黑暗时代的开始。一个欧洲哲学家即使否认自身肉体的存在,也会坚信意识是确定无疑的事实,并且完全从意识出发建立一个宇宙,随后带着某种母性的自豪,认为宇宙是自己的一个孩子。毋庸置疑,其顺理成章的结论就是,宇宙存在于我心,而不是我存在于宇宙中。

对于这种荒谬可笑的德国理想主义,一些美国哲人是如何应对的呢?事实非常令人鼓舞。1820年,托马斯·杰弗逊在信中对约翰·亚当斯说道:“你在5月12日的一封令人困惑的来信中谈了对物质、精神、运动等的看法,请允许我对此谈谈自己的意见。满篇的怀疑论调令我辗转反侧,我读一会儿,放下;再读,又放下,反复多次;为了让大脑放松一下,最后我不得不再次回忆起那句熟悉的话安慰自己:‘我思,故我在。’”这句话强调情感的重要性,对一个注定生活充裕、事业成功的民族来说,这是极大的慰藉。1848年,亨利·梭罗(Henry Thoreau)在给哈里逊·布莱克(Harrison Blake)的信中说:“我就是现在的我,或者说我开始成为现在的我。我生活在现在。我只是铭记过去展望未来。我热爱生活……我知道我存在。”1854年,沃尔特·惠特曼写道:“我知道我是现实存在的、健全的……我以现在的状态存在着——这就足够了。假如其他人没有意识到,我会满足。假如人人都意识到了,我也会满足。

”(《自我之歌》)我认为,这是一些揭示真正的美国精神的重要言论。也许,霍姆兹法官在散文《理想和疑惑》中对这一现状作了最好的总结:“倘若世界如我所想,我就是我所了解的唯一宇宙中的上帝。然而,尽管我不能证明自己十分清醒,我相信我的邻居们像我一样存在于斯。如果我承认这一点,也就会很容易承认,我在宇宙间,而并非宇宙在我心。当我提到某物是真实存在的,我的意思是我忍不住会相信它……但是,由于许多宇宙能做的事情我也忍不住去做,我不敢冒昧地认为我思维方式上的无能就是宇宙的无能。因此,我把真理定义为关于自身局限性的体系,而把绝对真理留给那些真正有准备的人去思考。”这对我来说颇有道理,这对于任何美国人来说都颇有道理。另外,霍姆兹在散文《自然法》中表明了对这种状况的满意:“如果我们相信我们源自于宇宙,而不是宇宙源自于我们,我们必须承认在谈论没有理性的物质时我们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为什么我们不满足?为什么我们运用宇宙给予我们的能量公然对抗宇宙,向上天挥舞着拳头?对我来说这显得十分荒唐。”

睿智、多思的美国人还在沉思着,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对上述理论的不认同。也许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爱默生其人其事。评论家们认为,爱默生理论不成体系,并以此而闻名。这对于保罗·埃默尔·莫尔(Paul Elmer More)来说,去感受歌德(Goethe)、康德、费希特和谢林(Schelling)的影响的确有点困难。可以想象,如果爱默生能够把他的思想梳理成一种思辨体系——其思想精髓是难以想象的——这只能有助于某个研究生相当轻松、相当精确地撰写一篇博士论文。但是,这对于思想家爱默生又意味着什么呢?爱默生的思想总是处于变化过程中,总是与现实自由地亲密地接轨,如果那样的话,他的思想将全部变为“固态”,他的宇宙也变为“固态”,这会让威廉·詹姆斯大为震惊。

他们获得了精确的理论纲要,同时却失去了思想的流动性,失去了与新的生活经历不断接触的机会。他对得出最终结论成为一成不变的“固态”理论表示难以忍受、困惑不解并断然拒绝,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欣慰的事情!桑塔雅那用来描述威廉·詹姆斯的形容词用在爱默生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他“追求多变、时断时续、自我间断”,以免真实的生活擦肩而过,以免我们成为某种体系棺木中的僵尸。爱默生对现状一直表示不满,一直担忧无法获取全部真理,一直怀疑由分类体系支持的真理的各个方面只不过是现实生活的某些片段,于是他就中断自己的探求,并因此而闻名遐迩。他一直因为现实生活本身而感到困惑。比如,他看见一个女子在大街上走过,感到不知所措。作为一个新英格兰人,他感觉到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思想,以适应这样的现实、这样的生活片段。

在《唯名论者和现实主义者》一文中,他对此袒露心迹。在文章末尾,他坦言了自己的思想历程:“我们拥有虚无,为虚无而奋争,只是有时候我们转而摧毁虚无。我们极力嘲讽愚昧无知嘲讽感知生命;此时,偶然路过一位漂亮的女子,一个鲜活的生命,她快乐幸福,她神采飞扬,她全神贯注,使最普通的祷文显得完美和谐;目睹这一切,我们钦佩她喜欢她,钦佩并喜欢她的言行举止,我们会说:‘看哪!美丽的地球上一个活生生的人,没有因为书籍、哲学、宗教、社会、关怀而过早成熟抑或香消玉殒!’这,暗示了对我们自己与他人长期以来的所有热求和成就的背叛和蔑视。”因而,当爱默生走出非国教教徒集会场所或是新教会场,走出喧闹的布道大厅,他就会听到自然界对他窃窃私语:“渺小的先生,为什么如此狂热?”这一句轻轻的耳语成了爱默生得救的福音,也成了随后威廉·詹姆斯得救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