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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普通民众 (1)

不言而喻,只有我们愿意认为普通人应该得到自由,只有我们相信很不完美的人类个体,我们才可以谈论自由。这不是一个很容易就下断言的话题。正如杰弗逊所言,自由是一个神秘的信仰,尚未得到证明和检验;他相信他所接触到的殖民主义者的本能反应,并因此愿意检验自由。众所周知,从历史角度上来看,美利坚共和国只是作为一种实验形式被采纳,尽管现在证明实验取得了成功。这是第一次检验;当时法兰西共和国还没有诞生。美利坚共和国的缔造者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明显的游戏规则:要么委托普通人管理普通人,要么被他人所管理。共和国建立在信仰的基础之上,也可以把这种信仰更准确地描述为普通人能够管理自己的准确预感。因而,相信个人的价值和权利是民主制度的根本依据和重要基础。

在那名清教徒前辈移民为之自豪的土地上就曾经体现了对个人的信仰。然而,据我所知,很长很长时间以后,这一信仰才得到一种有意识的哲理的证实,那就是爱默生的哲学原理。这并非易事。为什么认为普通的男人和女人值得我们的信赖?美利坚共和国的先驱们对民主下的赌注就如同一个人在赌马一样。美国殖民主义者要求民族自由和独立的信心是不可动摇的;这不是一次赌博,而是势在必行的愿望。但是在个人自由以及信任或害怕普通人的问题上,许多人举棋不定,意见不一。于是,杰弗逊和联邦党人展开了争论。如果杰弗逊赢了,并被选举为总统,这是因为美国人民喜爱他,这是因为,想要统治他们的英国人被赶出去之后,他们不再希望他们自己国家的其他特权阶级管理他们——换言之,当他们认为他们想要管理自己的时候,他们的意思就是管理自己。

这一主张非常冒险。到1792年,法国革命如火如荼,经过伪装的暴民统治遍及全国。但是,杰弗逊相信,美国的特殊形势和美国人民的特有品质能够使民主政治建立起来。因而,我也相信,在那段关键时期杰弗逊和美国人民取得胜利,今天的美利坚共和国的全部特质深受其影响。检验美国民族内在品质的实验成功了,因此,如今我们每天都在谈论普通人,从各种途径了解普通人,而忘记了当时信任普通人只是一场实验。

亚伯拉罕·林肯说道,上帝必定喜爱普通民众,因为他亲手创造了他们。那是一句睿智的、充满宗教色彩的话语。我对这句话有自己的理解。我认为,它之所以正确,并非因为它正确,而是因为我们已经决定无论如何要相信它。当然,客观地讲,它是没有任何依据的。上帝在太平洋里创造的鱼类要比在美洲大陆上创造的人多得多,他也创造了无计其数的苍蝇和蚂蚁,更不用说细菌了。我没有统计过细菌的数量,谁也不可能统计出来,但那肯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所以,在细菌和人类之间,上帝必定更加喜爱前者。但是即使上帝喜爱细菌,我们也坚决不会相信。上帝有意创造了一些能够在零摄氏度以下和沸水中存活的细菌。显然,关于普通人话题的客观证据是站不住脚的。寻找确凿的客观证据绝非易事,因为,部分和整体总是不能吻合起来;哲学家们对他们的同胞表现出热爱和信任,于是他们往往到河岸边、市场上、地铁里进行具体调研,往往因为幻想破灭而悲伤。许多作家在其私人书信和日记中表达了这样的感受:对人的个体表示热爱,而对人的群体表示失望。这样做的结果是使得这种爱失去了它的真正内涵,对哲学家本人来说,这也就失去了现实意义。这正是亟待解决的固有难题。

1844年,爱默生发表论文《唯名论者和唯实论者》和演说《新英格兰改良派》。大约也是在这个时间,有人突然提出一个关于个人的神秘权利的主张。人们也许认为这全是爱默生的影响,但对此人们没有十足的把握。这一信仰成熟的时机,有意识地迫切地宣布这一信仰的时机已经到来。爱默生早在1837年就发表了演说《美国的学者》,奥利弗·温德尔·霍姆兹把这篇演说称为美国“知识分子的独立宣言”。他从此开始奏响“自信”的音符,一生都没有间断。“他越是进入到最隐秘的心灵深处,令他惊讶的是,他越是发觉,在那儿产生的预感是最合意的、最不隐秘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对比任何一个历史上的王国,一个人的内心生活将是一种更加杰出的君主政体,面对敌人更加坚不可摧,面对朋友显得更加惬意和平和。

……我们时代的又一印记……是开始重视人的个体……人与人的关系将如同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一样……你可以勇于探索一切;你可以大胆面对一切。”听完这一席话,年轻人会感到很振奋。第二年(1838年),爱默生发表《在神学院的演说》。他感谢上帝创造如此多的卫斯理(Wesley)、奥伯林(Oberlin)、圣人和先知,“但是却说:‘我也是一个人。’”听到这一句话,年轻的神学家们也会感到振奋。1841年,他发表论文《自我依靠论》。“真正神圣的是你自己正直的思想。……一个人必须了解自身的价值,并将一切事物控制在自己的脚下。让他不要探头探脑,偷偷摸摸,不要像一个以受施舍为生的孩子那样四处流浪,也不要在这个本为他而存在的世界上做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私生子或者没有营业执照的私商。”1844年,他发表了上文提到的两篇论文;如果放在一起阅读,它们为普通人这一命题提供了最完整的哲学证词。

如前文所言,时机成熟了;上述观点遍及超验主义的方方面面。爱默生在《日记》中写道,一位B夫人摆了摆手说,“超验主义就是想得远一点”;一些住在国会大街的人们猜测它会使得许多合约失效。事实上,它意味着所有个体分享上帝的旨意。那个时期的作家,不论是不是超验主义者,都理解它的含义。梅尔维尔具有自己独到的超验主义理论,他于1851年在《白鲸》中说道:“那么,如果我以后将把高尚的品质,虽然并不明显,归于那些最卑贱的水手、背教者和被抛弃者;围绕着他们编织出一些悲剧人物来;如果即使在他们中间有最令人悲伤的或是最下贱的人,有时会把自己提升到高山之巅;如果我将以一种荣光去触摸工人的胳膊;如果我将把一片彩虹铺盖在他那夕阳西沉般的厄运上;那么,您,公正之神啊,您既然把人道的法衣铺盖在我们这些人的头上,就请您不顾人间一切批评,把我拯救出来吧!把我拯救出来吧,您这伟大的民主之神啊!”在这前后,他曾在写给纳撒尼尔·霍桑的信中说:“因此,如果你到处看到或听说我所主张的彻底的民主氛围,你可能会有一种类似于想回避的感觉。一个普通人勇敢地宣称关在监狱里的贼和乔治·华盛顿将军同属于值得尊敬的重要人物。

这样的一个人感到有点畏缩,是很正常的事情。”1848年3月27日,梭罗曾写信给哈里森·布莱克,前文曾对此进行过引述:“我就是我自己,或者说我开始成为我自己……做你喜欢做的事情。认清你自己身上的骨骼;然后啃完、埋掉、挖出来、再啃。”1855年,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说道:“我就是我——这就足够了。”他们几位都受到爱默生的影响吗?和惠特曼自己的声明相反,我认为,他关于个人身份的神秘观点来自于爱默生的《唯名论者和唯实论者》。惠特曼从事哲学研究的唯一可能的途径就是从关注个人身份问题入手,然后逐渐了解哲学的全部内涵,而爱默生早就研究过个人身份问题,而且其研究成果详尽明确,令人满意。他对这一问题在性方面的阐释具有典型的惠特曼风格:“总是那种坚定的身份,总是那么优越,总是那种生活。”再看看惠特曼对自我的夸耀:“我溺爱我自己,于是造就了现在的我,浑身散发迷人的风采……”还有,他认为自己具有和“耶和华完全相同的体形”。对于一个青年男性来说,与其说这是哲学理念,还不如说他在自吹自擂。我们不清楚他是神秘兮兮还是糊里糊涂。然而,惠特曼竭力想说明个人的重要性,他在《民主远景》中尽可能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意图。

“人们讨论了许多其他事情——人们仔细聆听并默然同意了关于从属地位、经验、财产权等方面的许多确立已久的真理性的东西;关于我们的社会职责和社会关系所做的有价值的恰当的声明,人们给予了认真充分的考虑。这些讨论结束之后,剩下的问题就只有借助某种思想推动和改善其他一切事物的发展。这种思想就是:先抛开其他因素,男人和女人在自己的权利方面是至高无上的(对勤劳的穷苦民众来说这是最大的福音和慰藉),独自享有的,不可侵犯的,任何官方法规,即立法机关为保障国家安全曾经颁布的任何法规,或者甚至是所谓的宗教信仰、谦恭态度或艺术爱好等,都不能干涉这一权利。

这一真理的传播是瞬间成为过去的三百年间最重要行为的关键因素,已经成为美国政治活动的根基和生命。它得到了人所共知的发展,但人们为它默默地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社会模式不断变化,世界上主要国家的政治形势不断动荡,在此背景下,我们却发现这一真理在稳定地向前发展并日益壮大,即使是当时思想的整合趋势非常强烈;这一完全独立的形象,个人尊严的形象,人的个体的形象,无论男女,其主要特征并非体现在他(她)获得的身外之物或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而是体现在他(她)自身的自豪感;作为最后的结论和概括(否则事情的整个格局会显得毫无目标、杂乱无章、并带有欺骗性),我认为这是一个简单扼要的思想:最重要最光荣的独立是人性本身的独立,它内在的、正常的、得到充分发展的品质没有受到任何形式的盲目信仰的影响……”

在《唯名论者和唯实论者》一文中,爱默生为他的个人理论提供了形而上学的基础。通过考查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他得出结论:“人人都是有用的,但没有人是非常有用的。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是以个体的身份出现的,南瓜也是如此;但是田地里的每个南瓜在整个南瓜生长历史上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爱默生充分意识到,在这个具有双重面孔的世界上存在抽象的个体和具体的群体,要想总结出关于二者的一般性理论,是相当困难的。他在文章末尾这样写道:“我喜欢作为个体的人,假如人的群体与老鼠的群体没有什么两样。”隐遁者总是想象关于人类的见解,爱默生此时扮演的正是隐遁者的角色。他“走进一群暴民中间,走进银行、机械工的店铺、磨坊、图书馆、轮船、帐篷;每当他到达一个新地方,他的表现均与傻瓜无异。”他发现,这个世界需要各种类型的人;假如人人都具有真实的才能,那么,人人都可以“轮流发挥自己最大的潜力”。他清楚地知道,无论关于抽象个体的思想多么高尚多么令人鼓舞,所有的个体,不管他是天才还是伟大领袖,都不是完美无瑕的。

随后,他又从哲理角度解释说:“大自然将不会成为佛教徒:她讨厌对事物做出一般性总结,她举出数以百万计令人耳目一新的具体细节让哲学家目瞪口呆,羞愧难当……尼克·波托姆(Nick Bottom)无论多么努力,他都不能完成所有的角色;其他人将会付出各自的一份努力,世界将会因此而变得完美……假如像克赖顿(Crichton)一样令人钦佩的学者们和全能的天才们使她感到烦扰,她就会一事无成。车轮修造工整夜做着各种车轮的梦,马夫的部分生活属于他的马匹,自然更喜爱像他们这样的人;因为她在忙于工作时,这些人就是她的双手。”所以,“如果约翰是完美的,你我为何活在世上?只要一个人生存在这世上,他就有生存的必要;就让他为他自己奋斗终生吧。”然而,一方面,“我们坚持认为人的个体是有缺陷的,而另一方面,从感情和经验出发,我们竭力主张每个个体都有权利享受荣誉,都应该得到慷慨的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