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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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局势——前序第一 (2)

这样肚里一算,我心气就平下来。现在我看见这些夜郎自大的国家,以为武力统霸世界在希特勒虽然失败,在他们手里可以成功,我并不发恼,肚里只觉好笑。只是相信武力霸道之冥顽,看来有点不耐烦。于是这段期间胸中一团脏气,憋得我头昏脑胀动弹不得,一旦烟消云散,痰迷一通,五腑六脏舒畅起来。我走回家,入厨房,开冰箱,放声而笑。我的女儿说“父亲怎么神情大不相同了”?

人心委实奇怪,能受多少,就是多少。新近在朋友家,大家谈起私生子问题,把世界立身成名的私生子总检阅一下——所谈的是历史上庶出或野合而生的名人,不是纽约汽车夫之所谓Bastards[略同“畜生”、“猪猡”],这就包括纽约全市的行人了。我们讨论私生子所受的冷眼奚落,有的就此退缩而屈服,而有的个性倔强,竟能克服环境,而因受过冷酷的待遇,益发立志磨砺而自强。孔子便是一例,嬴政也是一例。如果意志坚强,定可超脱物境。有时一人有相当的聪明毅力,什么沮丧失望都可化成一幕啼笑皆非的把戏。

以人心之聪明智力,遇见尘世的混浊、虚伪、顽固,则不期而然喷出奇丽的火花。我以为人心智慧的功用就是喷火花。所以像瓦特生[行为论的心理学家]和那群科学低能儿,认为人心只是听见吃饭摇铃引起反应,而不是对此人间世之嚣张乖戾妖言诡行发起反应,你只好拂袖而别。

所以大家只好在这苦中作乐。我承认现代世界戏场是悲多乐少。这十年间人类精神上的苦痛我已觉得。我不相信从这种精神的荒漠上会突然有一种新世界新天地出现。我四面都闻见尸体腐烂的秽气。人心同人身一样,发出一种气味。某一派人就有一种鼠味,这派人专门亲善阿陀、昭和及佛朗哥[奥国皇室阿陀太子,美国某部曾经暗中拆他台]。有些人味若从久年密封的香积橱出来。这在当代是令人哀痛的。你想上次大战,大家都相信那是“了结一切战争之战争”,并且立志要使他实现,到了第二次大战,没有一位我读过的作家敢悄悄暗示,这是了结一切战争的战争。而依此主张做去,岂非大可哀哉?

你越爱好你的理想,越觉得心痛。比方说,你愿意看见印度自由有小小的积极的进步,因为印度问题代表世界一切民族自由的问题。你真爱好那个理想,但是有人摧残这理想如摧折一枝花,你就觉得心痛。

幸而世界上的悲剧都有滑稽的成分。古今中外,由冷眼细心人看来,没有一代不是像一座疯人院。古今中外,没有一代不出几位小丑。这使我想到德国诗人海涅在他《旅中画景》书中的一段妙文:

是的,就在世界悲剧最凄疼的一幕,也有令人发笑的事发生;……在这宇宙大剧场,一切与戏台上一样。也有醉汉登台,也有皇帝一时忘记戏文,也有布景任拉拉不下来,也有后台对读戏文者提醒演员的声音太响亮,也有舞女艺人运用大腿的诗意赢得叫彩,也有面具化装——这面具化装就是全剧的精华。而天上呢,可爱的小天使坐在前排包厢,拿起手提眼镜,下看人间的丑角,上帝自身正襟危坐在正厢,或者觉得不耐烦,或者正在估算这位演员薪水太高,那位演员薪水太低,而没有一位扮演得好,不久总得叫他们停演,关门大吉……

呜呼,我们的当局不是神明,只是矮小疑是疑非的常人,像那些忘记戏文的皇帝,而我们小平民得充当后台对读戏文的人去提醒他们。有时像北非柏卢敦[美国外务部抉出来人物]一出戏唱得最热闹的时候,美国后台提醒演员的声音的确说得太响亮。平心而论,提醒者的本心,也是为这一场戏的好。然而老演员常常忘记戏文,并不限于美国;全球各处,这戏唱得不很顺利;或是北非洲一幕,或是西班牙一场;仿佛到处都有混乱的喊声;还有奥国一幕,老板同提醒人还在争吵,应否让奥国皇室阿陀上台;还有印度打成一团糟的一幕,在那里为自由而战的人正向为自由而战的人挑战。

可是且别忘记,提醒戏文的人真能挽救一幕的危机。名角记性不好,及时给他点醒,还可以玉成他唱完一出好戏。戏唱完了,帘幕迭次上下之时,这点醒他的人也愿意帮同鼓掌,并递送花篮到台上去。但正在扮演之时,看见那老角色再三再四忘记戏文,甚至全剧主旨都似乎不甚了了,这时对读戏文的人自然心慌。闭幕之后,老名角站在台旁就会咒骂那提醒的人:“你这混帐好管闲事!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到那时提醒的人自该上前去恭维一声:“那还得说。鑫云伯,这出戏你一生就没有唱过那么好!”

所以这幕戏唱时叫你悲喜交集,而艾登和赫尔在第二幕业已开幕之后,才在演习那段应该排在开场关于苏俄的序幕。这戏台上也有仙圣,也有妖精,也有民主主义者,也有帝国主义者,而据说帝国主义者正在为民族自由而战,而民主主义者正在为帝国主义而战——这等于说,大家都在为输将各私有地盘而战,或者正装这种模样。甘地禁食祷告,这是一种怪事,叫耶稣教徒都惶惑不解起来,而哈利法斯爵士[英国驻美大使]声言,倘使他以一个圣公会的教徒资格,竟登印度总督府的屋顶去祷告禁食,本国人会把他送进疯人院。还有安琪儿爵士(Sir Norman Angell)[英国作者,以前做个好书,现在美国替本国宣传]力争自由的权利,而同时又力争英国争夺印度人力争自由权利之权利。窃想天上可爱的安琪儿坐在前排正厢拿起手提眼镜下看这出戏时,不知作何感想,我感觉1942年是天上安琪儿为人间同名者挥泪之年,如果安琪儿也有泪的话……

在这世界悲剧之时哈笑有点不该。但是点醒戏文的人用心是纯正的,虽然他喊的声音太亮时,也无端多叫在座观众发笑,因为错误总是好笑的。每个时代有他的丑角,而这些丑角叫你发笑。大人大错,小人小错。然而大人最好指出小人的小错,而最不喜欢小人指出他们的大错。错误是大人可铸成的专利,也是等到大人已成千古后小人可以指出的专利。一旦瞑目,傀儡戏就收场,而我们就运用我们的历史观。死者不争不辩,不泄秘密,死的检查官不会由棺材里伸出手来删削后世的文章,所以让他们在今世有此删削的快乐。今日我们已可非笑张伯伦的荒唐,及凡尔赛和约当时炳耀一世的英雄,和已往十年间国际联盟官僚的错误。因为他们的错误已经铸成,无法补救,而指出已往的错误叫做有历史赏鉴力。先订一个方式,说过去的祖先贤圣都有陨越,但现在的世界领袖必须除外,这样决不会出岔的。所谓教历史也者,乃我们须教历史而不可令历史教我们也。

天下事莫不有个时宜。我们1940年代的人,可以笑1930年代的人的错误,而轮到1950年代的人,他们也可以笑1940年代人的错误。好在眼光放远一点,就有历史赏鉴力。大战完了,花香鸟啼,世界还是世界,在啼笑悲喜之间流动下去。有时悲多喜少,有时悲少喜多,有时简直叫你哭不得笑不得。因为自有人生,便有悲喜啼笑,等到泪水干了,笑声止了,那尘世也就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