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文集: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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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歧路篇第十三 (1)

——此篇言“亚洲之将来”之两种看法

一为正义和平的看法

一为强权政治的看法以揭露亚洲政策之真相

事与愿违,上帝不肯稍杀风势。可怜的羊,赶快长你的毛罢。

在亚洲,我只见饥馑、混乱、流血。我知道我们在亚洲的政策,在战争未结束之前,必更趋紊乱而终致产生悲剧。今日的同盟作战会议中,有一点大家都茫茫无睹,那便是亚洲。1943年3月6日安诺德将军在马特逊公园演说中,所显出的对亚洲事件之记忆衰弱,亦将成为盟国此后对亚洲政策的特征。正像我们现在拒绝考虑战后问题一样,我们也拒绝讨论亚洲的问题,到战争结束后再说。安诺德将军说:“六星期前,在卡萨布兰卡……我向远东出发。动身前罗斯福总统对我简括地说:‘中国的口岸,已封锁了,滇缅路又叫日军占住。我们怎样才能增加空军?怎样建造一个较大的作战力?’”我原以为罗斯福总统在卡萨布兰卡会议前一年,便知道中国的口岸已被敌人封锁。这种有心,实在等于无心。我原以为凡花过一分钟研究中国对日作战战略的人,都明白这一点。远东是地图上最明显的一角,怎会忘记?甚至对日作战,为什么到现在尚无计划把中国当做战友的一分子,甚至尚无草拟计划的本意?

安诺德将军在同一演词中,又说得十分明晰,空运难于增加,因若增强中印线空防,势必削减其他战区的实力。为了平定民气计,将多送几架飞机到中国,但是基本策略,不能变更。他们将对我们说,一切有待于滇缅路重开,但是抱歉得很,此刻不能调动英国海军载运军队到仰光去登陆。困难的事现在干,不可能的事且慢一会儿。接济中国乃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我们又敬仰中国。

但是飘风将起,罗斯福总统宣布拟用中国为对日反攻基地——唯一合理的基地;但是从宣布意思到实际擘划,中间又要相差数年。事情变幻莫测,复杂之局面,可能更趋复杂,但是我们却在说远东什么事都不成问题,打倒了希特勒再说。世人现在已经觉悟滇缅路陷敌,就等于隔绝中国,并已承认伦敦不早让中国军队入缅甸,实是大错。但是不到加尔各答或昆明失陷的这步田地,世人不会觉察继续这因循犹豫,敷衍塞责的政策的愚笨。须知罗斯福总统宣布拟用中国作侵日基地的时候,日本亦在谛听。其次,即使他人不谙远东地图,日本却知道得很周详。

同时,盟国在亚洲联合行动的机构何在?轰炸东京前,中国政府请求美方延迟轰炸一月,俾能巩固金华机场外围之阵地,但是杜立特将军不顾中国之请求而往炸日本,亚洲最大的空军基地,连带地下钢骨水泥的机库,遂此作原可避免的牺牲。魏菲尔将军不同重庆取得联络,便独自出兵阿恰布。联合行动的机构何在?中国在1943年之任务,为什么要在没有中国代表出席的卡萨布兰卡会议中决定?我们不得不寻根问由,探一个清楚。

中国人民现在看明白了,封锁中国的接济路线,原由是政治的而非军事的。中国人民如一度有什么怀疑,都叫丘吉尔在1943年3月21日的演词说得烟消云散了。局势已趋明朗,英国是国力日强、安若泰山的了。3月17日,发表演说的前四天,英相强调声明:“处理英国属地之政治问题”——包括印度、缅甸、马来亚、星岛、香港——“仍系英国一人之责任”。现在他说得更清楚,亚洲必须当做一个殖民地系统看待。

击败希特勒,乃是“战争的光荣峰顶”,过后乃开始“新任务”——对日作战,收复亚洲,到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或许是1945年之后,中国已被封锁了多年——方才能开始“拯救中国”,把中国拉出由于伦敦政府故意按照计划任凭滇缅路二次封锁而产生的水深火热的局面。“拯救出来的中国”不能成为“胜利的领导国”,战争结束后,亚洲不可有“领导”或“胜利”的大国,这样白色帝国主义才能栖安乐窝。一个“亚洲会议”必将成立,有“我们的荷属盟友”参加,也可能有法国盟友。我们可以放胆相信,在此“亚洲会议”中,为了维持“法律、正义、人道”,拥有最多亚洲属地的统治者,必有最大的发言权。[上所引为丘首相1943年3月17日演词,即两次连称战后有“三大列强”之名篇也。]

由此看来,什么都清楚了。1939年以后的封锁中国可以了解。封闭滇缅路、削弱中国实力,可以了解。不容中国建立自己的空军,也可以完全了解。站在帝国主义的战略立场看来,真是精彩绝伦,令人拍案称妙。论手腕、论气魄、论眼光、论天才,维多利亚女皇也没有更出色的首相、更忠心的老仆。

为什么这样畏惧中国、亚洲呢?亚洲把盎格鲁萨克逊国家吓坏了。论正义原则,她不会威吓人家,但是论强权政治原则,她确真把盎格鲁萨克逊国家吓坏了。据不佞看来,如果采取正义原则,那么战后和平会议席上的亚洲问题,实在简单得令人难信。反之,如果采用强权政治原则,其复杂的程度,就不亚于中欧问题了,甚至可使中国在同盟国作战会议中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伙伴。若处置不得其法,亚洲政治之复杂,非但可能类似一场梦魇,简直真的可以转为梦魇。

据说畏惧乃是人类最大原动力之一。闺妇怕老鼠,外交家怕小鸟,而我怕外交家。所以外交家为什么不能怕一个兴隆昌盛的亚洲呢?譬如说,耶鲁大学的尼哥拉·约翰·史班克孟教授十分怕中国统一强盛,及怕欧洲各国和好团结,我十分怕尼哥拉·约翰·史班克孟教授。

试一远眺亚洲将来,我们可看见的是什么?日本是捣乱乾坤的罪魁,但是战争结束后,日本的威胁便可消除。那么我们在亚洲有什么问题要顾虑?有中国——一个爱好和平的大国,饱受人道、民主、和平等主义的熏陶,与美国的民族性最近。还有印度,决心从事于自由运动,非他人所应干涉,其政党组织之严密、范围之广遍,不亚于中国国民党,领袖之热心爱国、贤明精干、高瞻远瞩、足为楷模,及民主性格,不亚于我国。中国与印度毗邻四千年,未尝开战过一次。

种族间的仇恨、猜疑、战争,在亚洲不见得有如在欧洲所见的国家间的旧恨深仇那种的背景。而大致说来,亚洲的人民,又没有欧洲一半那么好战。苏联不会打中国,中国也不会打苏联。在中美两国人民看来,亚洲之将来,甚为简单。美国不致有问题,因为美国肯让菲律宾独立。心中若无贪念,人家的珠宝便不会使你辗转不寐。诸基督教国家如肯让马来半岛,荷属东印度、泰国、安南、缅甸、印度各走其路,问题莫不可迎刃而解。她们都希望独立自治,不会扰乱他人秩序。如果你不让他们做主子而要她们做奴才,就会生出麻烦。你一旦觊觎人家的土地、锡矿、橡皮,必受良心驱使,而出兵防卫,以期避免内乱战斗流血,而你的大小麻烦,也便肇端。但是流谁的血?爪哇人、印度人、缅甸人,可会威胁英美?流血岂不是因为西洋人要争取他们的锡、橡皮?

在这等简单的立场上看来,当然可以即刻拿中国当做平等的战友,共同筹划大计、共同努力作战、共同做梦,梦想一个战后较好的世界。美国人要打日本人,中国人也要打日本人。美国没有香港来操她的心,中国也不为安南、暹逻、缅甸费心思。中国只要收复失地,并不要人家的领土,美国也不要人家的领土,连我的幼年故里鼓浪屿都不要。所以何不携手一致,尽快打败日军,不必计较怕把日军打得太快,或把东条先希特勒打败?有些人主张轰炸东京皇宫,有些人反对。这都是细枝小节,无足重轻,不会使我们临上床前先俯身向床底窥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