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宇看风儿微微皱了眉,眼里似有泪光,可又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恍惚神情,知道她此刻虽未哭泣,心里却比哭出来还难过,便上前用自己的两手攥住风儿的两手:“你是谁?傻丫头你傻了啊?你不是风儿还能是哪个?”看她还是愣愣看着那簪子,两手又用力攥了攥风儿的手,“你是我‘弟弟’,我是你宇哥,你忘了师父说过要我永远照顾风儿、保护风儿么?”
风儿由着他握住自己的手,慢慢抬起眼睛,正遇到暮宇一双灵光流转的大眼睛切切望着自己,抿着嘴点点头,可随即眼神飘忽,又微微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一句话随着那叹息不经意地说出了口:“风儿想要娘。”声音小得仿佛是自言自语。说罢,垂下头,任凭暮宇怎么哄,只再不言语。
暮宇只得牵着风儿的手,一路往回走,二人都心事重重,一路皆是无语。
不料才刚刚踏进锁风轩的院门,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清脆婉转的“十二哥哥”。满腹心事的风儿一惊,回头看见一身杨妃色轻绸衣衫,娇俏可人的纤纤,正提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琉璃绣球灯,从几树开满粉紫色花朵的木槿丛中分花拂叶、快步向这边走来。
纤纤也瞧见了和暮宇牵着手的风儿,却只朝暮宇娇嗔道:“十二哥哥,昨日不是说好了今天下半晌要教我新招式么?人家就痴痴等你直等到天黑,脚都站酸疼了也没见你来,难道十二哥哥忘了此事不成?”
暮宇确实是忘了,此时猛地想起,一拍脑袋叹道:“哎呦,我当真是给忘记了,该死该死——好妹子,求你可莫要告诉你哥,要不赵飞一准儿是见我一回说一回,跟紧箍咒似的念得我头疼,我……”
暮宇还没说完,风儿已然狠狠甩开暮宇的手,头也不回地自己朝前而去,小小的黑色身影,孤单单没入灯火暗淡的院中。
暮宇正要拔脚去追风儿,却给纤纤一双玉手扯住衣袖:“十二哥哥,你已经教我白等了半日,这会子你该教我写字,可不能再言而无信了。纤纤后进,又资质寻常,唯有笨鸟先飞,方不至于被人耻笑,求十二哥哥一定要帮纤纤才成,好不好?”
暮宇挠了挠头,一边点头,一边朝着风儿的背影喊了句:“风儿你回去早些休息,我明日一早就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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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三更已过,我睏得头疼,却还是睡不着,在床上只是不住地辗转反侧。
在阁中藏在床下的时候,我的头被撞得肿起一个大包,一直都在疼,不知道是不是把脑子也撞坏了,反正它一直都是晕乎乎的,让我全然分辨不出“宇哥”和“十二哥哥”比起来,到底哪个更亲近些,也分辨不出“宇哥永远保护风儿”和“宇哥永远只保护风儿”之间,到底能有多大区别。
我越想越是头疼,只好劝自己赶紧丢开手不去想。其实想清楚又能如何?只怕若是想得太清楚了,只会更加的孤单无依。何况我一直差不多都是糊里糊涂的,也许笨得太久了,也就笨得心甘情愿了。
反倒是我自作聪明,自从那夜我偷偷一个人走进那个黑乎乎的秋水月明阁,被师父将我误认做了芳伊,我竟然会以为自己和那个被唤做芳伊的女人之间有些个什么瓜葛,才是蠢不可及。今夜,我在黑暗中听师父亲口说出芳伊的孩子已然不在人世,这种冷透心的失望实在是教人难受,可偏偏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但在我心深处,我还是舍不得丢弃那个傻傻的想头:若那个芳伊就是我娘,可该有多好呢。
我并不知道林芳伊是谁,但我猜她就是师父的红颜知己,所以师父才会违抗他那个什么太师叔的命令,将那老家伙口里的“孽障”隐藏起来。虽然说不出到底为什么,我还是总觉得这事甚为古怪,难道是我因为我心里认定师父这种一贯循规蹈矩的方正君子,必定做不出这等不合规矩的事情?还是我觉得师父并不会喜欢林芳伊那样出格胆大的人物?
今天听那个师父的太师叔一说到她便怒火中烧,恨不得见了面就将她一掌拍死在当场,又听师父亲口说她背叛师门,又背弃婚约,原来我想象中的娇美女子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且神通广大的“孙大圣”!想来若是换了旁人,莫说犯下这两件要命的大罪过,只怕只要任选其中一件犯来试试,师父必定不会轻饶,反正我是不敢。
也不知师父将这个神秘的芳伊到底藏在了何处?我倒是甚为想见识见识——万一,我和她真的生得很像,那么说不准……这傻想头又冒出来,压都压不住。
对了,还有今天师父提到的那个和杨朝客有关的什么阿修罗众,听来有些耳熟,我似乎是听谁提起过这个称呼,可到底是什么,一时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唉——我这脑袋总是爱溜号,一到关键处往往是半分也指望不上的。
还有那个杨朝客,为什么在鬼村子里,他和林芳伊却被做成一对被人诅咒的娃娃?他又是林芳伊的什么人?若他和林芳伊是一对,那师父又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辗转翻腾了几千几百个来回,我终于是倦极朦胧睡去,却是仍旧睡不踏实。恍惚中,不知何时开始,耳旁幽幽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好像是个妇人在哄婴儿睡觉,那柔柔的嗓音软软哼唱着一个单调而悠长的调子:“紫花紫,黄花黄,放牛娃子捉迷藏,红裤妹妹绿衫郎,笑笑闹闹等爹娘……”
刚刚唱完,我就骤然从梦中醒来,睁眼在一片黑暗中,我用力回想,梦中那妇人唱了很长很久的词句只记得开头的四句,好在那调子却是大体还记得。于是,我试着小声哼唱,不想才唱了几句,我便给那调子引得又朦胧睡去,梦里,有个水红色的身影在微光中晃动,瞧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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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每风儿从逸阳那里念了书出来,总要偷空跑去养心留云玩儿一会子。逸阳因着担心她又跑去别处闯祸,便常是悄悄从“花落香凝”远远望过去,看见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在养心留云里拿着本闲书或躺或坐,或是干脆攀伏在亭栏上朝着远处的飞鸟招手,等到看时辰差不多了,便遣旁人过去寻风儿回锁风轩。
可这一连两日都没在养心留云看见风儿的身影,逸阳心下不禁又疑又忧,只怕风儿又跑到哪里淘气去了。
这一日念书已毕,看风儿出了屋便急急而去,逸阳好生踟躇。纵然是从心里不愿做这等偷偷摸摸的事情,可一想到若是风儿又混闹闯出什么祸事来,师父定然是不会再饶过这丫头。逸阳暗暗咬咬牙,还是悄悄也出了门,远远跟在风儿后面。
出乎逸阳的意料,风儿并没有跑去别处,而是急火火地直奔回了锁风轩。一进屋便反锁了门,之后屋中一片安静,也不晓得她到底在里面做些什么勾当。逸阳直直在窗外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有任何动静,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轻轻点破一点点窗棂纸,瞧瞧向屋中瞧去。
屋中的情形更是教逸阳惊讶不已,一向没个消停的风儿此时竟然是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绷着一张小脸,正聚精会神地临着贴。
逸阳静静瞧着,看着她写好一张,拿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是皱起眉头,忽地一跺脚,将纸用力揉做一团,恨恨朝墙角一丢,又取过一张宣纸,低头继续写起来。
逸阳心中宽慰,正想敲门进去指点她一番,忽听得院外有人跑来,也不知是谁。不想给人家看见自己站在锁风轩外,逸阳便一闪身隐入屋旁的竹丛之中。
隔了层层叠叠的森森竹叶,只见暮宇一头撞进院子来,一边拿衣袖抹着头上的汗,一边拍着屋门低声急叫:“风儿风儿,快开门,是我啊。”
房门轻轻“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扇,暮宇一头撞进屋还不及开口,便听风儿埋怨道:“你怎的才来?比昨日越发晚了,可恶!”
房门关上,只听得暮宇低声下气地不住赔罪:“我可恶,我该死,都是我的不是还不成么?只求风儿大爷饶过小的这一回,小的此生此世、来生来世都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报答风儿大爷的大恩大德。风儿,你就别生气了,我当真是从二师哥那里一出来便要过来的,偏今日又是刚刚出屋就给纤纤拉住脱不了身,她不住求我指点她,你也知道她是赵飞的妹妹,我好歹看在赵飞的面上也须得敷衍一下……哎哟……风儿你别打……仔细手疼……哎呀饶命……”
风儿怒冲冲地发了脾气:“又是纤纤!又是纤纤!我不许你理她!她一来就害我手心挨了一顿戒尺,我讨厌她!你只要再理她,我就再不理你!”
竹阴深处,逸阳站在碧森森的暗青色阴影之中,想是自己受伤这几日身子弱了些,只觉得阴寒难耐,也没了方才要指点风儿写字的兴致,转身木木然走回了棋窗茶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春且住。
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
怨春不语……
翌日,逸阳看风儿的功课,果然见字写得终于是有了几分模样,怕她骄傲不肯继续下功夫,便只淡淡夸奖了风儿一句“有些进步”。
风儿在旁咬了下唇,忍了半日还是问出口:“那——比纤纤写得如何?”
逸阳今日没来由的心绪低落,此时也不想与她计较对纤纤又直呼其名的事情,略略思索一下,只如实道:“你若肯多下些功夫,再有三个月就可赶上纤纤。”看风儿登时眼圈发红,已然是腾起泪光,一时心下又觉得不忍,便又安慰道,“近来你进步甚快,三个月后比她写得更好也未可知。”
从棋窗茶绿出来,风儿垂头丧气全没了精神,低着头回到锁风轩,却是看着笔墨发愣,只是这会子心里失望难过,着实是打叠不起精神再练字。
愣愣坐了一会子,仍不见暮宇来拍门,越发的心烦意乱,出门看着窗外天高云淡,日光明媚可爱,干脆便跑去找暮宇。
哪料想跑得到梨花溶月,屋中并没有暮宇的影子,只看见桌上一盘做得甚是精致的玫瑰糖糕只吃了两块,盘边并排放着两只茶杯,杯中还各自有半盏残茶,风儿用手一摸,杯身尚有余温,其中一个杯旁还随手撂着一幅杨妃色绣着桃花的帕子,一看便知是纤纤的。
风儿低头想了想,忽然转身狠狠朝房门踢了一脚,便又朝纤纤暂居的伫香栖月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