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点。
吃早餐。
围坐在一起,谁都不说话。
好不尴尬!
石玲和我之间,石玲和常坤之间,我和常坤之间,常坤和老苗之间,都尴尬。
还有我和付宇新之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尴尬。
他好像不觉得。
方便面和饼干的味道充斥整栋楼,也充斥身体的每个器官,厌倦,感觉恶心但又没有任何办法。
然后下楼。
石玲打开大门。
阳光水一样泻进房子。
门外的一个人影,跪倒在阳光里。
是梁玉米。
又是梁玉米。
隔三岔五,梁玉米都会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响等在门外,门一开,就像折断的老树,颓然跪倒。然后哭诉,哀求,直到所有人都丧失掉耐心,才诅咒着回自己家去。
这次不一样。
常坤不等她开哭,就告诉她,等局里的车一上来,马上送她下山。只要她同意二十四小时受保护。
梁玉米像个小孩一样笑起来,叠声说同意,同意,一百个乐意,只要让她下山,别说保护她,就是把她送监狱都乐意。
然后她问车子什么时候来,她得回去收拾几件换洗的衣物。
石玲看常坤。
常坤迎着她的目光点头。
这是他们这么多年搭档的默契,很多话不用说,眼神就够。不知道如果他们成了夫妻,能不能把工作里的默契融合进生活。那该多好,看上去就是能够白首谐老的样子。
可是爱情呢。
爱情在哪里。
我一直都以为我和常坤之间有爱情。
但是慢慢慢慢地发现,其实所谓的爱情,有时候不过是一场错觉。
石玲扶梁玉米回去收拾东西。
昨天夜里局里正式下达通知,只要村民自己愿意接受被监视和保护,就能送下山安排生活。
常坤准备今天上午挨家挨户通知的。
局里有话,说要确保安全送自愿的村民下山,不能出任何状况。媒体对陈家坞事件的报道很糟糕,负面影响太大,必须得尽全力保证剩余村民的生命安全。
车子九点钟到村口。
何志秦到办事处坐了几分钟,说于伟的事情,也说了一些上级领导对陈家坞案件的最新指示。
他说顶多再过半个月,上面就会采取强制措施。
所谓的强制措施必定就是把所有村民强制送下山监视。
没有办法的办法。
办事处只有我们三个人。
常坤问何志秦关于那个姓林的教授的事情。
何志秦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笑,拍我的肩膀,说:“不管老苗跟林奇亮和楼明江之间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你都是好样的。”
我也笑。
笑得这么没有办法。
何志秦已经查到很多跟林教授和楼明江有关的事情。
那个姓林的教授叫林奇亮,美国留学生,回来以后在北京呆过两年,在甘肃呆过四年,七周八转,三年前调进省生物研究院。成就和名声都不大,单位里口啤不错,都说他做事认真,肯吃苦,肯钻研,为人谦和。在北京的两年里参与过几次古墓挖掘协助工作,在甘肃工作期间曾因病停薪留职一年。没有什么特别不妥的地方,但甘肃那边有一个他的老同事说,他对古墓对别有兴趣,经常和几个不入流的盗墓贼来往。北京那边他的一个领导也有这个说法。
还有楼明江,六年之前,也在考古队呆过,因为犯错,被开除,之后靠了大学导师的帮忙,安排进省生物研究所工作。
可这些跟陈家坞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楼明江从前是考古队的。
林奇亮对古墓感兴趣。
林奇亮也对陈家坞感兴趣。
古墓。
陈家坞。
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难道这该死的陈家坞,有什么古墓?
这是个恐怖的设想。
恐怖在于,它能够解释林奇亮和楼明江的处心积虑。
也许还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
警~察挨家挨户通知村民下山,但是除了梁玉米以外,其他人都不肯。
不知道是不接受二十四小时的监视,还是由于别的原因不肯下山。
但无论如何,两个孩子都必须送下山。
于伟的儿子于恩浩,还有寄养在于天光处的于菁菁两个,必须和梁玉米一起送下山去!
说服于恩浩是件很困难的事,他不肯下山,也不说理由。
老苗用将近半个钟头的时间给他陈述这村里的生死厉害,直到说到于伟的死,15岁男孩的脸上才有所动容,然后收拾衣物跟在老苗身后上车。
上车以后,他把于伟临走前藏在床底下鞋盒里的三万块钱交给了老苗。
是于伟从于明栋家偷来的那三万。
于恩浩背着书包跟在老苗身后往村外走的时候,我突然追上去,挡在于恩浩前面,蹲下身体,很认真地看着这个15岁男孩的脸,说我想和他谈谈。
我用的是一种进行成人之间对话的语气,非常严肃,带着信任。
于恩浩点头。
我们走到离人群两百米外的一棵树下,我问他是不是注意到村里有什么特别的人和特别的事。
他咬着嘴唇想很久,才终于说:“我姑姑,好像在村里找什么东西。”
他的姑姑,就是戴明明。
我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她就是乱找,村里村外都找,我不知道她找什么。她好像对鬼婆很感兴趣,还有,对跟你们一起的那个楼教授,也很感兴趣。”
我吓了一跳,问他:“什么意思?”
他说:“我看见她深更半夜趴在鬼婆窗户外面,还有楼教授的窗户外面偷看。”
之前于伟也发现有人趴在楼明江窗户外面偷看。
好骇人!
于菁菁是于天光主动送到村外的。
于天光给她许诺了很多美好的事情,糖葫芦,新衣服,上学,等等等等,女孩抓着自己的书包趴在车窗上看于天光,目光干净明亮,没有笑容。
于天光交给何志秦五百块钱,让他下山以后给菁菁买糖葫芦和新衣服。
他说等事情过去他会把孩子接回来,他会养她,供她上学。
他说这些的时候平静而严肃,声音里裹挟深沉无奈的同情。
我突然觉得,他不应该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