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熙明
清晨突然有电话,居然是陆青野。
“你们访问团什么时候走,我可还有资格做翻译?”
“真及时——我正准备去中介公司找翻译。”我说,“刺绣访问团在上海,我下周一就过来,下周一上午八点之前你直接去浦东机场,所有手续我为你办好。”
“这么巧。”
“明天面谈。资料我发到你邮箱,你去看一看。”
东西已收拾好,现在要做的是把昨天请的翻译辞掉。自己也觉奇怪,为何要如此善待她。一个初学法语两年的非专业生,法语水平又能高到哪里去。
之后在浦东机场见到她,我刹那意识到,她身上有一种力量我太熟悉。那横冲直撞的勇气,与久寻十分相像。
“你好。”她束马尾,衬衫长裤,青春逼人,“没有吃早饭?”
“你怎么知道。”我一愕。
她吟吟一笑:“我猜的。嗯,吃这个。”
“粢饭团?”我咬一口,糯米很甜,里面裹一截油条。
“从我家那边买的,那家店四点就开门了。”她看看天色,“还在下雨啊——我都怕赶不及。不过还是比你到得早。哎,你吃出咸味和甜味没有?”
“嗯。”
“甜的是芝麻加白糖,咸的是油条。”她扬头,忽而又小声问,“资料上说这次访问团要带顾绣作品去参展?”
“嗯。”
“天。”她以手按胸口,“有顾绣老师跟过去吗?”
“没有,顾绣老师本来就极少。”我说,“去那边吧,跟大家认识一下。”
“这是随团翻译小陆。”
“老师好。”她恭恭敬敬招呼,团里全部是刺绣师傅,清一色中年妇人,见了她很喜欢。
所有手续办好,我瞥见她在一边埋头看资料,喊她两声也不应。
“喂,出发了。”
她像鹿一样蹿起来。
“飞行时间有点长,好好睡一觉。”起飞前,我对还在看资料的她说。
“没关系,我身体最好。”她翻过一页资料,换了句法语,“真没想到可以去法国,谢谢你。”
我们在云间穿越十二个小时,抵达戴高乐机场时是巴黎时间的下午五点半。现在法国正在夏令时,与北京时差是七个小时。陆青野精神不坏,把两份飞机饭吃得干干净净,还睡了一觉。看她神采飞扬,只觉年轻真好。
中国文化中心的负责人前来接待,此次交流属非官方活动,主要是在巴黎展览馆的中国展厅展出数百件刺绣珍品,并让团内刺绣老师现场讲解中国刺绣之法。
自零三年法国举办中国文化年开始,两国文化交流一直比较频繁。所以尽管这次艺术交流规模很小,我们还是受到接待方的热情款待。
因为长途飞行,又加上时差,团里人大多困倦疲惫。去宾馆的路上,听见陆青野喃喃:“la Seine,la Seine!”
是斑斓的塞纳河。她像孩子一样伏在车窗口。巴黎的夜色起来,极蓝极深,灯光完全盖过月色。
她转过头与我用法语说:“像梦一样。是上天安排的礼物。”我听她的发音与表达,不由微笑,她令我惊奇。
次日起来,她容光焕发,竟然没有时差的影响。她换了灰色衬衫,马尾解散,是一肩极细密的发。
每年八月中旬,不少巴黎人都会外出避暑旅游。那年夏天在巴黎,惊奇地发现喧嚷烂醉的巴黎居然清透安静得能弹出声音。朋友笑我去错了时间,但我还是享受到巴黎极其难得的清静。现在快到八月,博物馆不可能热闹。但“中国刺绣”的广告打在外面,毕竟也能吸引来人。
更多的时候,我宁愿站在一旁任由陆青野讲解。
法国人显然对展出的刺绣兴趣极大,有的甚至举起放大镜查看:“不是颜料,是丝线?”
她点头,指着一旁苏绣老师手中的丝线说:“这些精美绝伦的作品全由此绣成。”
惊呼。
她唇角微扬:“刺绣时每一股丝线还会按情况分成二分之一,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甚至十二分之一。”
苏绣老师拉出一根细线展示。法国客人看了半天才在空气中发现那细如发丝的线。
“已经算粗的了。”她引导众人去看几幅顾绣作品,“譬如这几幅——请看这里的叶子,是把一根丝线劈成六十四份绣的。”
他们惊讶无比。
“所以一幅成品,至少要绣一年。”
中间过程有好几句很难翻译,我为她补齐,她看起来很紧张,远不如专业翻译的从容自如。
半天下来,她在我面前松了口气:“对不起,我仅仅过了中级口译。”
“真不明白一个非专业生居然这么快就过了法语中口。”我说,“已经非常好了。”
“这话听起来像安慰,充满宽恕的意思。”她笑,“感觉比上次翻译难得多。”
“因为中日文化素有渊源,彼此理解起来要容易些。”我也笑,“你真的太卖力,给你的资料上也没说什么把一股线分成许多股吧。你就是跟我用中文解释刺绣奥义,我也未必都听得懂。”
“我激动起来就会忘记我在说法语,满脑子都想努力表达,想告诉人家更多。”她垂下颈子,“但是好遗憾,我水平太低。希望没有为你丢脸。”
“好孩子。”我由衷道,“你太像一个人。那个人和你一样充满能量。”
“谁?”她聪明极了,“陈久寻?”
我坦然承认。
她露齿一笑:“要是我法语说得像你这样好,我一定还会讲顾绣历史,讲宋绣……”
很奇怪。这天晚上我睡得很好,药瓶放在包里没有动。
清早起来,陆青野来打招呼,一眼看见我床头的药瓶:“你怎么也吃这个?”说罢很快道:“我有时也吃。不过,最好还是运动,锻炼,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想睡不着都难。”她嘻嘻笑道:“要多多锻炼哦,不然身材很快很快,就臃肿难看了。”
这丫头。
陆青野
巴黎的天气有些反常。今天突然降到十六七度,还有小雨。
“bon appétit.”餐厅服务生端来长棍面包和咖啡,满脸是笑容。这是餐前法国人最爱说的“祝你好胃口”。
这是交流访问第二日,刺绣老师们的现场展示只需有一天,所以她们接下来有两天时间自由观览巴黎。绣艺师们都是第一次来巴黎——虽然她们的作品早已展销海内外。
“巴黎的咖啡真难吃。”我吐吐舌头,“苦就罢了,居然还酸。”
宋熙明笑:“巴黎这么多人喝咖啡不是品尝味道,而是享受浪漫。”
“浪漫简直是奢侈罪恶的代名词。”
他一垂眼,又深究看我:“陆青野,你到底认不认识久寻?怎么你们的话也说得一样。”
“啊哈,真幸运,猜对了你的‘念念不忘语录’。”我刻薄,“我怎么会认识她。”
“她也是江南人。”
“江南。”我取笑他,“你们这些人——江南早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意淫对象,哪里有什么江南,无非是死掉的诗词脏掉的河水坍掉的园林,我的天啊!原来是锦灰堆似的江南。”
“你这张嘴。”他惊奇,“你有男朋友吧!早晚被你气死。”
“我才懒得气他。”我笑,“对于天真良善之辈,我极有仁爱之心。同时我也最乐意打击你这类天资优越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短袖衬衫毕竟太冷,走出门我打了个寒战,他让我等一等,不一会儿拿来一件外套。
“好难看。”我揶揄。
“不穿冻死你!”他板起面孔。我突然觉得他可爱,是我之前与任何一个人在一起时都没有的感觉。
那日下午收工很早,雨将停未停,回旅馆时发现绣艺师们已经购物归来,虽只购入若干小礼品,却都十分满足欢喜。
宋熙明问我:“明天晚上就回去,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
我说:“有的。”
“要打电话回去?”他看我拿手机,我点头。他递给我电话卡,“这个便宜得多。”
电话卡上有五星红旗图案,右边是分别竖写“中国卡”与“china card”。
我道谢,慢慢踱到旅馆楼梯一侧,拨通家里的电话。
“桂信吗,我是青野。”我疾疾地说,“对不起到今天才跟你联系,家里都还好吗。”
那边桂信极惊喜:“还好,我都按你吩咐地做了,你妈妈睡得很好。怎么样,巴黎不让你失望吧?”
“我哪敢对巴黎失望。”我放心下来,“谢谢你。”——那日无意跟桂信提起随团做翻译一事,她一下子叫起来,为什么不去?你家一切交给我好了!这样的机会哪里天天有?不珍惜神都会生气!
桂信啐道:“居然还跟我说谢谢。这电话打了太贵,不啰唆,你只管尽情享受就对了!”她挂掉电话。
宋熙明问我想去哪里。我挠头,似乎哪里都该看看。我把他丢来的地图细细瞧了半天:“蒙马特好不好?”眼睛放光,“就蒙马特吧,我想去圣心大教堂。”
巴黎老地铁哐当哐当,一直坐到Abbesses站。走出来,看到地铁站出口漂亮的绿色铸铁拱形门,花纹优柔盘绕,十分文艺气。紧接着就是拿皮带、香烟叫卖的印度商贩,卖烟草的黑人。如此混乱,令我惊讶。随地可见揉皱的传单、鸟类粪便、免费杂志与烟头。人群扰攘,比巴黎中心还要喧哗。黑人女郎服饰妖娆鲜艳,一截纱裙包着臀,几乎快要掉下。腰后有繁复刺青,耳骨、肚脐皆打满银环。有吉普赛女子趿拉着珠片闪闪的拖鞋捡地上的烟头噙在唇边吮吸。眉目纵深的阿拉伯少女裹满黑纱赤足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