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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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跟宋熙明说这些,他比我冷静客观,少有明显爱憎,偶然说出的话又叫我惊奇。大概就是相看两不厌,我就觉得他好怎的?笑。

最近看胡兰成的散文,读一两篇还罢,看多了觉得真烦,总是自作聪明地遣词用句,才华也是有限的。难道张小姐当初是被他这样天花乱坠地迷住?可怕的是还有一干后人仿着他的腔调作文,《万象》上有个上海女人写文章,气味简直和他如出一辙,我看他那句“是天地有亲,是人世大吉祥”差点惊死,活脱脱又一个胡兰成,真是不学好,可恨可厌。不过胡兰成有一句很可爱,“这样的信我可以写得很快,四页一千六百字,只花一小时,写文章有这样快就好了”,我也是这样说,给你写信总是写得很快,不计较错别字语法之类,也不怕说错话。

你在那里处处保重。

安。

爱你的青野

青野:

这几天感冒,睡了好长时间,懒得给你回信,心情也有些灰,觉得异国到底不如家乡。留学生之间算计也不少,想起来也真头疼。幸好天气晴朗,感冒好得快,心情当然也好。你不要挂念。

你家里情况稳定我就放心。抑郁症不难治,重在心理调节。

关于宋熙明,我非常赞同你们在一起。北京又不远,坐火车到上海不过一夜工夫,你在上海不也不能时时陪伴父母。至于他家人那边,我想还是看宋熙明对你的感情吧。如果他当真也很爱你,那其他困难都不算什么。如果他不爱你,那么这些事情会作为他拒绝你的理由。我听你描述,知你已经动心,这是好事,你不必自苦,我很为你高兴。

石蒜花啊,以前高中学校不是有很多嘛,开得火暴暴,花蕊很好看,就是不香。我现在连仙人掌都懒得养,功课多,考试得拔尖,不然教授会很奇怪地瞪你,好像亚洲人天生就该成绩好一样。

胡兰成我一向不喜欢,油滑得很。不过他的入室女弟子朱天文朱天心姐妹我很喜欢。天文冷峻,天心狡狯,都很好。

“保重”啊,近来我不仅“保重”,还增重,美国的饮食真不养生,平时自己没空煮饭就吃快餐,稍微一吃就胖。还有牛奶泡面包果然催肥,要死要死。不过不生胖一些,哪有力气功课、爱恨?我还要这泼剌剌的好岁月呢!

听说钱熠要去台湾演一场戏,不错。当初上昆跑了一个华文漪一个钱熠去美国,导致上昆至今没有好的闺门旦可看,私心揣测在美国的闺门旦们组团“美昆”吧!华钱二美人还不知怎么倾倒众生。

又,期待你及早作决定,上京去。

安。

爱你的桂信

桂信:

展笺如面。

知道你功课忙,日常也不想着多给你写信,有时候特别想跟你说话,恨不得即刻扯着你的袖子来。但要藏着,储着,隔天一并儿跟你说,像小时候吃葵花子,总觉得一粒一粒嗑太没劲,就一颗一颗剥,攒了一拳头往嘴里倒,哇呀呀,真是香死了。

你说灰心,这多正常,跟高兴打喷嚏一样。因为我也灰心。妈妈生病,爸爸坐牢,那段日子心简直要灰死了去。不过万幸,我们现在都好好地活着,内心丰盈,用你的词,就是“泼剌剌”,我们大概早晚要成妖精的啊。

提到钱熠,想起陈世争的牡丹亭,又想起白牡丹。白牡丹现在到处巡演,实实在在把沈丰英和俞玖林耽误了。在过去,就是再大的角儿,每天都得练功吊嗓排新戏。可怜还有在白牡丹里跑龙套的,最可惜的还是顾卫英。多好的闺门旦,就是在扮相上输给沈丰英,才沦落到跑十二花神之一的龙套。老姐上次在苏州,说外人都围着沈姐姐转,顾姐姐憔悴很多,一个人在化妆间练身段,也不大有人来往。幸好顾姐姐一直没有放弃,拿了两次梅花奖,专业水平是摆在那里的。别人不知,我们清楚,我们心疼。剧团里种种不公大家讳莫如深,只能说一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另外,我已决上京。此事家母暂不知,唯恐她操心太多。待及事情稳妥再议不迟。

匆匆及此,顺颂:

清安。

爱你的青野

宋熙明

夜色沉沉,火车在月台停靠,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而出。我就在站台上张望,盯着她所在的车厢出口。

蓦然看到一个细长的身影,背包极鼓,手中还有很大行李,马尾束着,围巾散开。

我静静在原地,隔着人山人海望她,有一瞬怔住,惊觉自己又爱了她一层,爱她于万人之中绝然独立的静气,爱她不谙世事般懵懂天然的稚气。

她还没有看见我,只是左右顾盼,憨态可掬。我大步过去,抱住她。

她双臂紧紧攀着我,踮起足,一味把头埋在我怀里。

“我来了。”喃喃。

“嗯。”

“哎呀,当心小偷。”她赶快挣开我,低头照看行李,确认无误后,长吁一口气,拍拍箱子和书包,“熙明,我把全部家当都带来了。”

“嗯。”我口讷如此,只知微笑。

像爬了很久的险山,终于看见面前小桥流水,知道可以筑园小憩,彼此都松了一口气。迈出这一步,等得太久,走了太多弯路。

所以我们备感珍惜,一路上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也一直把身体攲在我怀中。京中冬夜寒冷,她神情慵懒恬静,我问她吃什么,她说先去住处,要看一看我为她暂租的房子。那房子六十多平米,地段不坏,难得住宅区有大片树林,我知道她会喜欢。她来之前我已将房子简单布置过,床单是老供销社里买来的花棉布,按她的吩咐,洗过一遍熨干。

她里里外外看房子,对阳台最为满意,说楼下的是蔷薇枝,来年春天会有满树花开。

我们还是出去吃了拉面。她吃完了自己的一碗又把我碗里的肉全部搛走。

“我要回去睡了,明天还要面试。”她说。辞去上海那份工作之前,她联系了北京一所语言培训中心。

我清楚她为我作的牺牲。

现在第一件事是买房。尽管她反复强调租住房子轻便节俭,等积蓄多了再买房不迟。而我总以不能给她安居之所而愧疚。

我们未尝没有思量,以后有了房子,辟一间最大的书房,安满一排一排接天接地的书橱,要樱桃实木,木纹好看,木质清香,只要薄薄涂一层清漆。

阳台上需种植许多花木,侍弄玩赏,抱一卷草木图谱比对参照。

但我还是考虑得简单了些。

原先打算等她工作稳定后先将她带到祖母面前。我自信她会得到祖母的宠爱。接着介绍给母亲、姑姑、同族兄弟姐妹,最后再告诉父亲。

之前我已一次次忤逆了他父亲。拒绝他安排的工作,拒绝他安排的婚姻。

他必然会以最冷漠的方式对待青野,所以我必须让自己强大。有一日我的羽翼丰满到可以庇护我所爱的人,那么他也无法作出任何反驳。

从前我以为和一个不爱的人也可以成为夫妻,譬如罗懿平。那时只想给家人交代一桩婚姻,但现在却变得贪心。爱的本质原本就是贪婪。

但现在父亲却知道了青野。我佩服他旺盛的精力与绝对的自信,他找到我,面无表情:“我决不让一个家世不清白的女人进门。”

我以沉默表达坚硬的反感。我恨他的刚愎与无情。

然而我又衷心期望与青野的爱情得到家人的祝福。

对于这件事,我不会有任何妥协,也不会给自己留任何退路。父母不相爱,父亲多年来把寂寞留给母亲,这样的婚姻即便可以长久稳定,在我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青野见我面有倦色,只是安慰:“我事先已经预料这些可见的困难。你不要气馁,我不会放弃。”

偶尔看她接电话,蓦然惊起,走到窗台边喁喁低语。我听得懂几句,那是她的陆桥方言,她在跟母亲通话。她告诉母亲近况很好,并劝她按时服药。收线后她转过头笑:“我们现在很像私奔。真怕哪一天被家人五花大绑抓走。”她令我深深愧疚。我拥抱她,手上在用力。我没有一句许诺,我们都不需任何一句许诺。

她工作尚无着落,京城人才过剩,她仅本科毕业,况所长与专业不符。倒是她叫我宽心,笑:“没事儿,我在上海都能找到工作,在北京也一样。”

北京恶寒天气很快令她感冒,我下班后直奔她那里,命她吃药。她裹紧被子蜷在床头,平日的桀骜不见了,只是惊惶,像未长成的小女孩。我心疼之至,自责在心中不知怎样说出口,她懒懒吃了一口粥又睡下了。我抚她额,滚烫。

她无论如何不肯去医院。我沉下脸抱她走。是我第一次抱起她,她轻轻小小就在我怀里,脸烧得滚烫还有气力冲我皱皱鼻子,笑得很调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