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网看到一则“中日文化交流志愿者征集”的新闻,七月,在北京。很好,本来就打算去北京看老姐的。老姐钱斯人虽与我没有亲缘关系,彼此却很投契。我朋友太少,有如珍珠,小心容养多年,也就历历可数那几颗。
老姐在那里读研,专业相当诡异——植物考古。她本科专业是生物化学,据说是被调剂到这个专业的,每日死啃名目繁多的专著,初时苦不堪言,后来竟十分陶醉地对我说:“很有意思呢!”
这个“很有意思”直接影响了老姐的性情,当她醉心学术及一切风雅之事的时候,她已习惯以冷静深刻的目光剖析所有向她示好求爱的男性。三句两句交锋,对方早已丢盔弃甲,老姐还十分无辜:“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久,她石榴裙下一片清静,再无人打扰。如今,作为大龄单身高知女的她时常面临逼婚的尴尬。一怒之下,咬咬牙留在学校,预备继续读博。
今年夏天老姐以写论文为由拒绝回家,以免逼婚之危机。她在电话里命令:“来北京陪我吧!要找兼职啊什么的都交给我。”
何乐不为呢。我亲爱的老姐。
宋熙明
粥与点心在厨房热着,母亲还没有起床,我来不及吃早饭,在楼下买了两个椒盐烧饼就去地铁站。
京中烧饼确然滋味可喜。三五口咬干净,地铁恰好进站,起身走过去,看见车窗上映着西装革履的影子,好像写着“道貌岸然”四字,我咧嘴一笑。
路上接到七重的电话。这丫头很令我头疼,竟然在北京一处汉语培训学校报了名,做出长期蹲守的姿态。
“宋君,早上好。”她汉语学得很快,“今天紫外线指数很高,出门要防晒。你什么时候方便见我?”
紫外线指数,呵:“今天交流中心有个志愿者招募会,我主持,可能会晚些。有什么事吗?”
“招募……会?”词汇毕竟掌握不足。
我换英语解释——七重是英语专业毕业,在日语和英语之间,我愿选择后者与她交流。她也换英语:“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吧?那时候我也下课了呢。”
“有什么事。”
“我不能见一见你吗?或者,听你讲北京的故事?”
不好推辞,只有答应。
七重高高兴兴地收线。
中日文化交流会志愿者招募会。工作人员把我请到主试官之席上,我翻开第一份资料,第一位志愿者进来。是个马尾辫女生。开口自报家门,北外日语系大三学生,有过赴日旅游的经验。问她如何看待中日两国文化,她滔滔不绝,顺畅的表达充分显示对日漫、日剧的痴狂与挚爱。
我重复提问:“是‘中日两国文化’,不单是日本一国文化。”
她一怔,继而笑答:“中国已流失太多文化。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却完整地保留了我们的优良传统。”
我亦一笑。
第二位,第三位……都是日语专业学生,发音很漂亮,提及日本文化,纷纷提及风景、漫画、电影、音乐,一位女生还脸红着挠头道,寿司的味道是最爱。
然后,有一个瘦削细净的女学生进来。我一直埋头看简历、提问,直到她说起“能剧”、“净琉璃”、“狂言”等,我才抬头,她一笑,又开始说昆曲,并提及某年某月上海昆剧院当家小生在日本与一位狂言大师同台合作之事。
“有点怪吧,但真的很美。”她笑,“对不起,我专业不是日语,很多地方表达不清。”
“我们的确有许多文化没有好好存留至今,但这并不能单一归咎到某处,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对不起,我能说汉语吗?”
我点头,陪考官都有讶异:“宋熙明?……”我微笑,颔首目示她继续。她的汉语带有浅浅的南方口音,后鼻音不明显,平翘舌分得不开,然而很动听,语速也极快:“我们并没有遗忘我们的文化。我们的民族曾遭遇各种历史问题。……有很多人都在努力。……我很反对‘向日本学习我们失落的文化’这样的观点。……我认为,一个国家必须要有伟大的民族精神才可兴旺发达。而自从满洲人入主中原之后,中国学术文化完全限于停顿。满清二百多年之罪孽罄竹难书,待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国人又将失败之因归咎于传统文化。中华文明固有之伟大精神遭遇极大摧毁……对不起。”她又换回日文,浅浅鞠一躬,“我说得不好,对不起。”
而我确实有惊喜。面上还是淡淡,只在她的简历上重重标了记号。陆青野。
她离开后还有三个应试者。我把筛选出来的志愿者资料交给工作人员,又指着陆青野那份说:“这个孩子当志愿者小组组长。”
“她不是日语专业的啊。”
我唇角一翕。他们还是照办。
走出办公室,那女孩儿还在。一手撑腰一手举着矿泉水瓶子猛灌。她看见我,突然一攒眉。
“甲骨文!”她喃喃。
电光石火,竟是在上海碰见的那丫头。
“腌笃鲜。”我也笑了。
“你竟然是主考官。”她挺不屑,拿手背擦擦嘴巴上的水,细长胳膊一甩,“没看出来。”
“回去多背背单词。”我递给她一份资料,“到时候别再‘对不起,我能说汉语吗’。”
她很不服气,低声嘟哝:“真讨厌。”
我不予理会,过去等电梯。她本也在电梯边,瞥一眼我,气鼓鼓地爬楼梯去了。嘿嘿,大热天跑十二层楼梯,慢慢受着吧。
然而我到一楼时,竟然看见她在我前面,神情十分得意,毫不客气翻我白眼,兔子一样迅速跳走。
七重约我在海淀新街口的红叶日本料理。转几趟车过去,还是我先到。她不停道歉,说路上堵得厉害。我点头,让她点菜。她妙目一闪,每指一样都会征询我的意见:“鳗鱼卷,好吗?松茸,好吗?……”在日本读书时很少去正规料理店——太贵。自制冷面挺好。久寻还教过我酱油拌饭。她说在家时吃凉拌黄瓜,剩下的酱油不舍得倒掉,就倒进饭碗里吃。
“宋君,你会一直在北京工作吗?”
当然。我点头:“是的。”
“可是在日本工作,也很好呢。以宋君的才华与能力……”
我一笑,端起大麦茶。
七重还是十分小孩子脾气,天真可爱。她也端起茶,表情渐有委屈:“我们都回东京吧。”
“是你‘回’东京,不是我。”
料理次第上来,鲑鱼鲜嫩美艳,灯光映得瓶中梅子酒清澈冰凉。我噬住饭团,听她继续:“如果宋君不愿去,那我就留在北京。”
“七重,你不是孩子。前面好景许多,待你遇见,哪会作此想。”
“宋君就是我的好景。”
“对不起。”我霍然起身,头部剧痛,镇定起身,付账,留她一人。她怔怔,竟又跟来,立在我身后。
“七重,你应该回去。”
“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我知道。”我微笑,“但这并不是我欢迎你留下来的理由。我们不可能缔结婚姻。所有的现实条件都不允许。即便你可以不在乎,但你能接受和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在一起吗。”
“可是……那时候,我约会你,你也愿意见我。”她语意哀哀,换做日文。
我以英文答复:“因为那时候的每一次,你都拉久寻作陪。”
我面无表情,径直而出,挤入一辆公交车。没有仔细看站牌,恍惚一直坐到终点站。是颐和园,暑气大热,昆玉河水细光粼粼。
抬手看表,换乘公交去单位上班。
路上给七重电话,向她道歉。她仿佛看到希望,很喜悦。但我还是那番话。
“很悲伤。”她静静说。
“何必。”我十分冷淡。
陆青野
老姐去实验室前反复叮嘱我,要多带水,打伞,解说别太卖力。我把她朝实验室轰:“知道啦知道啦。”
到文化交流中心时才七点半,我拿胸牌给前台工作人员过目,便有一个好看的姐姐领我去负责人办公室。
“宋先生,志愿者小组组长已经到了。”
呃,是甲骨文。
我像刺猬遇到敌情那样竖起浑身刺儿预备迎战,不料他却给我倒茶,请我坐,头一句话就是:“陆小姐,你专业读法律,日常辅修日语法语对吗?”
我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我简历上一字没有提及。”
他微笑:“如果我想了解一个人的话。”
他笑容很温和以致我未来得及出言讽刺。
他又说:“回答别人的问话要讲究技巧,你这样一答,就等于大声告诉我,是的,你说的全都是对的。”
我怒不起来:“我本来就无意隐瞒。”
“你十分努力,并需要做多份兼职,是吗?”
我冷淡,鼻孔上扬:“这些好像与这次文化交流无关吧。”
他严肃,点头:“学得很快,接人待物,需有这样的巧妙转承。”
我一凛,想他三言两语竟点出我的软肋。但嘴尤在硬:“你还知道我什么,我要告你侵犯公民隐私权。”
他不理会我的玩笑:“资料可有熟读?做得不出色不发额外补贴。”
我自信:“定赚你双份补贴。”
然而这志愿者并不如我想象得那样好当。组中成员清一色科班出身,彼此问学校,听我一说,皆齐刷刷投来十分审视目光。英雄不问出处,我打哈哈,作旷达语,将资料分给她们,并讲明各自任务。
第一日接待日本文化界、史学界、新闻界派遣抵京的诸位客人,还有几十位日本中学生。加上中方代表,不下千人。目光一扫,我头皮便麻了,最简单的问候语竟然卡在喉头吐不出来。组中其他人迅速进入状态,举止优雅,为他们导引。有个北外的女孩儿,也是刚念完大二,见我神色不对,悄悄拍我:“怎么了?”
我掩饰:“哦,你们先去,我去趟洗手间。”
面对洗手间的镜子,我深呼吸。
“陆青野,加油。”我告诉自己,“陆青野,笑起来。”
嗯,笑起来。
刚回到大厅居然看到某位仰慕久矣的狂言师。花痴大作啊,自然妙语连珠:“先生,您这边请。嗯。我非常喜欢先生的作品呢。”
这位有狐狸般魅惑眼神的狂言师嘴角一扬,闪闪眼:“是吗?”
“是的。”我只觉快乐,“三年前,您曾来过中国,不是吗?您在上海有一场表演,我也去看了。您当时表演的,是《摆渡船的女婿》,我记忆非常深刻。”
组中其他几位也认出他,狂喜着围过来:“先生这次来北京事先没有通知啊。我们都不知道呢。”
“跟交流团大部队来的,我也是来学习的。”狐狸眼一眨,闪身入人流。
“该叫他签名的啊。”大家恨恨。
“快工作去吧。”眼瞥见宋熙明在前面瞪我,当然只有停止花痴。
接下来一切还算顺利,客人入座,中日双方负责人分别上台致辞。
呵,甲骨文先生居然是负责人。他在台上被光束笼罩,只听她们压抑着尖叫:“宋熙明!”
“不就是留学日本吗。”我笑。
我的随意惹来众怒:“什么‘不就是’?你是外地的吧。难怪了。他可是我们学校法语系的风云人物!”
“怎么又是法语系?”
“你不知道吧。人家从小学英语,懂得好几门外语,本科专业法语,兼修日语!他去法国做了一年交换生,后来年纪轻轻就拿到日本的博士学位。天哪,你懂不懂日本的博士学位多难拿?你懂不懂人家多年轻!”
“天才如此,偏偏还长得帅……真是太可爱可恨了……”
是吗,原来还是个人才。不过嘛,人才遍地,没什么了不起。
之后是交流会开幕式。主要是中方展出节目,有歌舞民乐等,并无十分出彩之处。然而后来竟然有昆曲。我大喜。更意外的是还有一段踏歌舞。
身边有个日本老头侧身问询:“踏歌是?”
我一懵,下意识翻资料,资料上没有踏歌这个节目。其他志愿者亦面面相觑,拿出日汉快译典查,也无。我只有再动用上次解释“甲骨文”的方法,比画道:“一种古老舞蹈,古中国的人们每逢三月花开,相聚出行,应歌而舞……”然后灵光一闪,“一如平安时代宫中年初行事的踏歌舞。”啊,踏歌,とかく,谢天谢地,我怎么想起来的?
老头连连颔首。
恰好宋熙明轻轻过来,小声翻译:“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沐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中花。相亲相恋,鱼跃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由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老头非常感兴趣:“能为我抄下来吗。”于是掏笔记本。
“交给这位小姐吧。”宋熙明笑,又对我说,“别告诉我《踏歌词四首》不会,一起抄给人家。”
“谁说我不会。”白眼相赠。
《踏歌词四首》,刘禹锡作,最爱“新词宛转递相传,振袖倾鬟风露前”一句。
第一天就这样有惊无险过去了。
宋熙明单独留我们志愿者开会,居然表扬我:“要学好一门外语,首先要精通自己的母语。你们当中,还有谁会《踏歌词四首》?”
我诚惶诚恐。但马上被批评:“身为组长必须以大局为重,处处想到自己的身份,怎么能见到偶像就粘上去套近乎?又不是人家的专场演出。”
有人偷笑。
“就是这些了。”他冷冷道,“你们这些志愿者和其他普通志愿者不一样,你们有一定的语言水平,一定的文化积累。这是难得的机会,任务当然也不轻。优胜劣汰,谁干得好就到前面去,拿更多酬劳。”
大家应声响亮。
“组长等一等整理资料。”
我刻苦卖力,很快做完。办公室空调冷风嗖嗖,我打了个哆嗦。
叹气,这七天的文化交流能把我累脱几层皮啊……而且酬金就那么一点点,还不如我在旅行社打半天工给或高中生辅导一天功课……我四仰八叉躺在老姐宿舍床上,翻个身都懒,不过很快又有激情:见到狐狸眼狂言师了呀,值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