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菱芷冷冷地看了一眼苗夫人,含泪道:“爹,在十年以前,你不打骂我们,是因为你打心底里疼爱我们,可是往后的十年中,你不打骂我们,是因为你心里、眼里,都没有了我们。”她苦苦抑下喉咙中的哽咽,“不要再口口声声说什么为我定好亲,我的亲事,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先前两年,多的是好人家上门打听,可是她不说,爹爹你也不会留心。蹉跎了我这些年岁,难得孟夫人一片诚心,真心喜爱我,可是你也不在乎,不在乎冯家的颜面,更不在乎我这个女儿的终身……”
眼看父亲要开口说话,她却抬手摆了一摆,摇头泣道:“我是爹的女儿,在家从父,自然事事听从你的,只不过我也是今夜才知道原来你要我嫁的人是个痴儿……哥哥嫂子他们不忍心,代我出头,这些是是非非都因我而起。可是爹爹今夜的面目,也让我害怕,在你眼里,哥哥好像已经不是亲人,而是仇人,他不过就是为芷儿讨个说法罢了,为何会惹得爹爹如此憎恨?是因为,我们娘走了,你们的情分也散了,连带着对我和哥哥的一点亲情,也烟消云散了吗?”
柯怀远心乱如麻,转过身背对着众人,道:“我不要听了,你不要再说了!你的亲事我不会胡乱安排的,今夜的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都给我出去!”
柯菱芷泪容上绽出一抹悲戚的笑颜,她转向兄长,道:“哥哥,还记得十年前的中秋夜吗?那天晚上,爹爹正陪着我和三哥哥赏月,前一刻还是谈笑风生,可是哥哥你过来以后,爹爹一张脸就变了,也不再理睬我们,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都很慌张,反倒是哥哥你没有在意,还跟我说,看到天上的月亮没有,我们的爹爹就像月亮……”
柯弘安眼角终究泛起了一点晶莹,他注视着父亲的背影,与妹妹异口同声道:“我的爹爹似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柯怀远耳闻着儿女的这句话,整颗心紧揪不已,似有无尽的沉痛不知不觉地坠于胸臆间。
他垂下头,默然无声,良久。
直至柯弘安他们都离去后,他方浑身虚浮地跌坐在椅上,依旧是木然地沉着脸,一言不发。
苗夫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为他披上一袭团福纹大裘,轻声道:“老爷,不要再多想了,时候不早,还是先歇下吧。”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头,目光落在她哭得浮肿的眼睛上,须臾,方沉沉道:“芷儿说我对待他们就像仇人一样……他真的是我的仇人,他该恨我。”
苗夫人眉心一跳,容神间浮起一抹凄惶,缓缓跪蹲在他的椅旁,仰首凝视他道:“老爷,是我的错,是我没能把事情打点周全,才会多生事端。弘安和芷儿他们要怨,也该怨我,有许多事,都跟老爷没有关系。”
柯怀远长长地叹息,握住了她的手:“委屈你了。”
苗夫人垂头靠在他的身侧,眼内的阴冷转瞬即逝,口中低低道:“我没有什么委屈的,再多的委屈,只要有老爷在身边,都是微不足道的。为了老爷,要我怎样都可以。”
寒夜萧萧,窗外,明月光影清冷,洒落细碎银光,褪不去遍地阴霾。
容迎初与柯弘安一同返回万熙苑中时,听到更鼓响起,已是三更时分。
他走进房中,她略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进来,待亦绿和静竹她们放下了盥洗的物事后,她命众人退下,一时房中只剩下他们夫妻二人。
她心头纵有诸般疑问,此时也只是沉默着,没有言语,只上前伺候他脱下外裳。
他凝视着她,唯见她似是专心于为他松开腰带,面上平静无澜,一如既往。
他拉住她的手,道:“迎初,倒腾了一天,你也累了,就先别忙了,咱们坐下说说话?”
她静静望向他,看到他的左脸青肿了一块,嘴边还沾着些许的血迹,遂转身拿了巾帕浸上热水,拧干了再迎上前来,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伤口。
他们相对而坐,她的动作轻柔而细致,为他擦去了血迹,又为他用温热的巾帕敷在了青肿之处。
他坐在原处,一动没动,安安静静地接受着她的照料。
“迎初,我答应过你,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可是今夜在我爹那儿,你看到的听到的,也许都跟以往不一样,而我告诉你的真相,也许会更残酷,你会害怕吗?”
她微微摇头:“从你需要我与你在同一阵线开始,就不应该再来顾虑我害不害怕。”
他神色黯然:“你始终认为,我是在利用你吗?”
“相公既然想对迎初说实话,那迎初也对相公说心里话。”她语意柔和,尽量不让自己的话语显出讥讽之意来,“我无法忘记相公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在我为名分苦苦筹谋之时,你让我不要与你争,不要妨碍你,我要做的只有顺从。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即使我争赢了,我也只是一个人而已。后来相公又来跟我说,你会和我站在一起……”她不由苦笑,“我受宠若惊,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总会想,不知道你说些话的背后有何用意?直到……直到看到妹妹在你的屋子里,我才确信,你果然有你的用意,我怎么也无法看透的用意。”
他出神地注视着她,如同是在追溯着某一种久违的情愫。
过不多时,他情不自禁开口道:“迎初……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不怕,不怕,回到家,会看到一盏点亮的灯……”他微微哽咽,“如果看到那盏灯,你就笑一笑,好不好?”
容迎初一时尚未明白,满心疑惑,怔怔地看向他。
他笑得苦涩:“你真的已经忘记了吗?”
她惊异地注视着他。
十年前,那个桂花盛开的时节,他失去了所有—— 母亲,父亲。
年少的他偷偷地躲在后花园的小假山里掩面饮泣。满树桂花清香,随着夜风清清冷冷地萦绕在他的周遭,那一晚月影斑驳,透过花树洒落一地的支离破碎。
有人悄声无息地靠近他,犹犹豫豫地揣度着、迟疑着。
这是柯家大院,爹爹从前是柯大老爷的发小,任夫人新丧,爹爹便借由寻了个跑腿的差事,因着府里绣工上急缺人手,爹爹便带她一起前来应差。
原是不该乱走的,可是绣工房里的姑娘们夜里不愿走动,便遣了她到管事妈妈那儿去领丝线。
没想到却在走过这大院子的时候听到了呜咽声,她一开始也觉得害怕,待看清是个人影时,才定下神来。
他捂着脸默默流泪,丝毫没有察觉到陌生人的接近。
“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好奇地看着他。
他闻声抬起了头,黑夜里,她白皙的脸庞带着安静宁和的气息,莫名地让他觉得心安。
她看到他满脸泪痕,不由一惊,道:“你怎么了?”忙又在他跟前蹲下,小声道,“可是受姑娘妈妈们责怪了?最近是大夫人的祭日,要让他们看到你在这儿哭,不知又怎么怪你了。”
他答非所问,喃喃道:“天黑黑,心寒凉。我不懂,我真不懂。”
小迎初掏出了手帕,递给他柔声道:“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哭过一场便算过去了,来,先擦擦,不要让别人看笑话了。”
他怔怔地盯着她的手,一动没动。
她犹豫了一下,情不自禁伸手为他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看他仍旧是没有反应,不由又停下了动作,把手帕塞进他的手里,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究竟怎么了,不过我还有事,不能多留了,你自己要当心。”
走出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来看他,他两眼那样空洞,让人看着觉得心疼。
终究是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她又返回到他身边,随他一起席地而坐,道:“能告诉我吗?是哪个妈妈骂你了?”
他静静地看她一眼,道:“你不是说了要走吗?”
她抱着膝头,道:“我想跟你说,天黑了,可以回家了。”
他轻轻地抹了一下眼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她笑了,明眸皓齿,“回去吧,这儿风大。回去以后,你就不会难过了。”
他茫然道:“回去?一个人?”
“不怕,不怕,回到家,会看到一盏点亮的灯……如果看到那盏灯,你就笑一笑,好不好?”
她的语调明朗轻快,清芬的花香之下,恍如莺歌般悦耳。
如果看到一盏点亮的灯,至少,漫漫长夜,你不会独处黑暗,孤苦伶仃。
那一夜邂逅之后,他们时常会在府里碰到。
似是有意无意的,他回避着自己的身份,她仍旧将他当做府中的小厮。
每次相遇,每次相遇后的分别,她都会跟他说:“天黑了,还不回家?”
“你叫什么名字?”
“容迎初。”
人生中最难过的那段时光,有她不时的出现,淡淡地说上几句话,似乎在不经意中冲淡了些许苦楚。
连依恋,亦是那样淡淡的,不经意地滋生于心底。
还记得最后一次与她相遇时,她笑着对他道:“天黑了,我要回家了。”
他止不住失落,强作平静:“你要走了?”
她轻快地点头。
他沉默了一下,道:“还会再见吗?”
还记得问过之后,她只是笑而不答,静静地陪伴他坐在小池塘畔,不多时后,便悄然离去了。
遥远的过往,有的人刻骨铭心,有的人微不足道。
真的微不足道吗?
容迎初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注视着柯弘安。
两相遥望。
从一开始,便是命中注定。
有些冥冥的注定,乍一看是种福气,越往深处,越发觉是个深渊。
他两眼含着水雾,强笑着问她:“你真忘记了吗?”
容迎初的愕然在这一刹那平息了下来。曾有的怀疑,曾有的不安,在这一刻,似乎都为之释然了。
留在青葱岁月里的花样记忆,曾经以为,永远只余记忆罢了。
那时的她,没有奢望过还有再见的一日。
他与她不过是一场偶遇,谁也没有等着谁。不复相见,是唯一可以预见的结果。一度,她是如此思量的。
她的鼻子不觉泛酸,止不住来回地端详着他。
此时此刻,他的双目微微地泛红,眼内带着如星辉般的光,一如当年那夜,如埋藏着深不可测的重重心事。
原来竟是他吗?
真的是他啊。
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细细地看清了他、知晓了他。
泪水无声地淌下,蜿蜒至嘴角,却是咸苦中带着甘甜。
柯弘安伸手将容迎初拥抱入怀,深深地,拥紧。
她依偎在他的胸膛,隐隐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那样的接近,似乎已将过往所有的隔膜与猜疑都抛诸脑后。她不由自主地环抱住了他的腰身,把脸埋进了他温热的衣襟中。
“弘安,我后知后觉,为何到如今才告诉我实情?”
“我以为不会有今日。我以为当我要告诉你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可是到后来我才知道,你来到我身边,也许早已是注定,既然如此,我该做的不是让你走,而是把你留下,好好地守护在你的身边。”
她抬起头,看进他蕴着深切眷恋的眼眸内,心内不由又起了新的疑惑,转念一想,心知他所说的真相,或许是时候揭开了。
她重新挨近他的胸膛,静静等候,此时此刻,她只需要静候与相信。
(上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