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宛秋屏息窥听,一张如玉秀面几乎完全藏进了风帽之中,几乎便要如他那般,只空得一副无懈可击的面具。
容迎初知道自己选择对他说出那句话,也许会令他有所触动,可亦没有料到他的反应如此之强烈,不觉愕然,怔然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下竟泛起一抹不忍与后悔。少顷,她走上前去把手扶在他的手臂上,益发放轻了声音道:“相公,是不是迎初多言了?是我不好,不该挑起这些旧事……”
只可惜这些过往的旧事,全是不能磨灭的前尘印记。装作忘记,装作一无所知,装作毫不在意,以为只要将心中的阴影埋藏得足够深,便可以令自己暂且不去思忆起那噬心的仇恨,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粉墨登场下去,如精彩绝伦的折子戏,只消经过一番寒彻骨,便能寻到扭转困局的良机,最终大功得成。
柯弘安深吸了口气,夹杂着萧索夜寒的空气清冽冽地涌进了喉咙中,直抵心房,他止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回过身来,面上的僵冷已然消弭了泰半,勉强地扬一扬嘴角,道:“迎初,你可知道有一些事,不知是福。”
容迎初注视着他,道:“不知,不知,只要不知,便可以置身事外,是吗?”
柯弘安苦笑:“你既然明白,那是最好不过。”
容迎初低低叹喟。此时再度风起,风势更比早先猛烈,她看到他衣衫略显单薄,忙道:“相公出来也不披上大裘,这儿风大,咱们先回屋里再说吧。”
韦宛秋不觉拉紧了斗篷的前襟,眼睁睁地看着他和她一同走进了正房里,却也没有马上离去,只亭亭地立在原地,于心中细嚼着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须臾,她玉面上方绽出一抹别具意味的笑意,他说得没错,不知是福。可如果她知道的比他知道的还要多,那么就成了筹码,足以让她扳回局势的胜算。
她目带决绝地看向正房内堂的方向,许是他们把灯火燃亮了,那糊了雨过天青色蝉翼纱的雕花窗上映出了一团朦胧的光晕。
容迎初,我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韦宛秋冷冷一笑,往正院外走去。只不过我既然已经等了这些时候,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从进入柯府的第一天,我就对自己说过,不争一时。
内堂中,烛火摇曳,容迎初拿起小银剪子铰下乌黑的烛芯,柔声道:“相公可是累了?要不就早些歇下吧。”
柯弘安却在紫檀圆桌前坐下,自斟了一杯浓茶一饮而尽,容迎初见状不由道:“这个时候相公怎么还喝这么浓的茶?等下要是不能安睡可如何是好?”
柯弘安重重地搁下茶杯,道:“横竖今夜已是难以入眠,喝点茶提一提神,总比醒着却满脑子糊涂的好。”
容迎初在他身侧的绣墩上坐下,也自提起青瓷砂壶斟满了一杯喝下去,笑对他道:“那迎初今夜就陪着相公不眠不休。”
他抬眼看她,目内漾起脉脉温情,道:“你明日还要去霞芜苑,可会太劳累了?”
容迎初不在乎地摇一摇头,道:“让相公睡不着,都是迎初的不是,就让我将功补过吧。”
柯弘安执起她的手,凝视她片刻,方道:“迎初,你告诉我你的心里话,你此次想要帮芷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容迎初怔了一怔,微露苦笑道:“芷丫头今晚对我说,感激我将她视为至亲,我回她说,亲人之间不必说太多,我们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我就不能看着她终身大事就此被耽误了,仅此而已,哪来的什么目的呢?”
柯弘安默然,眼光在她面上来回逡巡,须臾,轻声道:“苗氏,也跟咱们是一家人。”
容迎初诧异地看着他,有点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随即涌上心头的是不解其意的不安,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不知自己是否误解了他的意思,犹疑道:“她自然和我们是一家人……只不过,她总有她的盘算,我们都不知道她究竟要怎么对待芷丫头……”
他的神色益发凝重起来,连话音也是沉沉的似坠在她的心头:“正如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盘算。”
容迎初不由愕然,一时沉默了下来。
他笑得勉强,又喝了一口浓茶,道:“是报应吗?先前是我对你百般隐瞒,如今……你也不愿意对我说真心话。”
容迎初倒抽了一口冷气,如下了某种决定,平静地注视着他道:“是,相公说得没错,我确是有所隐瞒。我有我的私心,我有我想得到的东西。可是,我也是以相公为先,我这样打算,更多也是出于为相公考虑。”她略有犹豫,最终还是说出了口,“相公还记得我们从马家回来的那个晚上吗?你到我房中来时,我曾问你一句话,我问你,你还记得你是如何病发的吗?”
柯弘安面上微微抽搐,目光别具意味地看着她,缓缓点头道:“我记得,我当日反问过你,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现在我也想问你,你究竟从何处得知的这些事情?知道多少?”
容迎初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猜疑,不禁有几分不安,不知他对她,究竟有几分信赖?口中只道:“事实上,迎初一无所知。迎初之所以说出这句话,是因为曾听婶娘说,没想到你的病竟然好了,苗氏的大好计谋泡了汤……你是这个家族的长子嫡孙,为何……为何苗氏会巴望着你出事?为何你好了,却又让苗氏的大好计谋泡汤?”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此时此刻,仿佛无论怎样措辞,也无法将这些不知底里的疑惑表述得轻描淡写,“她到底……到底有何大好计谋,竟然是要危及你的性命?我当日突然听到婶娘这么一说,便留了心,谁也不敢告诉,连秋白我也不曾跟她多说。只是,既然婶娘能如此说出口,可会是府里的人都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她越往下说,越觉得不寒而栗,“如果真是如此,那……相公你的处境只有更危险。”
他凝神听着她的话,情绪也随着她的叙述一起一落,不是听不出她声音里的惊颤,真相,往往是与危险同在的。
纵然仍然握着她的手,可他们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掌心均是没有温度的冰冷一片。
他道:“你既然知道危险,为何还要往深里探究?我跟你说过,不知方是福。我也跟你说过,不到迫不得已,都不要争。”
她心下念头转了又转,不停地问自己,可是该就此放手?可是该如他所说,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再过问?然而,她轻轻地咬牙,最终还是说道:“我知道相公是担心我会受牵连,但我想的却是如何为我、为相公寻得一个莫大的依傍。相公,迎初原本就是什么都没有,本也不配为相公的娘子,更不配为这个家族的长房长媳,可是这些东西来到我手上时,我也没有选择要与不要的余地,我只能竭尽我的每一分心力保住这些东西。当初那么艰难的境地,我都走过来了,眼下我约摸知道了相公的难处,更是想助相公一把……”言及此,她自嘲地一笑,道,“请相公不要笑话迎初不自量力,也请原谅迎初的贪得无厌、得一想二。”
柯弘安已然想到了她的用意,直截了当道:“你想借着芷儿的婚事对付苗氏?”
容迎初眉心倏然一跳,不自禁地伸手掩住他的唇,摇头道:“迎初并不敢作此痴心妄想。我只不过是想帮芷儿如愿嫁到冯家,同时也向冯家卖一个好,好使他们记着咱们的恩情,日后有用得着的时候,也是多一个依傍。”
柯弘安沉吟了一下,抬眼看向她,道:“你这样想,也无可厚非。”声音里含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酸楚,“迎初,满心算计,每走一步都要思虑万千,连对我也……不希望,也真不愿看你一直如此。”
夜渐深沉,沉默不言的时候,便感觉万籁俱静,静得似有一股不知名的重压无声无息地包围于四周,隔绝了一切的生气,险些便要窒息了。
容迎初怔住了,思绪有一刻的停顿,有些分辨不出他话语中的深意,是嫌弃,抑或提醒。
她慌忙定下神来,强笑道:“相公提点得是。迎初日后若有何打算,必定先来告诉相公。”
他无奈地叹息了一下,敛下了目内的哀怜,道:“你这次想的未尝没有道理。芷儿的婚事,确实也耽搁太久了。你刚才说,苗氏想要把芷儿说给哪家?”
容迎初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是太师府赵家,可是芷丫头心里属意的是冯御史家。芷儿并不知道苗氏这样做的用意,在我看来,苗氏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胆敢冒着得罪冯家的险,硬把芷丫头许配给赵家。”
柯弘安喃喃道:“赵太师家?赵括大人?他家华夫人所出有三子,长子赵融早已成婚;次子赵原已届弱冠之年,正是适婚之时;幼子赵正今年该才满十岁,这么说来,赵家该是替那嫡次子赵原说亲了。”
容迎初听他这样如数家珍般说出赵家的人丁状况,不由深觉意外,忙道:“原来相公对赵家这么熟悉,那相公可有法子向赵家探一探内情?”
柯弘安掠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可知为何我会对他家熟悉?因为赵太师与我爹在朝堂上是政敌,因着爹的缘故,赵家和柯家早年便有些纷争,所以柯家人对赵家一点也不陌生。”
容迎初听他如此一说,思绪急转间,不由意识到了什么,讶然开口道:“难道苗氏让芷丫头嫁到赵家的目的,就是和解两家的恩怨?”
柯弘安冷笑了一声,道:“好一个堂而皇之的名目!她可真不愧为当家主母。”
容迎初疑虑道:“难道相公是觉得,苗氏还有别的打算?”
他想了一想,也没再往下细说,只对妻子道:“我虽然对赵家的境况略知一二,但终究是不曾有过往来,也不知他们府里的详情,要想知道苗氏确切的打算,恐怕得想想法子。”
容迎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我明日和语儿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让义娘代为打听打听。”
烛火已燃至末端,欲熄未熄地颤抖跳跃不止。柯弘安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声音带上了倦意:“说了这许多,咱们还是睡吧,就是睡不着,躺着也比坐着好。”
容迎初含笑站起来,伺候他宽了衣,自己也脱了外裳,方捻熄了最后一点烛火。
黑暗中,他们静静躺在了一起。她先是一动也没动,不知过了多久,他侧过身轻轻地伸过手来,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的气息暖暖地吹到她的前额上,痒痒的又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她不觉抬手抚上了他的脸庞,把自己的脸靠在了他的胸中。
彼此再无话。
他下巴抵在她蓬松的发丝间,不知是否错觉,竟似闻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桂花芬芳。转瞬又清晰地意识到,这也许又是只存于记忆中的气息,这样的无休无止,总会在他不设防的时候悄悄溜出来扰乱他的心绪。
她入睡了,他也睡。
揪痛心房的梦魇,再度是那幕怎么也无法忘怀的情景。
那一年的某个夜晚,他蹑手蹑脚地来到母亲任氏的房里,年少的他孝心一片,不想发出声响吵醒病重的母亲,只悄悄看一看母亲是否安然便好。
门前珠帘轻轻地摇晃,似是前一位进入其中的人留下的不易察觉的痕迹。
他来到珠帘前正要入内,却在下一刻愣了一愣。
姨娘苗氏正端着青瓷小碗,将碗中药汤一勺一勺地喂到母亲口中,苗氏那姣好的面容上却带着几分与她的美好不匹配的阴冷——
“大姊,只要吃过这次药,你就可以不再受苦了。”
他脸色大变,正要闯进屋内,身后却猛地有人一把抱住了他,把他往外拽去。
那人的力道如此之大,他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至今仍然记得,那双手所下的狠劲,是不带任何感情的,犹如他才是那个意图对母亲不轨的狠心人。
来到昏暗的回廊外间,他方得以看到那人。清冷的月光下,那张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竟是父亲。
他呆若木鸡:“爹……”
柯怀远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口中轻轻道:“马上走,这一切与你无关。”
救母心切的少年却不打算听从,转身就想返回屋内,怎么也不会想到骨肉至亲的爹却一手扳紧了他的肩头,用力地把他拖到了院外,一把将他甩到地上,冷声低喝道:“你给我滚出这个院子!”
浑身如散架一般的剧痛,从破碎的记忆中再度蔓延至一心一身。
当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时,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臂弯中的那个人不知何时竟已离去。他满怀失落地坐起身来,一手抹去额上的冷汗,伏在膝间低低喘息。
容迎初今日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到霞芜苑,没想到柯菱芷比她来得更早,正坐在绣架前赶绣着昨夜未及完成的五彩牡丹。
容迎初先不做声惊扰,悄然来到她身旁,看到她所绣的牡丹只及完成一半,此时距离巳时已没有太多时候,想来是无法在平三娘子到来前完成这绣活了。
“姑娘且停一停。”她这时方出言道,柯菱芷微微一怔,抬头看到大嫂,有些许意外。容迎初微笑着把手中的一方锦帛展开,放在柯菱芷跟前,道:“姑娘看看,这个可使得?”
柯菱芷低头看到那锦帛时,眼睛不由一亮,只见那月白色的素锦上正是采用双套绣法绣成的“五彩牡丹”,由于那素锦如丝帕般大小,当中的牡丹便是小巧玲珑的一朵,但已足见双套绣法的运用得当、丝线搭配的颜色得宜。她惊喜地看向容迎初,道:“这是……”
容迎初笑道:“这是我昨夜赶绣出来的,因着时候不多,我便取了巧,只绣了这小小的一朵牡丹,左右师傅要看的只是你们的绣技,昨儿姑娘自己领罚的时候也没明说要绣多大的,这幅该是能应付过去。我待会也会在旁替姑娘向师傅说项。”
柯菱芷又是钦服又是感激,忙向容迎初连声道谢。容迎初也不多说什么,手脚利落地把柯菱芷绣架上的半幅绣品给收了起来。
待到平三娘子来后,柯菱芷把那幅小锦帛交了上去,平三娘子拿过来一看,面上只一片平静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