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轻轻握住小姑子的手,道:“咱们不管姐妹也好,姑嫂也好,日后也就是一家人了。咱们三人在一处,我和灵语都是芷儿的嫂嫂,自然都要疼着芷儿。”她看着柯菱芷的眼睛,道,“你有什么事,只管跟我俩说,就不用事事只放在自己心里了。”
马灵语连连点头道:“过去芷儿受过多少委屈我是知道的,可如今我也是这府里的媳妇了,我是断断不能容他们再轻贱芷儿的,有我和姐姐在呢,芷儿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然而柯菱芷却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有半点开怀,心里感觉无奈,但面上唯有强颜欢笑:“多谢两位嫂子的关心,有你们的这份情谊,我于愿足矣,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了,只怅怅地望着两位心系于己的人,有苦难言。
容迎初注视着她,已然感觉到她潜藏于心的强烈不安,不由为之生出几许担忧,正欲追问,却听外头传来问兰的敬呼声:“见过三奶奶,三奶奶安好!”
三人听闻声响,知道是戚如南来了,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这时问兰已经挑起了帘子,戚如南自门外走进,一看到她们三人,满面堆笑道:“原来两位嫂子都在,这敢情好,白便宜我了,倒省了我再多跑两趟呢!”
姑嫂妯娌四人分别见过礼后,容迎初知道柯菱芷意绪不好,便代为开口问道:“三弟妹过来寻芷儿可是有要事?怎的又说要找我和灵语呢?莫不是与我们都有干系?”
戚如南笑道:“正是与你们都有干系。是这么一回事,不知嫂子们可曾听说过江南的一位精于花卉并草字刺绣的绣娘名唤平三娘子的?听闻她不仅擅长仿照绣名家古画的花鸟,更能对照花草实物用各色丝线绣出几可乱真的绣品来。你们想,若是能把这样一位独具绣艺的奇娘子请到咱们府里来,让府里这几位未出阁的姑娘跟她学一学上乘的刺绣手艺,将来姑娘们有那么几件拿得出手的绣品,对姑娘们只有好的,这是不是莫大的好事?”
她一番话说下来甚是殷切,只是柯菱芷由始至终均是垂眸静听,面上没有泛出一丝与此有关的波澜,似是全然无心于此。
容迎初早已察觉到小姑子的不妥,看她无心回应戚如南,遂笑着搭言道:“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听三弟妹如此说来,可是真把那位平三娘子请到府里来了?”
戚如南道:“大嫂聪慧!现下平三娘子已在府里,依娘的意思,是想这两日内便开始让姑娘们跟平三娘子学刺绣。原只说让姑娘们跟学,不过我想起大嫂您的刺绣手艺亦是上好的,平三娘子毕竟是师傅身份,我就想着要是有大嫂带着这几位姑娘一起学,平日里也可以多给姑娘们指点,岂不是更好?”
容迎初才要答应,迟疑了一下又道:“我带这些姑娘不过是举手之劳,只不过……娘可是知道弟妹的这个主意?”
戚如南微笑道:“大嫂放心,我跟娘说过,她已经答应了。只是从此就要辛苦大嫂了。”
容迎初心念微微一动,面上只不动声色,又问戚如南道:“可是府里的四位姑娘都要跟学?”
戚如南看了一眼马灵语,稍稍犹豫后,方道:“芷姐儿、柔姐儿二位姑娘自然是要学的,只不过婶娘的姗姐儿这边……听闻婶娘最近正为姗姐儿说亲,不知她可还得闲到东府来,此事我还要亲自前去问准婶娘。”
马灵语一心想跟容迎初和柯菱芷做伴,忙道:“事不宜迟,不如弟妹现下就和我一同到西府去问准娘吧?平三娘子绣工之精妙我过去也曾有所耳闻,能成为她的学绣弟子是我们的福气,不仅咱们姗姐儿要学,我也要学呢!弟妹跟我一起过去,我自会让娘答应下来的!”
容迎初掩唇而笑,对戚如南道:“三弟妹这就跟她去了吧!要是不先依了她,她指不定就要满地打滚了!”
马灵语撅起小嘴,摇着容迎初的手臂道:“我想跟你们一块儿,你还取笑我!”
戚如南笑着站起身道:“好,好,好!我的好二嫂,既然事不宜迟,那咱们这就到西府去吧!省得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不过如果平三娘子不愿收你这个学绣弟子,你别说满地打滚,就是翻天打筋斗我也爱莫能助了!”
妯娌三人说着笑着,柯菱芷只是静默无声地坐在一旁,有点心不在焉。容迎初把马灵语和戚如南二人送出门外后,又折返了回来,轻声问她道:“芷儿,可是身上觉得不好?怎的一直不说话?”
柯菱芷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淡淡道:“是,脑仁疼得厉害。大嫂你先回吧,我就不送了。”言罢,也不等容迎初说话,径自便走进了内堂。
容迎初知道她心里必是有极为忧心之事,可她既不愿吐露,也不便强人所难。一时只得先行离去不提。
府中姑娘学绣一事已在紧锣密鼓地张罗打点中。那日马灵语与戚如南一同说服了陶夫人,终究是准许了七姑娘柯菱姗和马灵语一同到东府来跟平三娘子学绣。容迎初仔细算过人数,主动前去寻了戚如南商量,现算上师傅足有七八人,还要摆上绣架等物的话,原定的漱月阁地方未免过于狭小,提议将绣房设于清晖大园内的霞芜苑中,此处清幽雅静,厅堂宽敞,正是几位姑娘聚于一室静心学绣的好处所。
戚如南连声称赞容迎初考虑周到,便依她所言将绣房移至霞芜苑内。
转眼便到了学绣之日,容迎初早早便率了秋白和亦绿两个大丫鬟到霞芜苑中,细细查看此间的绣架摆设是否已齐备无误。
首日学绣原定是巳时开始,四位姑娘于辰时二刻便陆续到达。
最先前来的是七姑娘柯菱姗。只见马灵语挽着自家亲小姑子的臂膀脚步轻快地走进苑中,脸上朝容迎初露出了盈盈的笑意。柯菱姗亦算是首次与容迎初这位堂大嫂私下碰面了,她大大方方走上前来,向容迎初福一福身道:“姗儿见过大嫂!”
容迎初微笑地看着柯菱姗,伸手扶一扶她道:“七姑娘客气了。”她虽在府中排行第七,但却是二房的嫡长女,今日她身着深青色缀石榴红海棠暗纹上裳,并月白绣粉红月季的齐腰襦裙,娴雅中透着几分与陶夫人相肖的端庄气韵,连嘴角扬起的笑容亦是恰到好处的弧度,这一份大气泰然,无须做什么,只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已经能让人感受到她身为名门嫡女的气度。
此时她朝容迎初得体一笑,方转身往绣架前落座。
柯菱芷和八姑娘柯菱柔几乎是同时到达。因是学绣,本已在苑中安排了伺候的丫头,几位姑娘可不必把自己的丫鬟带来,柯菱芷也便与柯菱姗一般只让贴身大丫鬟送到霞芜苑外,只身进入内厅。
容迎初对柯菱芷有点放心不下,于是更多了几分留心,果然看到她始终郁郁寡欢,眼睑微微的有点浮肿,略略行过礼后便一声不吭地到绣架前坐下。容迎初注视着她,暗暗叹息。
柯菱柔随后而至,她一进门,众人的眼光都聚拢在她身上,均为之微微一愕。
柯菱芷本是心事重重,此时亦感觉到了旁人的异样,不经意地抬头往来人看去,不由怔了一怔。
柯菱柔并没有如两位姐姐一样屏退贴身伺候的丫鬟,而是由两个大丫鬟语山和冷珍随在自己身后进入绣苑中,她显然是悉心装扮过,头戴银凤镂花长簪,从发髻上坠下一缕结丝串粉紫色小骨朵月季坠儿,衬着身上那一袭蜜合色芍药暗纹上裳及云霞色水纹绫波裥裙,尤显艳丽如花。
只见她一张鹅蛋脸腮凝新荔,俊眼修眉,相貌本极为秀丽娟好,可任凭她怎么摆出一副温恭模样,仍难掩其眉目间的骄矜之气,由此多了几分刻薄,少了几分柔和,顿觉失色不少。
柯菱柔在各有意味的目光中翩然走到内厅之中,眼睛有意无意地向柯菱芷瞟去。她知道,在场这些人意外的原因,不外就是她穿了跟四姐姐几乎一模一样的衣裙。
柯菱芷从八妹妹身上收回目光,不由自主地整一整自己蜜合色芍药暗纹锦缎长衣的衣襟。心下的不悦如一石击起的波光涟漪,一圈接一圈地蔓延扩大。
容迎初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柯菱柔,看她并没有向自己以及其他人问好的意思,便开口道:“八姑娘来了,赶紧上座吧,你的姐姐妹妹们都在候着呢。”
柯菱柔却置若罔闻,缓步在四姐姐和七姐姐的绣架前走过,来到第三个绣架前,好整以暇地回头看向容迎初和马灵语,道:“两位嫂嫂安好。巳时才开始学绣是吗?平三娘子也还没有来呢,我觉得这位子排得不妥当,趁着时候尚早,容我换一换可好?”
马灵语最是清楚这八姑娘的脾性,本看她穿着跟芷姐儿一样的衣裳已是心里有气,眼下又听她这般拿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正欲回应,容迎初却一手拉住了她,笑对柯菱柔道:“那依八姑娘看,这位子该怎么排才算妥当呢?”
柯菱柔施施然走到柯菱姗跟前,道:“七姐姐,这平三娘子原是咱们长房费了许多心思才请到府里来的,娘嘱咐我和四姐姐要好生学着,才不枉这一番安排。七姐姐还是挪一挪位子,让我坐在四姐姐旁边,若有什么也可以与四姐姐有个照应。”
柯菱芷只低着头,柳眉微微一蹙。
容迎初道:“柔姐儿这么说,是不是长房的姑娘都要坐在一起的意思呢?如此也好,那如姐儿也上来,坐在你八姐姐旁边。姗姐儿虽是二房的姑娘,可比柔姐儿和如姐儿居长,断没有陪末座的理,那便和你们二嫂坐在一起吧。”
柯菱柔侧头瞪了容迎初一眼,道:“我并没有让七姐姐陪末座,我只是想和四姐姐坐在一起。”她停了一停,又语带讥诮地继续道,“我来时已经跟三嫂嫂说过了,她说由我自己做主,跟四姐姐坐在一起更好!跟旁的人并不相干。”
容迎初笑了一下,道:“你坐在哪儿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我也跟你三嫂子说好了,在绣房的时候,我只管带着几位姑娘学绣,我要照应师傅,也要照应你们,怎样安排自有我的道理,你该在什么位子上便回到哪个位子上。师傅快要来了,柔姐儿想要让师傅看到你这副无理取闹的模样吗?回头要让娘知道了,也会怪我照应不周,还有姑娘的不知轻重吧。”
柯菱柔到底稚嫩,虽是满腹的执拗,但在容迎初这样冠冕堂皇的严词面前,一时也想不出旁的话来对应,只得不甘地咬着牙,冷冷地盯着容迎初看,硬是不愿就此归座。
这时柯菱姗款款站起身来,婉声道:“八妹妹想要和自家姐姐坐在一起,也无可厚非。大嫂,便容我和八妹妹换一换座吧。”她径自走到第三个绣架前,声音轻浅却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不就是一个座儿吗?原便不必拘什么身份,明摆着的嫡庶长幼,心里知道比什么都要紧。”
柯菱芷听者有心,抬眼看向进退有度的七妹妹,目光中带了一丝感怀。
柯菱柔也听出了七姐姐话语中的深意,面上微微露出几分愠色来,斜睨了七姐姐一眼,便一声不吭地在第二个绣架前坐了下来。
容迎初欣赏地看着柯菱姗,只见对方正好也抬起头来,发现大嫂正在看自己,不由绽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过不多时,戚如南亲自将平三娘子送到了霞芜苑中。容迎初率众人向平三娘子问了好,才要安排其在上方主位的绣架前落座,却听门外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平姑姑可是在里间?”伴随着话音而来的,正是满面含笑面若春花的韦宛秋。
容迎初和秋白看到她竟不请自来,均觉意外,只默默地看着她笑意盈盈地向平三娘子走近。
平三娘子看到韦宛秋,眉眼间露出了一丝惊喜,微笑相迎道:“原来是秋姑娘,好些年不曾见面,没想到我们在这里聚首了。”
韦宛秋亲近地拉住了平三娘子的手,笑靥如花:“可不是么,算算也有三年了,还记得三年前平姑姑在将军府教我双面绣,姑姑一句‘点滴不漏,天衣无缝’的称赞,让秋儿欢喜了许久。其实秋儿知道自己的绣艺远未称得上这句话,但平姑姑有教无类,真的让秋儿铭记不忘。”
戚如南见状笑道:“原来小嫂子与平师傅是旧识?那真是赶巧了!”
韦宛秋环视了一下厅内数人,仍旧浅浅笑着道:“我听闻府里把平姑姑请了来教姑娘们学绣,便赶过来向平姑姑问一声好。”她转向戚如南道,“三弟妹,这学绣的人数可是有定例了?若是我也过来,多出的那份子从我月例里扣,可使得?”
戚如南连忙摆手道:“小嫂子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哪有什么定例不定例的呢,小嫂子要来只有好的,断没有扣月例的说法。”
韦宛秋看了容迎初一眼,笑道:“那我让人把我的绣架子搬来,有平姑姑在,又能跟姐妹们在一起,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秋白凑近容迎初,小声啐道:“人来她也来,真当是太公分猪肉,人人有份呢!”
容迎初冷冷一笑,开口对众人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不如先让平师傅上座吧。韦妹妹的绣架搬过来恐怕也需时,总不好让师傅和妹妹们干等着。”
韦宛秋恍若未曾听到容迎初的话,陪同着平三娘子走到主位上,一边请其落座,一边甜声道:“平姑姑,此次教习可还是从直绣开始?”平三娘子道:“我这两日曾看过几位姑娘的绣品,她们的直绣和盘针都用得颇为精巧,是故此次可教姑娘们套针和长短针。”
容迎初沉一沉气,转头对马灵语道:“此次平师傅主要还是教姑娘们刺绣,语儿你和我的绣架在边上,韦妹妹既然来了,那语儿你让出一个位子来给她,咱们仨都在平师傅的下首照应着便是。”
韦宛秋笑向容迎初道:“难为姐姐安排妥当。依宛秋看,还是让二弟妹跟姐姐坐在一起吧,宛秋在平姑姑旁边亦可,更方便我照应平姑姑呢。”
容迎初听韦宛秋处处反客为主,心下不由一阵腻味。但眼下亦犯不着争这一时之气,此次有机会带着姑娘们学绣,本便是一个尝试接触管事权的契机,先设法把学绣的诸般事宜掌握在手,也就由不得韦氏在此喧宾夺主了。
如此便也不再多说,由着韦宛秋自行张罗去。
那平三娘子正是徐娘半老之年,许是长年静心刺绣的缘故,性子也极为沉静温吞,只消拈起绣花针,整个儿便如沉浸在了丝线缠绕的帷幄有致之间,尤为淡定恬静。就连传授绣技时的声音,亦如低低浅浅往下流淌的溪流,清清悠悠地萦绕于每人的耳畔,叫人心情也无端地安静了下来。
绣架前的奶奶姑娘们均垂首穿针引线起来,纤纤素手拈针在浅色的锦帛上灵动如舞,各自以喜爱的丝线绣出心目中那一幅绮丽锦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