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迎初款款站起身来,欠身道:“老太太所言极是,迎初铭记在心。”目内泛起一丝狡黠,“只希望迎初功成之日,老太太不要怪迎初贪心。”
柯老太太不禁失笑,道:“有意思,有意思!我只等着看你的好戏!”
从寿昌苑出来,候在门外的秋白迎上前,细看了主子的神色,微笑道:“奶奶,这老太太赏的茶一定很好吧?”
容迎初想一想,问道:“秋白,日后若是跟着我要提心吊胆的,还有可能会连累你,害你受苦,你怕不怕?”
秋白依然微笑着,道:“我不是已经回答过奶奶了—— 我乐意。”她略带一点笃定,“奶奶现在可以相信的只有我,所以我相信奶奶必不会亏待我。”
容迎初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秋白道:“你很聪明,可有些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对别人也许是这样。”秋白仍旧坦然,“可我和奶奶之间,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要得到,只能先付出,不是吗?”
容迎初只觉得这丫头说的话挺有道理,又觉得古古怪怪的,便笑道:“你哪里听来的戏文?听起来倒有意思。”
秋白笑得明媚,道:“在我来的那个时代听来的,我以前不是告诉过奶奶,我来自未来吗?”
“得了,你又说胡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中邪了!”容迎初并不放在心上,笑笑便过了。而后,她想起一件事来,脸上泛起讥诮之色,吩咐秋白道:“我们回万熙苑后,你帮我去看看紫文是不是在大爷房里,如果大爷歇下了,紫文闲着,你就替我把她叫到我房中来。”
秋白知道主子是要出手了,忙答应道:“是,奶奶。”
秋白一直待到柯弘安歇下了,方去把紫文请出来。
最初紫文连看都不看秋白,更别说是跟她到南院见容迎初了,秋白当着正院里一众小丫鬟的面苦苦地求紫文,口上只说是“大奶奶知道早上时冲撞了姑娘,如今非要请姑娘过去赔不是”,极尽谦卑之事了,紫文方趾高气扬地跟秋白走。
进了容迎初的厢房,紫文柳眉倒竖道:“还有什么可说?巴巴地把我带到这儿来,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别以为你抵死不认,跟我说几句好话,就能逃过去。”
容迎初亲自倒了茶,笑道:“姑娘好大的火气。我让秋白请你过来,不为别的,就是刚才老太太赏了我点上等茶叶,我寻思着要分一些给姑娘尝尝才好,站着不累么?来,坐下说话。”
紫文闻言更是不屑,撇嘴道:“我道是什么,原来是得了好!老太太宅心仁厚,年中布施可是从不间断的,不知多少穷人家受过老太太的恩惠呢!这些茶叶恐怕你也难得喝上一回,还是留着你自个儿享用吧!”
容迎初侧头冷道:“敬酒不喝?”
紫文一时没听清:“什么?”
容迎初递给秋白一个眼色,站起来走到紫文身边,一手扶住了她的臂膀,温和笑道:“我自然知道我冲撞了姑娘,都是我的不是,平白让姑娘动了气,又带累大爷操心。其实你我都是大爷房中的人,我空有大奶奶的名分,倒是半点也比不上姑娘。”她软声软语地伏低,紫文听了只觉受用,便也不再针锋相对,顺着她往前方的长榻走去。
容迎初指着跟前铺着大红金钱蟒洋毯的酸枝木长榻,道:“这还是我过门的时候老太太赏的,姑娘辛劳了一天,想必也累了,不如就躺下好生休息一下,我让秋白为你捶捶腿?”
紫文只想着这容氏倒也乖觉,知道自己处于下风,便想方设法地讨好自己,既然她愿意服软,那也好趁势拿捏住她。边想着,边就着容迎初的手在长榻上躺了下来,确是舒服极了。余光注意到秋白正在走近,想是要来替自己捶腿了,便闭上眼等着好好享受一番。
身上猛地一紧,上半身突然被什么压在了榻上半点都动弹不了!紫文慌得睁开了眼,看到秋白正用力收紧手中的长绫,自己竟被这长绫紧紧地缚在了榻上,顿时又急又怒,正欲张嘴大叫,容迎初一手将手帕塞进她口中,她喉口兀自发出“嗯嗯”的闷响,两手胡乱地挣扎,终是徒劳。
容迎初欣赏似的打量着被绑得严严实实的紫文,伸出纤纤玉手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给我听清了,我是说,你敬酒不喝,要喝罚酒呢。”
紫文一双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脖子使劲地伸直,喉咙里“嗯嗯”连声,想必是在咒骂了。秋白又拿了绳索连同她的双脚一块绑了。
容迎初来到窗前,一边把竹帘子放下,一边悠悠道:“我刚才所讲的,自然全是谎话,因为那都是你心底的痴想,我不过是替你说出来罢了。我不配当这府里的大奶奶,我连替你提鞋都不配,大爷屋里的二等丫头都要比我出身好,这都是你亲口所说,是吗?”
她转过身来看向榻上的紫文,对方的脸早涨成了猪肝色。她笑一笑,来到桌前捧起茶杯,气定神闲地拿杯盖拨茶叶,道:“还记得我进门的第一天吗?大爷病重卧床,不能到南院来与我完礼,大太太让你过来带我到正院去和大爷完礼,当日的你很客气,口口声声说我日后就是你的姐姐。后来你把我带到北院的客房,让我在那儿等,就是想让我误了吉时。”
容迎初喝了口茶,感受着茶味的芬芳,又道:“幸好,你虽别有居心,我也不是没有设防。我看那院子偏僻冷清,可知并非安大爷的主位正院,便自行寻了路回到南院中,再由老太太房中的秦妈妈带我到正院去和大爷完礼。在我路过正院的后门时,我分明就听到你跟小丫头们说出那几句话,秦妈妈脸色也变了,我寻思着你好歹是大爷的房里人,怎么也得给你几分面子,便只装作没听到。”
再次来到紫文身旁,容迎初看着她泛起血丝的双目,道:“从那天起我就对你步步礼让,可你却三番四次在我背后使坏,要么假装过来伺候我,回头却跟大爷说我镇日奴役你;要么跟底下的丫头们说我怎么作势拿大,让她们对我心生不满。何苦来!你以为我一时忍让就真的是天聋地哑吗?”她拍一拍紫文的脸,“啧啧”两声,继续道,“你终日为这奔忙,不累吗?这会子又弄出我打你的事来……”容迎初的眼神益发森冷起来,“你真的想我打你吗?”
秋白手上拿着裁衣用的木尺,一下接一下地拍在手心上,一副活该你有今日的神情。
紫文怒得浑身发抖,使劲地摇着头。
容迎初冷笑着吩咐秋白道:“脱了!”
紫文又是惊又是怕又是怒,眼睁睁地看着秋白三下五除二地把她的鞋子连带足衣脱下,露出了她一双白嫩嫩的赤足。
“当然了,我要打你,怎么会让你的伤明明白白呢?”容迎初的笑颜看在紫文眼里,只觉益发刺眼,“手上伤成那样,还怎么伺候大爷?打手?打身?打脸?不如还是打……”她一手指向紫文妄图挣扎的赤裸双足,秋白手起尺落,不留一点劲地打在紫文的脚心上。
紫文痛得连心都揪成了一团,两脚不住地抽搐,喉中呜咽不止,泪水也止不住地溢出了眼角。她自幼进入柯府中,一直在长房大爷屋里伺候,至大爷十五岁上,她便被大太太恩准成为大爷的通房丫头,虽说不上养尊处优,却也是半个主子那般了,何曾受过如今这样的整治羞辱?一时心内对容迎初是七分恨三分怕起来。
容迎初一手捏住了她的下颌,慢慢地用力,捏得她两边脸颊酸痛无比:“我敬你一尺,你却欺我一丈。这笔账,怎么算也不对,是吗?我这次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院子里早已由不得你做主,我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她阴冷一笑,凑近紫文泪水淋漓的脸庞,轻轻吐出,“不受点痛,你又怎么会长记性呢?”
嫌恶地甩开她的脸,容迎初挺直了身,道:“想让秋白帮你捶腿—— 你也配?”看看这边秋白打得也差不多了,方道,“好了,放了她吧。”
秋白意犹未尽,有点不甘心就此放过,遂道:“就这样放她了,可算便宜她了!”
容迎初蕴着一缕浅笑,看着秋白不甘不愿地为紫文松开捆绑的布帛。紫文手上重获自由后马上将塞在口中的毛帕拔出,声音嘶哑地朝容迎初嚷道:“你这破落户!竟敢这样对我!”
秋白把她的鞋子和足衣扔到她跟前,斥道:“嘴巴放干净点!”
容迎初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没有回应。
紫文脚一点地,便疼得她浑身直打哆嗦,又不愿意再坐在容迎初的长榻上,便硬撑着站起身来,没想脚下发软得厉害,一时支持不住,整个儿就跪倒在地上。
容迎初弯下腰审视她,紫文咬牙扬起手就打向对方的脸面,容迎初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颤抖不已的手,轻蔑道:“打我报不了你的仇,去,到华央苑去找大太太,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去,让她过来,为你主持公道。”
紫文愤愤道:“你以为我不敢?”
容迎初甩开了她的手,直起腰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就是要你敢。”
紫文抹去脸上的泪水,手忙脚乱地穿好足衣和鞋子,挣扎着起身,恨恨地冲容迎初扬声道:“容迎初,你休想再留在府里了!大太太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话音未落,容迎初冷不丁地一手将桌上的整套紫砂茶具拨到地上,只听“哗啦”一声响,上好的茶具便碎了一地,吓得紫文踉跄着退后了数步。
容迎初泰然立在原地,目光凌厉地直视满脸惊惶的紫文。
紫文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立即转身推开了房门,脚步蹒跚地往前方而去。
容迎初平静地吩咐秋白道:“跟上她,看她是不是到大太太的院子里去。不要阻止,只管回来告诉我。”秋白刻不容缓,马上追了出去。
不堪受辱的紫文果然到大太太院中告状去了。从华央苑到万熙苑,路途并不算近,算上来回的辰光,当大太太一行数人到达容迎初厢房中时,已过一盏茶的工夫。
大太太苗夫人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着人去把柯弘安也请来,跟随苗夫人一同前来的,是她亲儿、柯家长房三爷柯弘昕的媳妇戚如南,昕三奶奶戚氏于一年前便开始帮着苗夫人打理家务事,今日本在苗夫人院中算着月钱的账,不承想紫文突然呼天抢地闯了进来,有一声没一声地说她如何被大奶奶容氏给打了,顿时惊得屋里人都变了脸色。
苗夫人到底沉着,当下并没有对紫文说什么,波澜不惊地合上了账簿,便带儿媳戚如南及几个管事媳妇丫头浩浩荡荡地往万熙苑而来。
到达万熙苑南院,崔妈妈她们骤然看到苗夫人竟迂尊前来,慌得赶紧行礼。苗夫人面无表情,越众径直往容迎初的厢房走去,苗夫人的近身媳妇周元家的率先来到厢房门前,问也不问,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房门推了开来。
院中各人看到这阵势,均不自觉地屏声敛气,各有揣测。
房门冷不防地被推开,正半蹲在房中地上收拾的两人惊得回过头来,秋白双目通红地瞪着突然而至的一众人等,呆呆地不知反应,容迎初则在看到苗夫人的一刻,急急垂下头来,再也不敢抬起。
苗夫人缓步走进厢房内,目光落在容迎初身上,只见她扶着秋白颤巍巍地站起身,一手举着丝帕掩着半边脸面,闪闪缩缩地半侧着身子站在秋白身后,垂首敛眉,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见过大太太,”容迎初主仆二人颤声行礼道,“大太太万福……”
紫文跟在戚如南身后进屋子,一看到容迎初便又号啕大哭起来,戚如南忙一手拉着紫文,轻声劝道:“姑娘不要着急,大太太自会帮你问个明白。”紫文方稍稍压下了哭声,一双泪眼带着怨毒地瞪向不敢直视众人的容迎初。
苗夫人并未马上向容迎初问话,只转头问周元家的道:“安大爷怎么还没过来?”周元家的忙不迭道:“我再去看看……”正要去时,柯弘安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略略扫视了一下在场诸人,并不理会媳妇丫头们的问礼声,自顾向苗夫人道:“弘安来迟,请姨……”此话刚一出口,众人神色皆是一沉,柯弘安微微一笑,继续道,“请娘不要见怪。”
苗夫人淡然道:“自然不会怪你。你大病初愈,身子骨弱,先坐下吧。”柯弘安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闲适地跷起了二郎腿。
苗夫人看了一眼地上的紫砂茶具碎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容迎初浑身一抖,嗫嚅了半天也没法言声,秋白只好代为回答:“回大太太,这是不小心碰的。”
紫文按捺不住尖声道:“是容氏自己打翻的!”
容迎初并没有回应她的话,只是把头垂得更低,秋白两眼中隐隐地泛起了泪光,只咬着牙忍耐着,也没有说话。
苗夫人留心地注意着她们主仆二人的神色,不动声色道:“今晌午以后你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容迎初轻轻地摇着头,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没有,没有……”
紫文心下发急,道:“她和这个丫头把我绑在长榻上,打我的……她们打我!”
容迎初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肩头开始轻微地耸动,脸埋进丝帕里无声抽泣。秋白哑声向紫文恳求道:“紫文姑娘,都是秋白的不是,与我家奶奶无关,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奶奶行吗?”
紫文愤懑道:“你们打我的时候,可有半点高抬贵手?就是我愿意放过你们,大太太也必定不会放过你!”她这话越说越不像了,苗夫人面上并没有怎样,戚如南赶紧拉一拉紫文,示意她少说两句。
苗夫人道:“紫文是大爷的跟前人,平日里只管伺候好大爷,管束管束这院子里的妈妈丫头,按理若是房里的奶奶有用得着的地方,紫文也该听着使唤。可若论管教,还是只有大爷方才使得。”说着转向了柯弘安,问道,“弘安,此事出在你房中,原该由你亲自定夺,依你看,容氏这次该如何处置为妥?”
紫文闻言,眉梢眼角尽是得意之色,企盼地望向柯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