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帖送出后,至未时柯菱芷便收到了马灵语的回帖,帖上书:正是初兰绽放时,金兰情聚心心念,明日午时,语儿于马府雨花筑设宴恭候,另祝芷儿及安大奶奶安好。
容迎初得到柯菱芷明日赴马家的告知后,方放下心来。一日过去不提。
至翌日的巳时,柯菱芷命管事妈妈为她和容迎初准备了出门的轿,与容迎初在大门前会合。
今日前往马家,容迎初特地注意了穿着,姐妹间家常的小宴,她选了一身烟霞银罗花对襟长衣,光洁的堕马髻上斜簪一支素色珠钗,简素中透着几分端庄。
柯菱芷则上穿柳黄色苏绣月华锦衫并紫绡翠纹裙,发髻上除却一枚镶玛瑙银簪外,另点缀了几点粉白色宝蓝点翠珠花,益发显得清丽柔婉。
两位小姐奶奶分别上了轿后,小厮们领了轿夫出了大门,一行往马家而去。
一时来至马府,已近午时,容迎初和柯菱芷刚下轿,马府门前便有管事的媳妇和丫头出来迎接,绕过大院,放眼正院内崇阁巍峨,琳宫合抱,与柯府的轩华富丽不相上下。
容迎初和柯菱芷二人随着一众媳妇丫头往前走,长长复道萦纡,所到之处皆是玉栏绕砌,雕梁画栋,尽显公侯府邸之非凡气派。
行不多远,便到达马灵语设宴所在的雨花筑,进到院门便闻得花香扑鼻,放眼粉墙环护,满园姹紫嫣红,繁花似锦,竟无半点初冬的萧索颓败。
马灵语看到她们来了,欢喜地迎上前来道:“你们来得正好,我命人做了一桌子的花膳,这才上桌呢,你们赶紧来尝尝。”边说着,边拉了她们往里走,这花宴设在游廊内,果然摆了一桌香喷喷的各色花食。
娇媚争艳的花丛旁,她们三人言笑晏晏,耳鬓厮磨。赏花悦目,周遭是芬芳萦绕;品花清新,口中是齿颊留香。
一席花宴用毕,容迎初用丝帕拭着唇角,一面道:“语姐儿,今日我和四姑娘到贵府来,也应该前去向唐夫人问一声安才好。”她称呼唐姨娘为夫人,也是为显出对唐氏和马灵语的尊重。
柯菱芷闻言亦觉得依礼数合该如此,马灵语当即命人去向唐姨娘通传。过了一会儿,便有管事妈妈来说唐姨娘请柯府的两位小姐奶奶过去。
如此马灵语便带容迎初和柯菱芷二人前往唐姨娘所在的翠拢阁。她们三人一走进里间,马灵语便疾步来到唐姨娘跟前,甜声道:“娘,你可尝了我准备的花粥?芷儿和安大奶奶吃了都觉得很好呢!”
唐姨娘眉眼含笑地望着女儿,道:“尝过了,好是好,不过芷姐儿和你安大嫂子都在,你这咋咋呼呼的性子还是不改,你瞧人家芷姐儿多娴静大方。”
柯菱芷本来看着她们母女融洽,想起了自己幼年亡母的身世,不由心酸。此时听到唐姨娘称赞自己,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微笑着垂下头没有做声。
容迎初走上前一步,笑道:“语姐儿宜喜宜嗔,倒也是真性情,和我们四姑娘一样,都是极招人疼的。”
唐姨娘目光落在她身上,客气道:“安大奶奶可真会说话。”
容迎初心知是时候走下一步了,遂道:“正正是因为语姐儿太招人喜爱了,所以有些事,我觉得必须告知夫人。”
唐姨娘略觉意外,只看着她没有马上回应,倒是挑起了马灵语的好奇心,禁不住问她道:“究竟是何事?”
容迎初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唐姨娘,道:“事关重大,不知夫人可愿意一听?语姐儿你也不必着急,此事与你有关,但我想先让夫人知道,让夫人有了定夺后,再告诉语姐儿不迟。”
唐姨娘更觉得始料未及,想了想后,对女儿道:“既然如此,那语儿你先带芷姐儿到外堂去,尝一尝我让小厨房做的藕粉桂花糖糕吧。”
马灵语只得依了,拉了柯菱芷的手离开了内厅。
唐姨娘在厅内主位上坐下,对仍站在原地的容迎初道:“安大奶奶请坐下说话吧。”
容迎初便在她下首的楠木圈椅上落座,道:“迎初想问夫人一句话,请恕迎初冒昧,夫人可是有意与我们柯家二房联姻?”
唐姨娘怔了一怔,眼光在她的脸庞上直打转,迟疑片刻,方回道:“确是如此。安大奶奶究竟想说什么?”
容迎初面上泛起了一抹忧色,道:“我毕竟是柯家长房之媳,此事原也不该由我来向夫人透露。我与语姐儿虽是相交尚浅,但却是一见如故。我入柯家门时日不长,但也听闻二房山二爷为人敦厚,又胸有千壑,二房所属的田地铺子几乎全由他掌管打点,二太太又心疼语姐儿,若是语姐儿下嫁山二爷,那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可是我却在日前得知,语姐儿伶俐乖巧,不仅深得二太太喜爱,更得了大太太的青睐。论理语姐儿这样的好女孩儿家,求亲的人趋之若鹜也是正常。可是,夫人心里早已有了属意,如此一来,恐怕就成了为难之事了。”
唐姨娘闻言惊诧不已,忙追问道:“你是说苗夫人也对我家语儿有心?”
容迎初点了点头,道:“而且,据我所知,大太太对语姐儿已不仅是有心这般简单,大太太一心想为我们靖五爷物色正室夫人,在大太太眼里,语姐儿是上佳的人选。”
唐姨娘听到她说“靖五爷”,脑中迅速与印象中的柯家五爷对应起来,莫非就是那日在柯家大宴上由着房里人无理争执的纨绔子弟?思及此,她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我依稀记得,柯家长房里有一位爷,正室未娶,便已纳了姨娘,生了庶女的,这位该不会就是靖五爷吧?”
容迎初恰到好处地无奈苦笑起来,轻轻地点一点头。
唐姨娘倒抽了一口冷气,旋即坚定道:“任凭她打的什么主意,我语儿断断不能许给这样的人家!她有心归她有心,我这里是决不会答应的。她若真让人来提亲,我必会回绝了。”
容迎初愁眉不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若只是这般简单,我今日也不会想方设法地前来拜访,就为把此事告知夫人。”她抬眼担忧地看着唐姨娘,“大太太对这门亲事,可谓志在必得,她知道夫人与二太太交情匪浅,想必夫人是会答应二太太的提亲,所以……”她停一停,再道,“大太太是想绕开夫人,直接向马大太太提亲。”
唐姨娘愕住了,面上笼上了一层浓不可化的阴翳。片刻后,她的语气中满是不忿:“亏我一直人前人后地称赞苗氏处事温恭得体,她竟想给我来这一套!绕过我直接找大姊提亲,就是要昭告我只是个侧室,没有权力决定儿女的亲事。她倒不想想,她自个儿是什么出身?”她冷笑了一声,又盯着容迎初,生出了几分怀疑,“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苗氏知道你今日来马家吗?”
容迎初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脸上适时地浮起了几分凄然,戚戚道:“也许夫人并不知道迎初在府内的境况,迎初是柯家的冲喜媳妇,空有大奶奶的名分,却不得大太太的欢心。平日里大太太也鲜有理会迎初,更不会告诉迎初这样要紧的事,这些话,我也是前夜大宴上,到后院去理妆时无意听到的,当时我心慌得紧,想着像语姐儿那般的佳人儿,如果真进了靖五爷的门,那可真是……我思来想去,觉得如若不把此事告知夫人,很有可能就此误了语姐儿的终身,我岂不成了罪人了?横竖大太太是不待见迎初,那我也拼了,今日寻了由头便和四姑娘一起过来,料想大太太纵然知道,也不会想到迎初晓得了她的打算。”
唐姨娘轻轻叹息,着实地带了几分感激:“难为你了,如此我真该谢你才是。”
容迎初却摇了摇头,道:“夫人言谢尚早,请夫人往细里想想,此事纵然夫人是知道底里了,可又能怎么办呢?即便夫人现下就提前与二太太过定亲的礼数,可总也要先经过马大太太和马大人这边,恐怕大太太也有所动静了,她要是向马大太太提了亲,必是有备而来,马大太太没准就被说动了也未可知。届时再要说服他们选择柯家二房,恐怕要多费夫人不少心力。”
唐姨娘看她一门心思是要帮着自己的,毕竟也是经过起落高低的人,怎会想不到利益往来的理?听这容氏这般说来,想必是有一定的把握帮她解决此困局的,只不知对方想要的是什么,语儿终身归宿这么大的事,恐怕对方要求自己给的也不会是小利小惠吧。她想了想,道:“你说得在理。依你看,该要如何方为妥当?”
容迎初静静地注视着唐姨娘,目内竟慢慢地充盈了泪光,语意也带了哽咽:“不怕夫人笑话,自那日在夜宴上看到夫人,迎初真的很是吃惊,夫人竟这么像……这么像……”她说着,泪水缓缓地淌落下来,“但求夫人莫要怪罪,我是觉得夫人很像我娘,迎初自嫁入柯家后,便再没能与娘见上一面,在柯家的日子,每日尝尽人情冷暖……每到伤心之时,就会想起亲娘,我见到夫人,竟如再见到我娘,我心里就在奢望着,要是我也能像语姐儿一样,时时能有亲娘在身边疼爱,那才是迎初的福气。”
唐姨娘看她如此情状,暗暗揣测着她的用意,道:“可怜见的,如果你愿意,这日后可以多到我们府里来散一散心,找我或者跟语儿说说话儿。”
容迎初拭着泪水,道:“谢过夫人怜恤。若是语姐儿下嫁了山二爷,那迎初也算在柯府里有一位亲人了,总算是有一个依傍。所以,迎初为自己也好,为语姐儿也好,早在昨日便想出了一个对策,只要夫人愿意采纳迎初的主意,语姐儿的婚事,应有转圜之机。”
唐姨娘心急问道:“你究竟有何对策?”
容迎初心下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次前来的目的已然达成,话至此也差不多了,再说下去只会功亏一篑,便从座上站了起来,欠一欠身道:“此事是否能万无一失,我还需要回去和二太太从长计议,只求夫人及早与二太太通一通气,趁早商定应变的时机。”
唐姨娘听她这么说,也不便再追问,只得起身相送:“我晓得了,此番有劳你费心。”
二人一起出了正厅,走到外堂,马灵语看到容迎初出来,忙招手道:“快来尝尝这桂花糕,清甜而不腻,芷儿也喜欢得紧。”
容迎初着意地用丝帕拭了一下眼角,强笑着应了一声。马灵语果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忙放下了象牙箸走到她跟前,道:“安大奶奶眼睛怎么这样红?娘,刚才你们都说了什么?”
唐姨娘稍有迟疑,容迎初便开口道:“没有什么,只是刚才夫人对迎初关怀备至,迎初一时感怀身世,忍不住就……实在是失礼了。”
唐姨娘听过容迎初的话后,心内一时千头万绪的,正需要消化的余地,此时客人还在,也不好马上跟女儿说什么,因此也不再逗留,跟容迎初和柯菱芷道了一声后,便带了心腹管事媳妇离开了。
容迎初在马灵语身旁坐了下来,看着眼前的一碟桂花糕,又作出了一副悲从中来的神情,眼泛泪光泫然欲泣。
柯菱芷见状,轻轻唤道:“嫂子?”
容迎初挤出笑容来,摇头道:“瞧我这不中用的,就是看着语姐儿和你,像是看到了自家的亲妹妹一样。我倒真的是有一个亲妹妹,可自入了柯家门,就再没有了相见的机会。刚才夫人跟我说话,我看着夫人,觉得夫人慈蔼亲切,就像是迎初的母亲一样……今日这一聚,真真是让我觉得像是与亲人重逢一般……”语未尽,泪水便又潸然而下了。
柯菱芷听她这么一说,一时也有点感触,只握住了她的手没有说话。
马灵语赶紧拿了丝帕为容迎初擦去泪水,道:“不瞒你说,前夜我在柯家遇到你,也觉得你很亲切。我只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心里一直想要是能有一个姐姐该有多好!要不这样,我从此就喊你姐姐,你也喊我妹妹,这样我也有姐姐,你也就有妹妹了,你说好不好?”
容迎初受宠若惊地一怔,道:“语姐儿不嫌弃我?”
马灵语不以为意道:“何来的嫌弃?我与人相交从来不论出身,若是那话不投机的,就是贵为公主万金我也不愿理会;只有志趣相投的,彼此以诚相待,我才觉得难得。”
容迎初感动不已,道:“难得语姐儿这般诚意待我。我要是能有你这样一位至真至善的妹子,那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若是……”她轻轻一叹,似有万般遗憾。
马灵语是真心实意地要把她当做姐姐,看她情绪如此低落,忙关切地问道:“既然如此,姐姐还有何为难之处?”
容迎初看了一直沉默的柯菱芷一眼,苦笑道:“若我能有一个好出身,那此时必定会与语姐儿结义金兰。可四姑娘该很清楚我在柯府的境遇,我如此卑微的一个人,要是与语姐儿这样的高门千金结为姐妹,只怕会辱没了语姐儿的身份。”
马灵语爽朗一笑,道:“我以为你担心什么,我并不看重这些!”
“语姐儿不看重,可是令堂令尊呢?”容迎初一步一步地将马灵语引到自己早有准备的埋伏中。她戚然地注视着马灵语,继续道:“能不能认我做姐姐,语姐儿还该去问夫人准不准,方为妥当。”
柯菱芷抬一抬眼帘,抿着唇继续默不做声。
马灵语想了想,觉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跟母亲说一下倒也无妨,便点了点头,笑道:“我等一下便会跟娘说,想必娘也不会介意的。”
容迎初方安下心来,略略止了泪水。三人又絮絮闲话了约半炷香的工夫,容迎初和柯菱芷看时候不早了,便向马灵语告辞离去。
姑嫂二人返回到柯府时,容迎初来到柯菱芷身边,微笑着正要道别,柯菱芷却出其不意地拉住了她的手,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我丝毫不觉得嫂子卑微。”语毕,不待她反应过来,便松开了手,转身走开了。
容迎初微有怔忡,旋即平静了下来,淡笑着目送柯菱芷的背影。
该做的以及能做的,容迎初都已经想方设法地进行了,接下来只能是听天由命,端看老天爷是否愿意垂怜于她,让她得以就此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