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迎初让紫文在自己跟前坐下,亲自为她倒了杯茶,紫文如今对她也算是较为顺从,眼见她如此,忙道:“大奶奶要是有何用得着紫文的地方,只管直说便是。”
容迎初看似不经意地道:“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不过是我进门时日不长,对府里一些事也不甚了了,心里有好些疑问,说穿了不过就是我闲下来了没事跟你叨叨几句,你若是知道,只管随便点拨我几句,要是不知道,也不打紧。”
紫文笑一笑道:“大奶奶有何疑问?紫文必定知无不言。”
“昨夜各房人向大老爷祝寿时,二老爷因故不能回来,我眼瞅着老太太和大老爷脸色都不好,又听二太太讲的那些话,只觉得惊心。按说这是家府大宴,二太太如何会不顾大老爷的颜面呢?这当中可是有何缘故?”
紫文并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想来这样的场面也是见多了,只平静道:“二老爷当年进士出身,本指望着大老爷代为上下打点,谋求在京中授官。后来不知道这当中出了何差错,此事竟然没成,大老爷许是一时公务繁忙,也没有及时告诉二老爷。隔了一段时日,等宜州上任的文书都下来了,二老爷才知道大老爷并没有帮他办成留京的事,自此两位老爷便生了嫌隙,东西两府间的来往也少了。”
容迎初恍然大悟道:“怪道二太太那样讲话,大老爷也只是忍着没有做声。”
紫文道:“这还不算什么。想当日二老爷知道要赴宜州上任后,在大老爷书房里吵得沸反盈天的,又砸了好些东西。想这二老爷性子素来是温温吞吞的,莫说是对老太太大老爷了,就是对下人,也从来不会说一句重话,那日竟然怒得失了方寸,我们看着也觉得心惊胆战。后来听大老爷的管事王洪说,大老爷半句也没有回应二老爷,就那样任由二老爷骂了,最后还是老太太亲自来劝,才把二老爷劝回去了,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到何等境地呢。”
容迎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原来两房的老爷有这样深的恩怨,也难怪二太太对大太太说话冲撞了。”
紫文嘴角轻轻一垂,道:“二太太对大太太这样,却也不全是因为二老爷的事……”话至此处,她警觉地看了容迎初一眼,立时止了言语。
容迎初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心知当中必另有隐情,又知紫文毕竟还是顾忌大太太的,也不便直接询问,只得迂回道:“大太太可真不愧为当家主母,虽然有二老爷不给大老爷面子在前,却也宽宏大度地请二太太在主位上落座,真真难得。”
紫文干笑一声,道:“大太太自然是宽宏大度,想大太太旧时还是姨娘的时候,就受过二太太不少闲气……”不觉中说漏了嘴,她又赶紧噤了声。
容迎初已然从中听到了想知道的,二太太和大太太结怨已深,不论是出于整房利益的冲突,还是妯娌间碰撞的斤斤计较,这东西二府的两位女主人必是势成水火了。
她心下有了底,知道紫文仍心存戒备,一时也勉强不得,也不打算再多问了,遂道:“外头早饭恐怕已经送到了,你先过去伺候大爷吧。”
待紫文走后,容迎初方把秋白叫进来。
其实当紫文掩上了房门与容迎初密谈的时候,秋白并未能放下心来,一直徘徊在廊下,就想着万一容迎初有需要,兴许会叫自己。
不得不承认,她心里更多的是不可名状的不舒服,经过了那么多事,原来主子还是有防着自己的地方,不是吗?
所以她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猜到容迎初的心思,这跟在前世时,无论怎么用心工作,上司还是不会百分百肯定自己是一样的。
她走进厢房,看到容迎初站起了身,该是想要出门去,便上前道:“奶奶先用过早饭再出去吧。”
容迎初看了她一眼,整一整身上的银红色妆花褙子,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秋白,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秋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嗯”了一声。
“如果你是我,知道了大太太和二太太都想要跟马家定亲,你会如何自处?”
秋白怔了一怔,沉吟片刻后,边思量边回答道:“大太太对马家小姐是志在必得,虽然马家唐姨娘与二太太交好,可这门亲事毕竟还没有经过正经的礼数坐实,大太太很有可能会捷足先登。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给大太太送一个顺水人情,告诉大太太我们知道二太太的想法,我们愿意站在大太太这一边,以此在大太太跟前得一个好,日后在这府里的日子,指不定会好过些。”
容迎初静静听着,端详着秋白的脸庞,等她说完后,却略带一点无奈,苦笑着摇头道:“丫头,你果真是半点都不明白我的心。”
秋白心头一惊,愕然地望着容迎初。
容迎初避开了她的眼光,一边往外走,一边淡然道:“我用过早饭后就去拜会二太太,你随我一道去。”
秋白闻言,更觉迷惑,彻底弄不清主子葫芦里究竟要卖何药,一时益发觉得不是滋味。
容迎初前往西府求见二太太,通传的婆子进去半日,从旭日初升等至日上三竿,方慢吞吞出来回道:“二太太身上不适,待会喝过药便要歇下了,安大奶奶你还是先回吧。”
容迎初干等了这半日,因是心中有数也不恼,只安之若素道:“劳烦妈妈了。只不过还想辛苦妈妈替我传进去一句话,若是二太太听了仍是不方便见我,那我自会走了,从此不会再来烦扰二太太。”她说着,边往那婆子手里塞了银子,低低道,“请告诉二太太,语姐儿昨晚有话让我转告太太,让我务必把话带到。”
那婆子得了茶钱,便又依言进去了,过不多时,出来道:“二太太请安大奶奶进去说话。”
容迎初道了谢,定下心神跟着婆子往里走去。一路也无心留意西府的景致与东府有何不同,只反复在心里暗暗斟酌着说辞。
顺着回廊往前走,来到西府的正房,守在门前的小丫头看到婆子领了容迎初和秋白前来,神色有点不悦,用容迎初能听清的声音凑到婆子耳边道:“早就跟你说了太太精神不爽,你偏还起劲地为她通传,等会太太要责怪下来,我可不会替你说项。”那婆子只一副唯唯的样子,丝毫不敢辩驳。
容迎初垂下眼帘,只装作没有听到。秋白咬一咬牙,心揪得厉害。
那小丫头扫视了容迎初一眼,挑起了帘子道:“安大奶奶里面请吧。”又对秋白道,“这位姑娘在外面等着。”
容迎初不动声色地朝秋白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在外边等,然后径自走进了正厅里。
陶夫人正侧躺在铺着绛红金钱蟒洋缎的楠木贵妃榻上,榻前的梅花式洋漆小几上放着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若有似无地散发出淡淡的草药香气。榻旁侍立着三四个媳妇丫鬟,容神间都透着几分紧张,偌大屋子里全无半点人声,安静得让人心生不安。
容迎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福一福身道:“迎初见过二太太,二太太万福。”
陶夫人一手撑着头,半眯着眼睛,面上不见波澜,开口便是单刀直入:“你和语姐儿什么交情?她能告诉你什么要紧的事,让你过来给我传话?”
容迎初无意隐瞒,如实道:“不瞒二太太,迎初和语姐儿相识于昨晚的夜宴,此前并没有任何交情。”
陶夫人睁圆了眼睛,冷冷地看向她,道:“那她让你传的话……”
容迎初平静道:“语姐儿并没有让我向二太太传话,是迎初为了要见二太太情急下撒了一个小小的谎。”
陶夫人脸上泛起了愠色:“你竟敢诳我?”
容迎初垂下头,道:“只因事关重大,若见不到二太太把实情告知,恐怕会误了二太太的要事。”
陶夫人不屑地打量着她,冷笑了一声,道:“安大奶奶容迎初,我知道你。你不要以为我镇日在西府里不出门,就不知道你们东府里的那些龌龊事!老太太找你回来原就是让你替安大爷守寡呢,不承想安大爷偏生活下来了,苗氏大好计谋全泡汤了,便把气往你身上撒。现下正四处为安大爷寻正房大奶奶呢,可不就是为了要把你撵出府去吗?你不好生躲在东府里自谋出路,倒跑来我这里添乱了?你少来跟我说什么要孝敬我的话,二房不稀罕长房那些虚文,更用不着你这个自身难保的小媳妇,没得丢人现眼,何苦来哉!”
陶氏句句毫不留情,说话间连眼神都带着入骨的鄙夷,这份鄙夷并非只冲着容迎初而来,更多的是出自对整个长房的怨恨。是,她有无尽的怨恨,只因前日收到自家老爷的信,信中除了对大老爷那明贺暗讽的“祝词”外,还有老爷要在宜州纳一房姨娘的告知!
按理老爷要纳妾室,她身为正室夫人是一声也吭不得的。可是老爷在前往宜州赴任前,与她堪称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这么多年来都只有她一位夫人,至后来因为感念自己的陪嫁丫头在身边甚为得力,方勉强将其纳为了姨娘,这也是唯一的姨娘,只是为了能长留在她身边继续伺候。
自老爷当初要独自赴宜州上任时起,她便开始担心,担心老爷只身在外得不到妥善的照顾,更担心老爷会在外遇到那别有居心的莺莺燕燕,老爷起始也是信誓旦旦的,向她言明“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方才打消了她欲跟随一同前往的心思。
如今竟收到老爷要纳妾的信,她悲愤之余,当即便将这份怨气转嫁到长房之上。若不是大老爷当初不肯为自家老爷打点留京的事,老爷岂会因为身边无人伺候而生纳妾之心?